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抹了抹眼睛,吸了吸气,问他姐:“爸呢?”
他大姐说:“在家里守着呢。”顿了一下,又接着道:“爸说,就等你回来呢,可是妈她……妈……妈还是没等到……”文寒大姐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实在说不下去,眼泪真跟断线的珠子一样刷刷往下掉。这情景搞得文寒二哥一个乡下汉子也开始反复吸溜起鼻子来,文寒就别提了,又开始无声的哽咽起来。
姐弟三人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时间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但事实上也不过是一两分钟而已,痛快总是分秒难熬。
文寒二哥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站在文寒身后的路郝,赶忙抹了一把脸,拍拍文寒的肩示意他往后看。
文寒回头,这才想起来路郝是陪着自己一路回来的。他揉了揉太阳穴,跟他大姐和二哥说那是他朋友。
这么多年文寒根本没有带回家过朋友,这是第一次,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寒的哥哥姐姐也只是点了下头就算打了招呼。路郝心里能理解,恁谁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哪还有心情寒暄其他呢。
四人一齐往文寒家里走去。
进了屋,文寒就看见炕上躺着他妈,没有生气,哪里还有半点儿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别说是癌症病人了,就是很多得了别的疾病的人,一直摊着跟病魔耗到最后,也都不成人样了。躺在那里的女人,也曾年轻健康过,只不过现在,叫人看了心酸,不忍直视。终是要化作一捧黄土,与世长眠了。
文寒跪在他妈近前,拾起老人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大声叫着“妈”,一声声的哀嚎,终是哭出了声,屋里有很多人,在场的人俱是被这一幕感染的又开始啜泣起来。
在没看见自己妈是怎么一副模样的时候,文寒怎么也想不到,老人会变成这样,心如刀绞。
病魔可以摧毁一个人曾经拥有的一切,所有的美好。
路郝站在一堆人里,倚着门框,看着伤心欲绝的文寒,真想上去抱抱他,告诉他,还有个叫路郝的人的肩膀可以依靠。
丧事按照文寒他们当地的习俗,至少要办三天。这期间很多乡里乡亲,远的近的,都来帮忙。山沟沟儿里不比城里人,城里人冷漠,山里人热情。惯是平时有人家需要帮忙,不用招呼就来了,民风淳朴。
文寒与他爸长得不像,但是她妈临走时那样子,也根本让人完全想象不出她早年生前是个什么样子。
路郝在屋里斑驳的墙上看见了一张老照片,尺寸不大,许是文寒父母年轻时的结婚照吧,微微泛黄,照片上两人都年轻,文寒的母亲很清秀,一看就是个慈母。常人不都说生儿像娘么,文寒确实是长得更像他母亲的,路郝心想。
白天很忙活,总有人帮忙。到了晚上要守灵的时候,也有亲戚朋友留下来,但确实不是白日时那般喧嚣的光景。
文寒的大姐早就嫁了,孩子七八岁,早就不是任意哭闹的年纪。文寒的二哥是前两年才娶的媳妇,今年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奶娃娃儿还需要人照顾,所以文寒的二嫂自然是没办法守夜的。
文寒的父亲年纪大了,自家的事,主要还是姐弟三个轮流,到了文寒该换班的时候,路郝也跟着文寒醒了。说是醒了,其实路郝根本没睡。文寒只要一有什么动静,路郝都要侧着耳朵听听。
文寒推着路郝叫他再去屋里睡会儿,路郝摇了摇头,眼睛下挂着的两朵黑眼圈,根本不比文寒的小。文寒小声的又说了几句,路郝还是不听。长夜漫漫,有人陪着也不错。文寒也就放任路郝这个客人我行我素了。
丧礼全程的时候,文寒倒是没怎么掉泪了。亏得路郝一路跟来,害怕小文承受不住,那小身板儿,随着这巨大的打击,总给人感觉下一秒就会突然倒下似的。
其实,文寒比谁都坚强,只是路郝小瞧了男人。
学校给了文寒一周的假,但是路郝却不能单单陪着文寒一个礼拜,待了三天,路郝就接了个电话,说有事要先回去了。
临走路郝跟文寒说,过几天事忙完了我来接你。文寒点点头。
路郝不知道他开车离开的时候,文寒在自家门口目送了很久,久到早就看不见路郝汽车的踪影,还是在门边站了很久才进去。只剩下汽车驶过,漫漫黄土尘屑飞扬。
才进院子,文寒二哥正急着找他,他看见二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里面是红红的毛爷爷,路郝留下的。
文寒低头瞧着,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哥没看见的是,文寒过长的本该早就修剪的额前碎发下藏着的眼睛,他幺弟的眼圈又红了。
