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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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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之乐手在轻微颤抖。温王肌肤滑腻如美玉。幽香传来令他几乎难以自制。

李元雍语气柔和说道:“鱼之乐,昔日我在迁安王府贫静度日,自以为安然守距也就类同岐王李范,做个闲散王侯,可以逍遥一生。至于天下至尊一国之帝王,是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只是斗转星移世事难料,有太多事容不得你退避三舍或者另寻出路。渭水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你会陪着我的,是不是。”

他百合花瓣一般的嘴唇微微紧抿,透露出一股无助的脆弱。

鱼之乐硬咬着牙才将那一个是字压到心脏之下,压进胸腔最黑暗最寒冷的所在。

他尚年轻未曾劫尽业火,参不透色相与无常,亦不知道世间一切爱恨痴迷终将复归虚无。然则他一句话却令他瞬间参透了求不得与生别离。

李元雍慢慢说道:“我不会让你成为一把刀的。”

他靠在椅背微微仰首便看进了他的黑眸。李元雍眼中有悸动情意,有深沉笃定亦有萧瑟的惆怅。

鱼之乐垂首看他目不转瞬。他不解他话中何意。他心思全被他眼眸吸引如被蛊惑再也无法忍耐,俯下身右手摩挲他的面庞,慢慢亲着他的眉毛,眼睛,嘴唇,脸颊。他一遍又一遍亲着像是怎么样也亲不够。

崇文馆寂如深潭。唯有两人相互依偎缠绵而吻。

李元雍复又闭眸。鱼之乐掌心之中有瘢痕摩擦带来异样快感,如世间最甘美的宠溺只需纵情享受。他面上笑靥如大火将鱼之乐吞噬燃烧不留半片骸骨。

鱼之乐神识挣扎回归清醒,单膝跪倒他椅子旁边,握住他的左手。从怀中掏出一物扳开机括,咔嚓一声合在了李元雍的手腕上。

李元雍察觉铁器冰冷沉甸甸压住左腕。说道:“这是什么。”

换了鱼之乐仰首看他。鱼之乐说道:“这是弩箭。为北疆工匠特制,内有剧毒钢箭,可以护身。若一日我不在你身边……”

李元雍抚摸黝黑袖箭,知他殚精竭虑只为护自己周全,心中更有无限暖意欢喜。说道:“此物甚好。你怎会不在我身边。陛下说他会颁下旨意给凌朝暮,将你卓拔京城,就留在崇文馆叙用。”

鱼之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秦无庸侍立在殿外良久,终于听到殿中温王展颜欢笑,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殿下,裴嫣求见。”

果然殿中温王声音愉悦,说道:“快传。”

鱼之乐匆匆走下台阶与裴嫣擦肩而过。裴嫣头戴幞头身着圆领绯色衣衫,腰间缠紫金带,好一副风流婉转的文官装扮。

裴嫣立住身形上下打量他,笑容意味深长说道:“殿前侯,这是第四次见面了。”

鱼之乐冷淡看他一眼,说道:“你数数的很好。”

裴嫣噎了一下,片刻又笑道:“始知缘分皆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

鱼之乐冷冷一笑扬长而去。他向来直爽不擅长与人兜圈子说那文绉绉的寒暄话语。况且这裴嫣曾算是他情敌他也看他颇为讨厌。

裴嫣望着他背影转过高大宫墙。他方才站立花园之中透过镂窗见到的一幕颇耐人寻味。他心思漫卷泛起涟漪,飘然不知何处去了。

第五十九章:赐归(上)

同样认定殿前侯府为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亦有左邻胡不归。

鱼之乐不仅穷,且是个瓷公鸡惯会一毛不拔。他从稚弱幼婴便被送到凌朝暮身旁,凌朝暮几乎将他一手养大,但此人脾气与凌大将军不但不像,简直做人有天渊之别——一个豪爽任侠,一个泼皮无赖;一个倚马读书腹中经纶,一个读三页书便要踢天弄井,习字都是野狼环伺血肉横飞才肯收敛半分。

是以这向来一毛不拔,瓷公鸡一般滑不溜丢手的殿前侯,竟要请自己到他府邸上做客,令胡不归也颇有些惊讶。

鱼之乐所有资财都捏在温王的手心,他哪来的银子请客?还专门遣人送来请柬,笑里藏刀不提那天大打出手之事,到底是何居心?

