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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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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之乐驾车碾过昭国坊巨石牌坊。敲开了国舅府的大门长驱直入,诸家丁拦截不及便见饰有公主封号的厌翟车一路横冲直撞窜到后院。

鱼之乐堂而皇之将车停在胡不归睡房前,手脚利落挑断绳索,从窗户中将活蹦乱跳张牙舞爪的猞猁扔将进去,随即踩着山墙攀到墙头。

胡不归正搂着金童玉女睡的香,一睁眼便见一屋子鬼影重重鬼哭狼嚎,惊得抱头鼠窜,穿着单薄中衣大呼救命,被无数恶兽利爪狠狠抓挠,几乎连扑带抢惨呼着窜到门外。

他站到墙下惊魂未定,听得上方有人笑道:“舅爷——可需有人来陪?”

胡不归一抬头便见墙头跃下一人,张开四肢好死不死砰地一声砸到他身上将他压扁在地。

胡不归被砸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哎哟哎哟瘫倒在地,双脚死死夹住那个想要逃窜的混帐,怒骂道:“你姥姥!不长眼的东西,竟然对你舅爷不敬!左右何在!本舅爷饶不了你这混账……”

鱼之乐一边压住他挣扎双腿一边笑道:“哎哟。舅爷何必动怒,莫不是小厮们伺候的不满意,不如让本侯来服侍一场如何?”

胡不归听得是鱼之乐勃然大怒,滔天仇恨瞬间将他淹没,兜头几拳揍得鱼之乐眼冒金星,从他手中逃脱,狼狈站起身唾骂道:“你这混蛋昨晚逃得倒快。害得我……被殿下责骂,还被宗正寺逮了个正着,今天上朝不定怎么弹劾我!胡某杀了你都不解恨!”

鱼之乐瘫在地上左腿一勾就将他撞倒在地,说道:“你这混蛋竟敢串通宗正寺卿,跟踪与我!害的我……害得我被殿下责骂!鱼某不杀你誓不为人!”

胡不归扑到他身上与他厮打,笑骂道:“要收拾你这个泼猴,只能殿下亲自出马!骂你是轻的,狠狠抽你一顿鞭子才好!你不敢惹宗正寺卿,就拿我一人作伐!你这个欺软怕硬的竖子!无赖!”

鱼之乐架着他双手,狠狠怒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收拾宗正寺卿?我要让他一辈子都知道我姓鱼的惹不得!若不报此仇我跟他姓李!”

五更刚过百官早朝。点卯官数来数去,正少了宗正寺卿一人。便见金銮殿外,玉带桥旁,急匆匆跑来一个年轻官员,面上含泪,进麟德殿便跪倒在地高喊一声:“陛下!臣迟误早朝,请恕臣死罪!”

诸位官员甫散朝潮水般退出含元殿。人人定睛一看,那白面书生含笑似嗔一双桃花眸子,却原来是李南瑾!

鱼之乐抄木樨巷近道看着宗正寺卿高阔府邸不由得冷笑。宗正寺卿为人果然阴毒行事沉稳,终于拿捏住他的错处向李元雍狠狠告了一状。鱼之乐躲在沉沉夜色中拖过了一个巡夜的士兵,掩住口敲昏了,杂在护军中进了李南瑾的后院。

宗正寺卿李南瑾李大人一觉醒来,惨叫声响彻全府:原来他引以为豪仔细爱惜的那一部长长的美髯,竟然被剃的干干净净,连根拔起挂在了门前滴水檐下!

李南瑾一向老成持重。他年方三十为皇帝掌管宗族内务,皇亲家事。怕威仪难以服众,是以蓄了一部长长的胡须,以示自己沉稳果毅。现在被削了胡须,立刻显示出这人面相的薄嫩出来:他原本一张长圆脸含笑含嗔,面白无须恰似则天武后的面首一般唇红齿白,不光是他看呆了,连府中一众夫人、侍妾、管家都看呆了!

原来李大人没了胡须,是这般风流粉嫩的年轻郎君!

