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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下——by水仙已上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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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之下,李元雍浩荡率众骑马直入神宫。三司九卿并广平王、紫微令、左拾遗等跟随身后。洛阳三辅三公、四方朝觐使臣各按身份逶迤随行。

鱼之乐勒马缓行让过乌泱泱朝廷官员。宫门左近鞠成安面上含笑,半歪脑袋挑眉看着他,又眨了眨眼。

鱼之乐扫他一眼,提鞭朝着宫墙夹道指了一指,便下马进了宫门,目光遥遥追随着温王。

李元雍身着黑色五龙衮冕太子朝服,头戴玉藻,十旒明珠垂于前额清脆作响。

他翻身下马。洛阳行宫万千军士随之跪倒于地,铁胄刀戟锤地铿锵铮鸣。声音如千丈巨浪澎湃击石响遏长空:“叩见温王殿下!”

李元雍抬眼看着湛蓝天空下高耸金殿,琉璃黄瓦反射五彩炫目光芒,宽阔长阶似天梯攀入云霄。他缓缓迈上第一级。

礼部奏响悲壮乐曲。太簇为徽,姑洗为羽,雷鼓孤竹之管琴瑟齐鸣,奏的是天地十二和之乐,为天子祭宗庙的《永和》一曲。

广平王与所有官员止步于台阶之下,跪地俯首。宗庙祭祀三层须弥座仅能为天子与太子登攀,其余诸亲王按礼制参叩均不得逾越半步。

洁白石阶上只有一道黑色修长身影缓缓掠过,对比太过简单反倒衬出庄严肃穆,沉甸甸压在人心,令人震撼。

鱼之乐悄悄退出万象神宫,面容肃穆百般滋味萦绕心间。他信步走过错综高墙夹道。洛阳建制与长安仿同,号称万城之城,每一座宫殿直如一座小小城池。

李元雍拈香为敬,向着光烈皇帝与其他先祖牌位三跪九叩。

偌大殿堂空地上六卫诸军、神策军并千余官员随着他的身形逐一叩拜。

礼乐清扬悠远,礼部与太常寺诸官员指引温王行那迎神、登歌奠币、迎俎、德明酌献、兴圣酌献、亚献终献、送神之礼,后换成为天子祈福所用《寿和》。

温王礼毕,起身用圭瓒满盛郁鬯香酒,浇酌于地。

鞠成安背靠城墙站立等候良久,紧紧盯着他,说道:“你来晚了。”

鱼之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道:“何时动身。”

鞠成安拧眉看他,目含锐利冷笑道:“若是你割舍不下,便可留在长安,为他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鱼之乐讪笑一声,说道:“祭祀不过五日。三日后我便奉旨北归,到时城门处见。”

鞠成安慢慢点头,又道:“你怎么了。”

鱼之乐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他转头看着六卫士兵并神策军浩荡退出宫殿,皱眉道:“为何东宫侍卫没有值守殿下身边?我去去便来。”

鞠成安道:“且慢。鱼之乐,你真的要与我一同回去?”

鱼之乐诧异停步,说道:“不错。我从未更改主意。”

鞠成安打量他神情未见丝毫犹豫。低舒一口气,道:“好,我信你。你可知道何为流黄伏火。”

鱼之乐说道:“听大将军提过一二。为北疆特贪汗山特产。焉耆等族向用之助冶铁矿。何出此言?”

鞠成安笑容意味深长,说道:“本校尉负责修缮万象神宫,耳目自然要四通八达。你且去守着你的殿下吧。三日后再见。”

鱼之乐不明所以也无心追究,逆着人潮大步走入神宫。祭祀之仪业已结束,洛阳官员并四方使臣自去广平王府赴宴。三层须弥座站立数千洛阳羽卫,正殿门窗紧闭,四周均布设重军把守。似是困住了李元雍一般。

紫微令见到鱼之乐大步流星而来,官袖一抬,说道:“这位将军留步。”

鱼之乐看他一眼,左手握紧刀柄。冷冷道:“让开。”

紫微令授孔孟之道,为人迂直。说道:“殿下替天子祭祀宗庙,需在圣祖圣宗牌位前虔心礼赞,跪足三个时辰。外臣不得擅自入内,否则即为抗旨。”

鱼之乐道:“守殿将领何人?”