一定要去查探一番!

胡不归抬头望望右邻殿前侯的府邸,再三确定这描金字帖里刚峻古朴的一脉小楷是出自厚颜无耻的鱼之乐之手,这才将信将疑命下人备了薄礼,带一筐元宝与一盒子闺房秘戏之物,要去会一会殿前侯府的华筵了。

出于尊重,受邀贵宾胡不归天色一黑就沐浴爽利,踱了三十步到了墙边,熟门熟路踩着花梯攀上墙头,翻身一跃跳进了殿前侯府。

四周水榭楼台、亭阁假山暗处,顿时仓啷啷响过一片刀剑交鸣声。

胡不归掸掸衣衫,说道:“自己人,自己人。”

四处花影移动并不见半个人影,仓啷啷刀剑入鞘后再无声响。

客人早至主人却未归来。胡不归又熟门熟路转去库房,自去挑拣温王赏赐之物。

他自衣箱中翻出一副沉重明光铠甲一袭窄袖舞衫,提在手中看了看,随即将铠甲丢弃一边。在身上比一比,穿上了那套衣衫。

他转过游廊便来到了后院宴席所在。

殿前侯这筵席开的霸道,受邀宾客需缴纳一筐开元元宝方能登堂入室。

他是温王宠臣前途远大非当日吴下阿蒙。众人忖度李元雍权势自然不敢嘲他趁机敛财。

然各路贵宾随喜的礼物也很霸道。李南瑾披一身箬笠令宗正寺侍卫扛着八株柳树种植于殿前侯卧室周围。

董之武不胜诧异,问道:“大人为何身穿箬笠手持柳条,站在此处念念有词?”

李南瑾老神在在笑道:“孤舟寒笠翁,盼殿前侯早日回归北疆,这是送归之情殷切不已的意思。”

在场诸贵宾:“……”

散骑常侍李道枢做游方道士装扮,胸前好大一个阴阳八卦太极图,一手提着一筐鸡毛菜,在后笑道:“千里送鸡毛,礼轻人意重。望殿前侯笑纳。”

鱼之乐:“……”

其余诸官俱是不约而同有了灵犀一般,各个做峨冠博带竹林七贤装扮,齐齐等着看宗正寺卿如何修理张狂放纵偷割了他胡须的鱼之乐。

他二人势同水火不同戴天。虽有温王左右斡旋今番怕是仍不能善了。

春夜良辰皓月当空,侯府亭台楼阁处遍燃篝火,鼓乐喧阗。

众宾客席地而坐,见细鳞铁甲军士陆续抬出祁连山大石板,厚宽削平置于火红木炭之上,上有清油爆出阵阵香气。又有士兵流水一般抬出数十只宰杀洗净的全羊全鹅,将五味肉丁和糯米饭塞进全鹅,又将备好的全鹅塞进羊肚子中,将羊肚子缝起刷好酱料,架在火上烧烤。

微凉晚风吹散浓烟,火舌灼热肉香四溢。唐时风俗兼收并蓄,众官员并无“肉不方不食”的君子紧锢,纷纷卷起衣袖手持匕首切割酥嫩喷香的羊肉放在石板上,自去大啖不提。

铁甲军士满斟烈香白酒捧与诸贵宾。

宗正寺卿未曾到过边疆,初见这等军中豪放烧烤颇觉新鲜。鱼之乐端过一觞白酒向他躬身请酒,面有羞涩。李南瑾沉吟片刻便与他对饮。两人相视一笑也算暂时冰释前嫌。

温王殿下位高权重自不能混迹诸官员之中。他独坐亭中设了几案,面前恰空着一个位置。

他心中不快,转念便知道这座位是为谁所设。崔灵襄未赴宴却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鱼之乐遥遥举觞,看着他目光灼灼笑意缠绻,映着火焰却比火焰还要明亮热烈。心中一软便也暂时压下计较心肠。

忽听得羯鼓高鸣,横笛琵笆弹奏,舞者着五色绣罗窄袖胡衫,缀云珠帽,珠光银带霍霍生光,悲凉高亢音乐响起,却是一支柘枝舞。

歌者声音低沉沧桑,唱曰:悬军征柘羯,内地隔萧关。日色昆仑上,风声朔漠间。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

