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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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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雍手指颤抖站立不稳,像是被窒息一般紧紧握住箱盖,身形沉默站立当地,浑身僵硬。

他右臂颤抖,卷轴落在了那套破碎不堪全部是长枪窟窿火灼痕迹的盔甲旁。

太子不敢碰触那套盔甲。他手指慢慢提出了蹀躞银带。暗扣早已松动,被盔甲一挡瞬间滑开,一张染血的字条落了出来。那是一首诗歌。一首诗经里的短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那时他曾将这一首诗半真半假念给他听。那时他气得他无风而动,还命人持了廷杖毫不留情打了他一顿。

那时他赐给他许多珍宝。

那时他曾经挽了衣袖,手中提着狼毫一笔一笔写着世间最完美最珍贵的情意。那笔迹清丽端庄秀美,正是昔日温王殿下的亲笔。

如今血迹斑斑沾染的字体都看不清楚,然而他知道,他的至死不渝。

那情意连绵如潼关群山,阻隔他深藏心底的恐惧与怆伤。若是相思如鸩毒,他早已甘之如饴饮下了罢?

良久,太子殿下像是终于缓过气一般,他站起身,捂住胸口遽然倒在了圈椅之下。他长袖带翻了一干笔墨纸砚,哗啦啦坠落地面。

杜光嗣疾步上前,扶住了太子,急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清瘦手指死死握住了他的盔甲。他在无声的落泪。泪水滴滴涌落眼眶。他无神的茫然的看着他,唇色苍白颤抖,他张开唇,像是在无声的呼救。

一个连大声哭泣都不敢的太子。

杜光嗣看到这般几乎崩溃脆弱的太子殿下,他终于俯身跪在他身旁搂住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他单手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说道:“殿下没事。末将在此。殿下不要害怕,殿下……”

太子殿下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君臣有别,尊卑有别。他心中惊骇欲绝便欲伸手推开太子。

他心中脑中全是太子殿下方才一笑。

杜光嗣挣了片刻,心中有莫名情欲海一般涌上来。他闭上双眼,手掌卡住他的后脖颈,辗转反复,回应并加深了这个吻。

他将太子压到了身下,大不敬杀头抄家灭祖全然顾不得,只是在竭尽全力安慰这个被无形的痛疼折磨濒死的男人。

他索取他的吻。像是在索取生的力量。

他竭力控制节奏。身下李元雍身躯洁白面容艳丽。情潮将他扑倒,有灭顶的快感阵阵。

他轻轻扣住了他的手,十指温柔交错,像是熟谙已久的情人。

李元雍侧首看着他的手。默默一个吻落在了他的手背。

你会守着我吧。

臣万死不辞。

我很疼。

乖——一会就不疼了。

乖。我一会就去找你。

缘尽有时,我却希望未曾见过你。

我不能救他,亦不能杀他。

留全尸。

这一箱遗物,俱是来自京城,鱼将军视若珍宝,想必应该归还京城。

一首小诗,一条玉带。

至死珍藏。

愿以我的一生,成就你的霸图。最后以命换命,救你出这困局。

若不见,我会想你的。便是你要我的命,又有何干。

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也会痛吧。

那套盔甲静静跌落在帐外。那上面全被长枪搠了无数个窟窿。暗紫血渍结成一片晕染其上。

鱼之乐,你自己心安,却留我一人受这千刀万剐之罪。

你成全自己……我也成全你。

他眼睛被覆盖住,一个清浅的吻落在他睫毛之上。

殿下,你美的……像是天上的神仙。

孤不是神仙。孤只是个凡人。挡不住生死,也挡不住仇恨。即使能够掌控着生离,也掌管不了死别。

杜光嗣起身为他清理。而后下床,仍旧沉默站在殿门处。

李元雍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仍旧看到那盔甲颓败在冰冷金砖之上。

终其一生,都逃不脱这等千刀万剐的惩罚。

第一百零八章:登基(上)