紫微令道:“洛阳宿卫。广平王殿下。”

鱼之乐皱眉道:“换。本将为陛下亲封武威将军,麾下有五千云羽卫,原本为天子镇守含元殿。殿下为未来储君,仪制当遵奉天子。否则也是抗旨。”

紫微令面含迟疑,道:“这……恐怕还要与广平王商议才好。本官恐真的做不了这个主……”

鱼之乐笑道:“大人不必犹豫。本将替你做这个主。”

云羽卫早收到号令,即刻列队撤换正殿周围士兵。紫微令只觉身上厚重礼服闷热不已,被太阳一晒更是头晕目眩,不住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道:“这可不行……这是逾越礼教……这需要广平王殿下许可才是……这这这……”

鱼之乐最烦文官啰嗦,不耐烦道:“紫微令大人身体虚弱似是中暑。左右,与我扶着大人前去休息,找个郎中把把脉。此处交由本将负责,自不可能出任何纰漏。”

如狼似虎的云羽侍卫轰然应是,立刻架住了紫微令手脚将他平抬下须弥座。

他身后左右拾遗等官员个个机灵,不等这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武威将军下令,立时转过脚后跟随着紫微令汤汤离去。

紫微令兀自挣扎,一张脸涨得紫红,举着玉笏版道:“放开本令!一群粗野之徒!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真真夏虫不可语冰……朽木不可雕……污泥涂墙也……”

秦无庸守在偏殿门侧亦是急的满脸通红,见到鱼之乐连广平王所辖官员都敢驱逐,心中不由得轻松,上前说道:“亏得殿前侯赶来。众大人位高权重,老奴怎敢冒犯。紫微令大人命老奴等守在偏殿,老奴心中焦急也说不上话。若是殿下怪罪起来……”

鱼之乐看他神情惶惶怕到极处,笑道:“无妨。你等不是内侍便是文官,料他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他突然想起裴嫣,说道:“崇文馆诸官员都在偏殿,裴嫣何在?”

秦无庸诧异道:“历来祭祀宗庙都有胙肉分与众官。殿下早有命令,令裴小郎君替殿下赏赐祭仪,去了广平王府。”

鱼之乐眉头越皱越紧,厉声道:“你即刻派人召董之武镇守宫殿。未有我号令,任何人若敢靠近命他立斩无赦。本侯要去一趟广平王府。天黑便回。”

秦无庸抹着额头上的汗,道:“侯爷,万象神宫是列祖列宗神灵憩息之地,刀兵相见扰乱祖宗先灵,这样做可妥当?若是殿下……”

鱼之乐眼中杀气迸现,道:“本侯管不了他人的生死。祖宗先灵为的不就是保护天子血脉?若是殿下伤一根毫毛,我要整个洛阳陪葬。你谨记着我的话,若是有人敢来挑衅,拿我这句话回他。快去。”

秦无庸见惯他不知尊卑上下窜跳处处泼皮无赖。鱼之乐身周嗜血杀气陡然迸射瞬间如阎王荼罗,令他心中暗暗惊怕。此时方忆起鱼之乐生长边关历经厮杀,手下人命无数,屠城灭族也未曾手软。怎可能忌惮这一城的官员与广平王手下士兵。

秦无庸躬身道:“老奴谨记侯爷教诲。侯爷速去速回。”

第六十五章:伤城

西凉春,长安月。

骊山道,双鹰河。

李元雍据蒲团跪坐看着高台上那一排排金丝楠木所制的堂皇牌位。大唐自开国便威震域内九州臣服,异域无数国家提起大唐唯有艳羡赞叹。他的祖辈父辈金戈铁马挣下光耀河山,一个一个镌刻入木的名字给他的国家带来的是无上的尊严和骄傲。