李南瑾命人取下胡须心中正暴跳如雷万马奔腾,却看见一个小小的青鱼就夹杂在他的美髯之中——这罪魁祸首昭然若揭:就是那混账殿前侯鱼之乐!他竟然敢私自潜入府邸剃掉他胡须!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不报不当人子!

李南瑾脸色通红眼中几欲滴下血来,他立刻命人备齐车马进宫,要到圣驾前,狠狠的参他一本,竖子!本官要你纳命来赔!

第五十六章:遗诏

李南瑾捧着胡须暗自垂泪进宫告御状,跪在了含元殿中。赵弗高替天子收整批改奏章,走下丹墀躬身说道:“宗正寺卿,你这是将胡须剃掉了么?也罢,这般看着更觉得年轻硬朗许多。”

李南瑾哑口无言几乎泪洒当场。他颤巍巍说道:“赵翁,敢问陛下何在?”

他一壁与权势冠绝后宫的大太监恭谨叙礼,赵弗高连忙笑着温声说道:“陛下与殿下前去花萼楼参详东宫伴读,特命咱家在此草阅政务。大人若是心中焦急,便去花萼楼觐见陛下罢。”

李南瑾心中权衡利弊,怎敢为一己私事去花萼楼惊扰皇帝。要生生咽下这等羞辱却是不能。他想了想转身退出了殿外,要谋划一个来日方长了。

皇帝坐在楼上望着依次进宫的青衫学子。

宫门一侧北殿军逐一细细勘验形神图,与伴读人选核对面目年龄籍贯等。宫门另一侧韦三绝率人手持刀剑。见到一位书生便立刻刀剑相向。有惊慌不已吓得腿脚俱软者即刻被拖出门外,第一关甄选便宣示名落孙山。

李元雍濯了双手,亲自执青铜双耳炉,放在烈火丹鼎上轻轻低烧,拿五彩描金石榴罐盛了仙丹,袁仙师祷祝五界,神游太极念诵了道家仙法,皇帝这才服了七颗,半晌说道:“昔日太宗曾站在城门上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也。今可作如是观。”

李元雍伺立在旁端过金丹清水给皇帝,回答:“孙儿预祝陛下得到才智超群之辈,可以引为国之栋梁。”

皇帝轻轻笑了笑,靠住明黄锦褥,声音苍老,缓缓说道:“傻孩子。这哪里是在为我选栋梁之才。这是在为你选手中之刀啊。”

李元雍说道:“请皇祖父教诲。”

皇帝手摁住胸膛喘了几口气,说道:“你还小……我常常觉得不能多陪伴你,多教你一些,因此心里急躁,怕扔下你孤苦伶仃一个人……”

李元雍俯身皇帝榻前,低声道:“皇祖父……”

皇帝道:“你若是成为东宫,总有些事情,总有些人,皇亲不能动,外戚不能杀,那些百年大族也不能妄加铲除。你需要的,是有人替你动手。这些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可以做酷吏,可以毫无顾忌凭着一腔血勇,是你手里……最好的刀。”

李元雍恍然大悟,说道:“谢皇祖父。”

皇帝慢慢摸着他的黑发,眼中俱是慈爱,道:“就连殿前侯……也是朕为你选的一把刀。十方节度使未必肯听你调令,你将来提拔鱼之乐取代凌朝暮,可为朔方的掣肘。”

李元雍浑身一颤,手背爆出青筋,五指紧紧抓住了皇帝衣角,脸埋到皇帝龙袍一侧却不敢则声。

皇帝慢慢说道:“好孩子。你心里软……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你像你父亲一般重情。”

李元雍呼吸急促艰难。他泪盈于睫恍惚中却想起了那一晚遇刺,鱼之乐伤重垂危极力忍耐痛楚的样子。

若他是一把刀……便已经先插进他的心脏了罢。

皇帝道:“我没有杀掉鞠成安,而是贬谪他去了洛阳,也是为你有一日起复他,令他对你感激。这是一员枭将,可用不可近,若将来有不测之祸,杀掉他便是。”

李元雍默默点头。

皇帝眼眸微冷,说道:“其实,这些选东宫伴读功夫,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李元雍诧异问道:“做给外人看?”