李元雍静静站在八宝鎏金螭龙华盖下,额前十二道珍珠玉藻垂旒挡住视线。

天子朝服厚重繁缛,有十二图章,十二团龙,三光兆麟,玉圭缁冠,宗羲伏虎。

奉旨太监、内府院大总管秦无庸展开手中黄绫玉帛,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圣仁广允——”

他面前八十八道黄金御阶,十八道护城御河,大明宫左右瑞兽罗列,百官竦立,人人垂首。

他无数次站在这个地方,眺望恒静无言的大明宫,眺望陈旧斑驳的长安城墙,眺望西北长空,等候未归的中郎将。

李元雍轻轻迈出一步。

秦无庸尖声念道:“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

先光烈帝李愬恭当日自焚之处,便在大明宫左侧,崇文馆的朱雀大门之后。

他始终不知自己的父亲因何而死。

他只知道,也相信他的祖父为何阻止他再追问下去。他的父亲一意孤行蹈火而亡,为的是保全大唐江山。为的是他的父亲,为这片已经满目疮痍的破碎故土。

为它免遭罹难,不再经受骨肉分离,手足相残的命运。

李元雍腰间象征天子权柄的天下乐晕暖玉佩叮铃作响。

他缓慢行过御阶,身侧身后诸官员、武将、王公贵族依次跪倒在地。

九寺府卿。

三省六部各位尚书。

中书省官员。

萧卷。

“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云羽卫皆为世家子弟,服饰鲜美嚣张跋扈。此时人人甲胄,手持刀剑,在不动声色之中打量他。

左右金青光禄大夫胡不归手捧天子玉玺随在他身后。

今日太阳,好毒呵。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李元雍畏天明命,又惧太、肃之业,将坠于地,于此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

轩辕镜下紫宸台。

那张金澄澄的明黄雕漆蟠龙椅近在咫尺。

他看到他站在龙椅的下方,向他微笑。

那时鱼之乐剑指喉咙,问他是要生还是要死。

金銮殿大明宫中,他装疯作傻与李南瑾插科打诨,眼神清朗笑容温柔,偷偷望向他的每一眼,都包含着他看不懂的悸动和深邃。

守陵祭祀奋不顾身以身挡剑,油尽灯枯与敌人同归于尽,心心念念的是他能安然逃脱。

而在这些撕扯不开的往事中,他永远记得的是,他为他除下单德进梁冠,双手颤抖轻抚他满头青丝,眼神慢慢溢出的缠绻眷恋。有十分的深情都藏在了那一声压抑的叹息中。

原来曾有一个时刻,他离幸福如此之近。

日光渐渐毒辣。

温王平静走到龙椅之前,跪倒在地。

这么多年在这张椅子旁边,还有一张紫檀仙鹤祥纹矮凳,是专为皇帝长子李愬恭所设。

斯人已逝。

属于他的命运,才即将开始。

内忧外患,权臣窃政,皇叔窥鼎。

那孤独的,寒冷的,黑暗的命运……

他抬头看着湛蓝天空。那一条小鱼又浮游在无垠的云海,痴痴凝望过来。

曾经长安城中月光皎洁,再圆润的月色也不如鱼之乐眼中的一抹笑意。

然而李元雍抬起头来平静看他一眼,仿佛冰海雪落,戈壁覆沙,是那样的冰寒,死寂与了无生趣。

太子定定看着他。鱼之乐目光悲怆仿佛跃动无数复杂感情。他直视李元雍的瞳孔,那里面深邃幽深了无生趣。

他救了他……五次。

让他此一生都还不尽的沉重“恩情”。

他将面对一生的伤苦,别离,阴阳隔阻,一生都将在辗转的梦中反复思求反复哀望,在期冀中无数次燃起希望又无数次破灭。

秦无庸声音愈加高亢:“其有海纳百川之襟怀,桐枝非傲之气节,实乃民心所向,今荣登大宝,惟神飨祚大唐江山,永绥历服——”

李元雍转身坐下。汪洋一般的人群和高耸的庙堂让他一瞬间眩晕。

他闭上了眼睛。

他一句一句读着凌朝暮的奏章,讲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身中数十刀剑,披靡杀敌,战至最后一人,宁死不屈。

那是马革裹尸,视死如归的战士,是驻守边关的好儿郎。

鱼之乐在临死前,有没有想他?