贞观开元有倾尽天下的繁荣昌盛,天宝甘露亦有血泪遍地生灵涂炭的破碎潼关。

帝国根基千秋万世,是他所有先祖先宗的梦想和期盼。亦包括他从未谋面的父亲。

他的父亲位居淳宗之后灵牌庄严肃穆,他为国献身视死如归是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

李元雍悄然起身,伸手慢慢摸过冰冷华贵的楠木牌位。他手指顺着父亲谥号的字体纹路一遍一遍滑下。他独自坐在灯火幢幢之下,怀里抱着父亲的牌位,有无边孤独蔓延开来。

冰冷木牌无法慰藉他心中的渴望。祭祀仪式的庄重亦不能让他纾解心中失落。如果父亲活着当可做自己路上的明灯与头顶的庇佑。如果他活着便能教自己习字读书,与自己谈论京城内外奇闻异事。若他活着,也可以一遍一遍的唤着自己的名字,像诵读世间最珍贵的佛偈。他需要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他亦有许多的话,要告诉自己的父亲。

窗外夜已深。声息全无风声醺然。

李元雍腿脚酸软打开殿门。门外秦无庸正惶恐不安团团转,见他安然无恙立刻扑上来扶住,说道:“殿下,您可出来了。咱回寝宫吧。”

温王寝宫暂设天子明堂两仪殿。

李元雍见他神态惶急不似平时老成,说道:“本王尊礼仪要跪拜众先祖。你当守在殿外,为何这般失态?”

秦无庸呐呐道:“是老奴失礼了。只是天色已黑尚有些风寒。殿下站在这里若是着凉,可怎么好。”

董之武率领众侍卫上前,抱拳道:“请殿下回宫!”

李元雍拧眉道:“怎么是你。鱼之乐呢?”

秦无庸正留神怕他问起鱼之乐,不由嗫喏道:“殿前侯有要事,说是巡查宫殿防务,怕是现在——已到了两仪殿吧。”

李元雍心情阴郁,说道:“备马。本王要前往錾陵,探望我父亲陵墓。”

秦无庸急急说道:“殿下稍安。殿前侯再三嘱咐,若无他护驾则请殿下即刻回寝宫,殿下不如等侯爷回来再陪伴左右,一同祭拜光烈帝陵寝可好。”

李元雍摇头,说道:“董之武并神策军随行护卫即可。你若见到鱼之乐,——便命他到錾陵来,本王有话要跟他说。”

董之武道:“殿下。此事不妥。錾陵地处洛阳城郊,虽有重兵守卫但你我不熟悉地形,为安全起见不如等到明天与鱼将军先行商议,再决定此事。”

李元雍心中烦闷,道:“休得多言。立即点齐云羽卫与我同行。”

夜色浓重,巍峨古城只余沉默轮廓,气势磅礴。

温王头戴单梁进德冠,着齐衰之服,足蹬乌皮靴,骑马率军当头而行,夜色掩映中向錾陵疾驰而去。

錾陵气势宏伟,墓前山川秀丽,溪流蜿蜒,主墓背靠高耸山坡,屋宇斗檐错落有致。

守陵将领郑通德开启寝陵内殿,延请夤夜前来的不速之客。

松柏深深。光烈帝墓碑为汉白玉整体雕刻,皇帝亲书碑辞,螭首龟趺,浑然天成。

李元雍独立半晌,淡淡说道:“都下去吧。本王……想自己在这里呆一会。”

墓碑之前摆放一壶酒,一碗胙肉。

那胙肉乃天子所赐,祭祀列祖列宗后分给众亲贵大臣、羽林军士,以白水煮熟,无滋无味。

他从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肥腻浓烈的肉汤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李元雍背靠墓碑坐着,倒了一杯酒浇在地上。

他干涩开口,说道:“父亲。孩儿不孝,我来看你来了。”

他给自己倒一杯酒,以手抚摸墓碑说道:“父亲。在天有灵,来享孩儿祭祀。”

他饮尽杯中酒,沉默站立中庭,以见天子礼三跪九叩之后再行家礼。

李元雍举手加额行揖礼,举至齐眉弯腰鞠躬。后双膝跪地以额头附于手掌之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随齐眉缓缓站起。如是者三。

鱼之乐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而来。他站立殿门处呆呆看着李元雍跪拜光烈帝心中剧颤。世家子弟冠礼须得父亲亲手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李元雍父亲早已薨逝,冠礼为宗正寺卿李南瑾代执行。然则他心中有深深遗憾,是以不顾劝阻也要到寝陵来向父亲神主祭祀,以示冠礼完成。