边塞争战厮杀不歇,壮士浴血视死如归,悉数悲怆浸染在这一曲中,令人迸发沉烈共鸣。

殷商正不甘不愿看着鱼之乐手中匕首如飞,将烤嫩羊腿片的又细又薄堆于盘中,命人传给独坐亭中的温王。他看他神情专注面带温柔肚皮内不由一阵冷笑。

看他缠绵似水好似对着情人一般。假以时日这鱼之乐果真要学那龙阳董贤,要做那邓通霍光了。

莫非——莫非崔大人托辞公务繁重不便出席,也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

殷商独自胡思乱想,他眼光四处掠过在水榭台上跳舞的舞者,再定睛一看,那舞者身子柔软面染油彩,目中流波送盻,依稀辨得出是国舅胡不归。

他一口酒险些喷在身侧董之武身上。

他再看向亭中却发现皇帝身边金吾卫匆匆赶来,向温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温王随即起身离去。

董之武端过一碗粗米饭并一个蒸全匏瓜放在他面前,粗声道:“侍郎大人且压一压酒。这酒性烈,千万别喝吐了。”

殷商随手将匕首插入斗大匏瓜。

董之武:“……”

侍卫悄悄附耳,向殷商说道:“大人,崔……大人来了。”

殷商顿时向着火焰喷了一口酒。篝火遇酒陡然蓬涨剧烈焰势,四处顿时响起哄笑声,高声鼓噪喝彩声不绝。

殷商蓦地回首。觥筹交错之外,灯火阑珊暗处,崔灵襄静静站在夜色中看着欢腾筵席众人笑语。

他似是一道影子融入夜色,偏偏冷清寂寥比夜色还要冷上三分。

今夜殿前侯府筵席好生奇怪,走一个又来一个。便是掐算时间也没有这般默契。

鱼之乐霍然站起。他捧着酒觞走到背光廊下。他衣袍沾惹酒香身上甫热甫冷,向崔灵襄说道:“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以为——”

他笑了一笑,又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人可愿入席,与末将痛饮一场?”

崔灵襄眼神细密又似月光清润。他说道:“只饮三杯即可。”

鱼之乐递过酒杯倒满烈酒,笑道:“大人随意。末将先干为敬。”

他一饮而尽。崔灵襄与他亮了亮杯底,说道:“第一杯。”

鱼之乐看他面容掩映黑暗声音清澈,不似平常冷漠疏离难以接近。

那酒杯狭深总有三两。北疆酒烈灼热辣喉并不绵软。崔灵襄饮完第二杯,说道:“昔日我喝过暹罗烧酒,其酒性烈,此酒与之不逞多让。”

鱼之乐心中啧啧称奇,知晓他酒量甚好。他斟满第三杯,暗淡灯火中看崔灵襄脸色若傍晚天边火烧红云,眼角面颊透出淡淡晕红。

他心驰摇曳,笑道:“与大人饮完第三杯。来日山高水长各自分别,望大人珍重。”

崔灵襄微微一笑,便如杏露春雨赛过杯中醇酒琼浆,直直灌溉进了鱼之乐的胸膛。

鱼之乐心神激荡别开眼神,借喝酒掩盖了自己的窘迫。

崔灵襄却没有喝,缓缓说道:“此程路途漫漫,颇为多舛。”

鱼之乐笑道:“虽万千人吾往矣。”

崔灵襄饮尽杯中酒,转身而去。他修长身影穿越簌簌修竹。灯影深邃一路昏晃摇曳追随着他的脚步。

崔灵襄并未回首,淡淡说道:“既如此,便各自珍重罢。”

第六十章:赐归(下)

温王被皇帝急诏回麟德殿。

他赐坐皇帝特许的四马四镳八銮青车,金铃似鸾鸟萃鸣,一路响过玉京丹阙的宽敞大街,官街坊巷间的衢市香车,雕楼深院里的秋千细语。

皇帝愈发消瘦,裹着尊贵无比又显出宽松的皇袍,强自支撑着病弱之躯。

他唤过李元雍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卷宗室诗词选注。首页即是章怀太子李贤的殒命之作《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皇帝说道:“凌朝暮救回了你姐姐。宣化再过三日就要回长安了。”