有没有……恨他?

或者,有那么一瞬间,记起过与他的往事?

“——钦此——”

千万官员百姓山呼万岁,蛮夷外邦四方使者鞠躬致礼。

太极宫居高临下气势迫人,他独坐高处听得耳边风声呼啸。

十月太阳毒辣如盛夏。

这张椅子仿佛遭漫天神佛诅咒一般,有无数人为它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然而权势煊赫看众人匍匐在侧是尘世的大乐趣,因此纵然凶险,亦会有更多的人,愿为它前仆后继。

权力的巅峰,尘世的顶端。他是离神最近的人。

不,从此之后,他就是神。

万千往事迎面肆掠,有半生颠沛流离,有半生困顿不堪。

希望这一世的辜负在此终结,下一世他能够寻获他的身影,他愿放弃生生世世的轮回,执念全部的灵魂,记忆,深情,去寻找他。

纵然远隔重山,音容改变,纵然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即使最终沉归于一无所有的冰冷绝望的黑暗深渊,只要他有一息尚存,也定要找到他。

阿乐,等我。求你,一定要……等我。

李元雍睁开眼睛。

宫门内外肃穆威严鸦雀无声。

人人面上恭谨俯首帖耳。

李元雍轻轻抬一下手指。

秦无庸立刻高声呼道:“众卿平身——”

旧唐历四一三年,太子李元雍祭天地、宗庙、神祗,登基为大唐第三十三位帝,年号徵元。

第一百零九章:登基(下)结局

西北长空乌云泼墨如彩霞锦绣。

长安城华灯初上人声鼎沸,正是金秋佳节好时光。

萧卷独自站立于冷清的城墙堞楼。他背后是大明宫层层宫阙万千楼台,秋雨细如牛毫慢慢洒落,他负手远眺,见漫天云霞金乌西坠,江河如练层峦起伏,大好河山有无边壮丽风景。

李瑨岳缓步登上城楼。他身着粗布衣衫头戴一顶箬笠,如同独钓寒江雪的渔翁。

他站在萧卷身后,面上带笑而眼中全无笑意,静静垂眸,观看着城楼下无数欢腾黎民。

三公之首,重臣内辅,萧卷今日权势滔天不同往日。

萧卷回首轻扫一眼李瑨岳,不言不动淡然如常。

李瑨岳缓缓开口:“萧卷,本王答应过你,今日出长安。”

萧卷默然无语。

李瑨岳说道:“萧卷,你放虎归山,必不能瞒住所有人。你今日权势煊赫,门下皆是阿谀奉承之辈。想必政敌更多,等着将你扳倒的人,数不胜数。”

萧卷仍旧默然。

李瑨岳唇角噙笑眼中尽是讽刺之色,他道:“可笑第一个处心积虑的,就是你的同党,裴嫣。此人以退为进,进谏温王不任官职,反倒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之地。他知道你的性格,谙熟你的脾性,深知你的身体不能劳累,撑不住多长时间。若你倒下他自可众望所归,无人敢提任何疑义。这份精明,无人可出其右。”

萧卷轻舒广袖繁缛冠带窸窣作响,沉默以对。

李瑨岳说:“温王甫一登基,陇右节度使左卫大将军郑可威就提兵五万直逼沙场,说是提防蛮夷实则狼子野心,要温王封赏。恐怕温王此时还未出制诰留台阁。他就争宠献媚,要大肆封赏他董家亲眷。”

李瑨岳满面讽刺,说道:“郑可威是你母舅族兄。这份嚣张气焰,当世无人敢认第二了罢。萧卷,你可知,今日京城为何无一人敢燃放烟花爆竹?”