骄纵强横刻薄寡恩的温王殿下,原来也有伤痛难愈的不堪往事。

李元雍长跪墓碑之前饮泣不起。

少年失怙失恃,偏居迁安王府长大。京城中尔虞我诈,数次以身犯险难享太平。身边无依无靠,便是情根深种,也无法抵挡人各有志。他方明白自己的心,而他已经决然离开长安回归边疆。

从此山河万里重山阻隔,再晤面却是难上加难。

他的长安,原来不是他的长安。

李元雍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泪水婆娑滴落寝陵地砖之上。鱼之乐看着他悲伤难忍,不由得矮身跪在他身侧,伸手拥他入怀。

李元雍抑制哽咽胸膛不住起伏。他反手抱住鱼之乐,只觉一松手他便会如一缕魂魄般飘荡飞到天外。他不敢想象自己独坐一张四处透风的龙椅会是怎样的孤清寂寥。鱼之乐若在边疆便不能描摹他的音容笑貌。关山迢递不可越,若是战死沙场,他这一生又该怎么办。

李元雍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便恐惧的无法呼吸。

他看不见鱼之乐的脸却能感到他呼吸滚热,似这般温暖怀抱还能停留多久他并不知道。他忍不住无边哀伤亦无法阻止。

鱼之乐一走,便会带走他的心罢。

李元雍眸中有哀求,是让他宁可去死也无法直面的鞭笞痛楚。他说道:“鱼之乐,能不能留在长安。长安城有万千的富贵,可是我却只有你一个。”

鱼之乐胸口如同被巨兽撕裂,一颗心血肉淋漓。他沉默不言却又不能决绝,他甚至难以呼吸。

李元雍握住他的手看向墓碑,说道:“父亲。孩儿不孝,今日才能来看你。请父亲恕罪。孩儿还有一事——求父亲饶恕。我心中有一人,今生愿与他长相守。若父亲在天有灵,请饶恕孩儿不孝之罪。”

鱼之乐惊愕看向李元雍。

狂妄骄纵性情狭烈的温王亲口承认对他有意令他震撼莫名。

他眼神中有缠绻深情令人沉醉着迷。他看着鱼之乐唇边有真心笑意。

那笑靥犹自带着泪水,却更带着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元雍道:“长安有渭桥,为西出阳关的送行地。另有灞桥,是东出长安的送行地。鱼之乐,我胆怯畏惧与你的离别。我希冀有一日与你并听雨落芭蕉,铁马金铃。在我父亲墓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有一日,回到长安陪着我,到我死为止?”

鱼之乐紧紧拥抱他泪水潸潸而落。似是要将他融入自己骨血再不能分割。便是为他挡住所有的灾难替他去死又有何干。只是这一句陪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一步步走到如今是踩到刀尖针毯上。他在边疆十数年逢场作戏情人无数,求的是春风一度片刻欢愉。未曾交出一颗真心。这人生活到现在痴懵愚昧,才知道自己竟是错了。昔日别人对他真心他肆意辜负从不在乎,如今全都报应在了他身上。这天下许多事,原不是他能做主的。漫天神佛都诅咒了他的命运,他想要的他给不了。历经波折未必换得来一个团圆的结局。

皇帝说过,鱼之乐,你不应该来长安。这一切……都是错的。全都错了。

第六十六章:困城

纤月排云而出,清光辉洒天地。

更漏声断,空旷寝陵中只有两人相互依偎。连日劳累跋涉心情激荡令李元雍疲惫不堪。他伏在鱼之乐肩侧昏昏欲睡。

鱼之乐一手搂过他的腰,一手慢慢揉捏他的膝盖,低声道:“跪了一天,疼不疼。”

李元雍嗓音沙哑:“不疼。饿了。”

鱼之乐从怀里摸索,掏出一个丝囊,里面珍而重之藏了一个白色小布包。

他伸手取过那碗胙肉,用丝帕仔细擦了碗沿,舀过一碗清汤,将小布包浸入碗中。而后将汤碗捧在李元雍面前,说道:“尝尝看。”

李元雍喝了一口,只觉滋味鲜美令人食指大动。他祭祀守陵需要清饿五天,饮食粗糙并不周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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