李元雍心头一振,笑道:“我以前在迁安王府,听人说过宣化公主比太宗的广平公主还要贤德。若非是她,则吐谷浑王室未必能支撑这么久。”

皇帝缓缓点头,说道:“可惜她父亲见不到这个场面。自古和亲的公主……没有一个能够回来故土。至亲阴阳永隔,岂不是世间最哀痛的事情。”

李元雍点头不语。

皇帝又道:“你本是迁安郡王。可知道我为何赐你的封号是一个‘温’字。”

李元雍回答:“皇祖父是希望我温润而泽,温慎天下。”

皇帝笑道:“也是希望你温养同产,不要多摘这黄台上的瓜,要温善体恤宗室诸亲。”

李元雍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眼中有尖锐利芒一眼便看破他心中所思所想。

李元雍抿唇垂首,神情复杂。

皇帝慢慢说道:“人要是老了,便喜欢回忆从前。大约是因为前方距离死亡太近,没有任何悬念,便只好靠着记忆想想自己这一世过得如何。”

李元雍宽慰道:“圣人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这一世不在长短,却在是否通悟达道。”

皇帝笑道:“这一个悟字,何其艰难也。朕心神不济诸事荒芜,早荒废了这份心思。你取过案上密折过来。”

凌朝暮亲笔羽檄呈奏,言道北疆军情吃紧,突厥、焉耆、傈僳等蠢蠢欲动,不时有小股游骑兵骚扰边关,到处滋事。深入沙海营救宣化公主后,他的副将邯章迟滞未归,要趁这个机会各个击破,先将焉耆灭族。草原铁勒十五部虎视眈眈狼子野心,邯章一旦轻举妄动便是予人口实,必然造成不可预计的可怕后果。

凌朝暮在奏折末尾悍然拒绝皇帝提拔鱼之乐的君命,言道中郎将性格散漫做事冒失,留在京城恐多生祸端。请皇帝即刻遣返鱼之乐与三千精兵回归灵州编入兵防,即刻前往沙漠与邯章会合。

皇帝说道:“你看清楚了。”

李元雍心中空荡难安,低低嗯了一声。

皇帝神情冷漠峻峭,说道:“朕已经核发奏章,准了此事。此事你如何看。”

皇帝原本要将鱼之乐留在他身边作为助力。不料天威难测全然推翻了先前的打算。李元雍想不出悟不透其中关窍到底哪里出了错。他眉头越皱越紧,下意识捂着胸口喘了口气。茫然说道:“皇祖父……”

皇帝紧紧看着他神情愕然痛楚,仓惶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措辞,喊了一声祖父之后便说不出话来。

皇帝慢慢开口:“昔日李义府官至宰相,为监察御史,侍奉高宗。李义府容貌不俗,有文采,善对擢,为人所嫉。有谣言称李义府靠出卖自己的男色,取媚于刘洎、马周等人才当上的官。因男宠事主获势,自古皆然。”

李元雍脑中轰鸣作响,系数怀疑全被证实。皇帝知晓了他隐藏心底的欢喜与秘密。

他听得皇帝说完此言,心中一根弦绷得极紧陡然绽裂。颓然坐倒一侧,手指将密折紧紧抓在手中,分离恐惧不可遏制的反噬心脏,魂魄已经被撕扯成飘絮。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满堂豪奢,不过是苦杨衰墓。

皇帝看他怫然变了神色面色惨白,乌黑眸子凝结泪雾,尘埃不染不带半点瑕疵。这眼神似曾相识,撞碎了皇帝心脏,撞得他原本已成铁石的胸膛阵阵剧痛。

皇帝反手握住了李元雍的冰凉手掌。

要做皇帝,第一件事,不是沉醉万民膜拜臣工匍匐畏惧,而是要忍受得住一个人冰冷彻骨的孤独寒意。

赵弗高于殿门处高声禀道:“陛下,殿前侯鱼之乐奉旨觐见。”

皇帝淡淡说道:“传。”

鱼之乐手捧鱼袋,步入麟德殿向皇帝单膝跪倒,肃声道:“臣鱼之乐奉旨进京,为折冲府大将军凌朝暮替换虎符。臣在京中耽搁许久,职责已完成。军中事务繁多大将军连发将令催返。请陛下赐臣旨意,令臣请辞回边疆。”

李元雍忽然衣袍一动,便要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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