皇帝微微闭眼,说道:“你的伴读,必定是陪你在迁安王府长大的裴家小子,裴嫣。”

李元雍大喜过望简直难以置信,他跪倒皇帝榻旁手握着皇帝衣袖,说道:“孙儿谢过祖父体恤。裴嫣与孙儿一起长大,他才智绝伦,胆识过人,是孙儿最信任的伙伴。有他做伴读,必定能助孙儿学业大成。”

皇帝说道:“裴嫣云游四方,近日回到京城,你见到他了么?”

李元雍微微诧异,摇了摇头。

皇帝含笑看他,良久叹一口气,说道:“昔日宣宗热衷微服私访。有一次宣宗乘坐肩舆,恰巧对面也行过一顶肩舆,随行官员看到对面肩舆上坐着的人后,都纷纷躲到一侧。”

他口中干燥,喝了一口清水,才续道:“宣宗十分诧异,想何人能让见多识广的诸官员规避不已?他命人放下肩舆亲自去看一看。原来对面肩舆上坐着一位夫人,是长安县令卢彖的妻子,长安人都说卢彖的妻子长相颇似钟馗丑陋不堪。宣宗亲眼目睹果然不是谣言。

然而卢彖之妻其貌不扬心地贤良,辅佐丈夫尽心竭力,是当时长安城中最为人敬重的一位妇人。

所以,有时候你表面上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李元雍心中滋味杂陈难以言述,他垂首道:“孙儿愚钝,谨记皇祖父教诲。”

皇帝说道:“裴嫣……虽然是裴家庶出,无权无势,然而八姓望族这一代子孙,却实在以他为第一。他身后有京兆裴家,世家大族德高望重,会为你如虎添翼。”

李元雍低声道:“祖父处处为孙儿谋划,是孙儿愚钝不自知。”

皇帝慢慢说道:“鱼之乐不通政治,他随口说出这样一个主意,却令朕茅塞顿开。广选天下寒士可增你威望,声势浩大,众人皆知的事情,便不好更改了。”

他声音含着帝王深深威严令人悚然惊惧:“就算有人想更改,他这一辈子,也要背一个弑君篡国矫诏的罪名。”

李元雍默然无语,只低垂着首暗自思忖。

皇帝停顿了片刻,疲惫扶额,道:“石榴罐旁边,你展开看看,是我给你的……遗诏。”

李元雍倏然抬头看着皇帝泪水滑落脸庞,遗诏二字太过可怕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听。

皇帝浸染丹药太深,唇色呈不正常的殷红,形容枯槁憔悴。皇帝自知大限将近于是立下诏书以防不测。而他如同雏鹰乳燕尚不能独立面对厮杀世界。外无依傍内无支撑他根本无法节制日益强悍的诸节度使。

他甫一张口便已哽咽:“阿翁……爷爷……”

皇帝定定看着他。李元雍眼睛神似他长子李愬恭。当日他也是这样恍然不知所措牵衣哭泣。

他却不知道,他首先是手握杀伐决断的皇帝,其次才是一个行将暮年的老父亲。

他最钟爱的儿子,以死来惩罚了他的漫长一生。

他的儿子,死得好惨。

皇帝慢慢说道:“朕还没有察觉,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亲朋子弟个个凋零。就连永光……也抛弃了朕,先她的老父亲去了。”

李元雍愕然一惊。云林道观重军把守全为皇帝心腹。他的这位皇姑如何会死在重重包围之中?

皇帝目光虚落于大明宫飞檐斗角连绵碧瓦。曾经御临天下的皇帝独自吞咽悲伤孤独,不过是个失去儿女的无法愈合创痛的老人。

李元雍不敢再问。他只能说道:“皇祖父,若有人谋害皇姑定要严查。皇祖父勿要太伤心,孙儿还在你身边。”

皇帝老泪浑浊轻轻摇首,说道:“永光已没有利用价值,要谋害她多此一举。她是自戕而死。朕的孩子们啊……”

李元雍心中惊骇目含悲痛看着皇帝。

皇帝恍然回神,说道:“再过几日,是你父亲……忌日。你前去洛阳行宫,替朕去看看他。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去拜祭他,这次算是一酬宿愿。等到你回来,朕要开始筹备册封太子大典。”