萧卷冷淡看着秋雨长空。衣衫渐渐湿透。

李瑨岳目光满含嘲讽随之望向北方,他说:“那是因为,台州节度使萧志夔为庆贺你首登内阁权倾天下,将半个北地的烟花尽数买下,要在今夜祝贺你做个忠臣良相!好一个陇西望族,好一个忠贞满门!你萧家,打算在羽翼未丰之时就想与温王分庭抗礼吗?”

他并不称呼皇帝为皇帝。他称他仍旧是先皇赐给他的封号,温王。

萧卷不言不动,垂手而立面容藏在夜色之中。

李瑨岳道:“说什么中兴之主国之明君,说什么创万世伟业之先河,不过是瞒哄那愚昧的百姓罢了!内有权臣结党营私,外有回鹘贼心不死虎视眈眈,中原富饶之地豪强并立各方割据,国库亏空贪官污吏横行,尾大不掉,你且看看温王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长长叹一口气,说道:“中书省那帮贪腐无能之徒,写的锦绣文章。好一个敬天法祖!我父皇行事为人,与这四个字真是天大的讽刺!他将所有儿子赶出封地,不分嫡庶要立皇长孙为储君,更曾想瞒天过海逼我认李元雍为子,好为他登基扫清障碍,这就是帝王家!

“我名为封疆之臣实乃傀儡。父皇防我这等‘野心勃勃之人’如防虎狼。未奉诏不得进京是什么大事?若进长安诛杀无论又算得了什么?我进洛阳之前一直关闭在凉州,地势苦寒民风凉薄,古来难以驯化之地,我父皇曾亲言要我终老凉州不得入关,一旦染指江山就要我的性命!那又如何!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他一句话逼近一步,待说完已走到萧卷面前:“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萧卷面目清朗长眉入鬓,风流倜傥俊雅无双,依旧是当年踏马长安的探花郎。

李瑨岳认认真真看着萧卷,目光如刀一寸一寸掠过他静穆的眉眼,他在他耳边低语宛如情人的低喃:“萧卷,我不在意万民江山,我也不在意国家社稷。我在意的,是你。”

萧卷退无可退只能继续垂首而立,面无表情。

秋风猎猎吹动他二人袍带,满天星斗下万里城墙之上只有他二人比肩而立,烽火台上浓烟滚滚,零星火苗窜入夜空转瞬消弭,却照亮李瑨岳脸上狂热表情。

李瑨岳说道:“萧卷。我对你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你只能属于我一人,也只能陪我到老。我不是李元雍,你也不是鱼之乐。记着你的诺言,你若敢踏出长安一步,我就让这天下生灵涂炭,让你的温王生不如死。”

“萧卷,好好做着你的忠臣良将!等到刀笔吏删减春秋,头一笔记得就是你萧卷为国为民,后世万年青史流传不绝,要让你活在忠臣录中!”

李瑨岳声音越来越低:“如今你可以武断专横,炙手可热,也可以权倾朝野,万人之上。但萧卷你要记得,一定给我好好活着,一定不要死。记着朝堂之上,臣工之中,皇帝所依仗的,惟你一人而已。记着本王的诺言,也只属于你活着的时候。”

萧卷听到此处,唇角微翘笑意盈盈,一瞬间如春花水月暖风拂过。

李瑨岳心中荡漾难以自已,他听见萧卷说:“我知道。我会牢牢记住的。”

秋雨静谧落英缤纷,悄然落在二人肩上。

李瑨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秋雨迷蒙的城墙之后。

萧卷眉头轻皱终于动容。他心中丘壑万千只为展平生抱负。他执着守候李元雍不仅仅是为皇帝之命,他情深似海但理智冷静超越常人。

他不是鱼之乐那般个性佶屈聱牙,亦不是裴嫣那般曲折隐晦。他知道审时度势顺水推舟,也深谙裴嫣性格短处,以弱势强懈其防备,最终借助裴嫣之力登上右相之位。

他不像最终辞官散游的崔灵襄那般恃才傲物,他性情刚硬姿态柔软,他深谙官场之道,也是个中翘楚。

他在众人的角逐与各怀鬼胎之中,最终踏上了权利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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