李元雍心中剧痛,他跪倒在皇帝身侧,眼中有泪水垂落,惶惶说道:“孙儿未曾见过父王,不能拜祭是人子心中之憾。谢过祖父体恤。祖父天佑吉祥,定能与日月同寿,保我大唐江山……”

皇帝挥手道:“你我祖孙别说这些了。这样假惺惺话留给宗正寺去说吧。朕……年老体衰,数次想去洛阳,又怕睹物思情,相见之下,徒增难受而已。你……去尽尽孝道,灵前替朕上一炷香。”

李元雍含泪点头。

皇帝沉默片刻,说道:“朕先行拟了旨意,待你启程去东都洛阳之时,便封你父亲为恭愬孝悯皇帝,以正其名。亦是为了你……能够坐稳这江山。”

李元雍哭到泪水朦胧气息阻滞。他心中震撼皇帝将事情讲到如此透彻。若不是大限将至皇帝原不必将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滴水不漏。

那道遗诏就放在他手边。堂皇皇位就在他手边。他只要一提起来,就可以提起大唐江山,万里社稷。

那些人,他……心中所爱的,和他心中最信任的,都将会做这江山背后的枯骨,垫稳这张龙椅。

他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能是一个人。

李元雍慢慢展开遗诏。那诏书为皇帝亲笔:“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李元雍畏天明命,其有海纳百川之襟怀,桐枝非傲之气节,又惧太、中之业,将坠于地,今荣登大宝实乃民心所向,于此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

“惟神飨祚大唐江山,永绥历服——”

第五十七章:脉络

城南古刹梵音暮鼓呗响之时,含元殿金吾卫腰悬箭壶宝刀,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奔至刑部大堂,滚下鞍说道:“奉陛下圣令,有口谕给崔大人。”

崔灵襄手扣卷宗停下朱笔,振衣而起。满堂官员随之躬身退出大堂。

金吾卫道:“永光已殁。郭青麟一案所有案卷即刻封档,呈交上阳宫,不得有误。钦此。”

崔灵襄沉默颔首,殷商领命即转向刑科案库,着刑部侍卫抬出五个宽大厚重黑漆楠木箱呈交北殿军。

金吾卫双手捧着狭长螺钿檀木盒,上前一步单膝跪倒,说道:“陛下命末将亲手将此盒呈交崔大人。”

殷商双手接过木盒转呈给崔灵襄。

崔灵襄看着木盒上浮雕的青贝螺钿楼阁山水图,沉吟片刻便即打开,明黄丝帛上卧着的,却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舍利。

舍利为高僧骨殖所化。皇帝传下口谕又命送此物与他,虽未明言却实际表示要他自乱葬岗中起出郭青麟骸骨与永光公主同葬。

郭青麟罪犯谋逆身受大辟,早已自宗亲谱牒中去除名讳封号。皇帝为防悠悠众口不能通过宗正寺与鸿胪寺下诏,于是给他一枚舍利嘱托他暗中行事。

崔灵襄缓缓说道:“臣谨遵圣谕。舍利为佛骨与佛法所凝精华。佛法精魄与高僧肉身原本出自一体,自当还归一体。”

金吾卫说道:“末将会将大人之言详覆陛下。末将即回宫面圣。先行告退。”

崔灵襄返回案椅坐定,将檀木盒与一只满工雕龙顶香盒并放在桌案一处,又默默提起朱笔研判卷宗。

殷商侍立在旁按捺不住,说道:“大人。”

崔灵襄手扶长袖笔不加点,淡淡说道:“有话便讲。”

殷商道:“今日倒也奇怪,先是温王着人送来一个盒子,后又是陛下传来圣谕。宫中两位宅家恁多赏赐,却为何不通过光禄寺焚香设案,着殿上宦官宣读旨意?”

崔灵襄并不在意,翻过卷宗折过纸角,注了一个“疑”字,说道:“你若好奇,打开看便是。”

殷商立即挽了衣袖拿起香盒,见明黄丝囊中盛着一块四指宽和阗青白玉板,密密麻麻皆是雕刻小字,并有皇帝朱泥亲笔填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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