第15章
路郝真的说到做到,一周假期快到的时候。路郝果真来接文寒了。
至此,要说文寒心里一点没想法那绝对是假的。文寒不可能不感动,除了他父母,还没有人这么对他好过。
站在文寒面前的路郝,气色看上去也不怎么样。也不过几天,路郝脸上阴云密布要下雨似的。
文寒心想这是我妈没了呢,怎么看着比我还惨。
文寒坐在回程的车上,没事就拿余光瞄瞄身边正在开车的路郝。明显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很典型这不是路郝的风格。
时隔几日,两人见了面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路郝又是看起来心神俱疲,状态很不好的样子。文寒也不多话,就默默的。他想,路大哥有心事,等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路郝开车到李泽雨酒吧的时候,文寒没想到李泽雨回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发现门没锁,刚推门进去,就看见胡锐和李泽雨正在争执什么。
两人看见推门进来的文寒,双双立刻都不说话了,心有灵犀一般的默契。
“李哥什么时候回来的?”三人走近了。
“你不在的时候就回来了。”李泽雨答。
“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李泽雨和胡锐两人异口同声,话说完两人均挺惊讶,相互看了一眼。
胡锐拍着文寒的肩膀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看开点儿。”
文寒重重点了点头。低低地叫了声“锐哥!”
胡锐结结实实的给了文寒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泽雨站在一边,透过镜片看在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然而这情绪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剩下的两人还都不明就里的抱在一处呢。
四人在李泽雨酒吧楼上的二层,也就是李泽雨家的客厅里,喝着闷酒。这次难得文寒也加入到酗酒的行列,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却是忘了“借酒消愁愁更愁”这句话了。
大家都不记得是谁挑头儿先开的酒,反正客厅里弥漫出各种酒香。
四个人都没人说话,气氛很压抑,却又出其意料的和谐,谁也不愿意打破沉默。喝着喝着小文支撑不住,先倒下了。
胡锐看见文寒趴在桌子上不动,大着舌头说了句:“曾……曾寺不生酒腻昂啊!(真是不胜酒量啊)”然后猛灌了几口酒,没一会儿也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李泽雨的目光停留在趴在桌子上的胡锐,弓着腰,姿势很艰辛,看着就很难受的样子。
李泽雨喝的不少,但绝对没到醉的地步。他站起来推了推胡锐,胡锐嘴里嘟囔了几句意味不明的话,也不知道在讲什么。李泽雨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把人扛起来走向自己的卧室。
不多时李泽雨从房间里出来,他再回到客厅的时候,路郝还在猛灌酒。待到他在路郝身边坐定,说了句:“那你怎么想的?”路郝的手顿了一下,把酒瓶放在桌子上,靠在沙发背上不说话。
好半晌,有个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我真恨,恨他……!”细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路郝发出来的,大概酒喝多了,也伴随着似有似无有如错觉般的哽咽在里面。
“你恨也没用。”李泽雨看了他一眼,接话道。
“我真替我妈不值!”
“你往前看,阿姨都走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那也是我妈,她死的时候多苦啊!”
李泽雨不说话了,路郝他妈的事,他一直都知道,虽然这么多年他在别的城市,跟路郝也没有联系。但是他跟胡锐的联络一直没断,书信往来到后来的电话电脑,从未间断。
胡锐和路郝关系好,所以连带着路郝的事,李泽雨几乎是件件不落,全都知道。主要胡锐那人平时废话就多,这一写信完全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甭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还是别人家的事,洋洋洒洒的,事无巨细,悉数道去。李泽雨想不知道都难。
“其实老爷子也够可怜的,娶了个不爱的人,死了不说,连唯一的儿子也恨他,这还不算,他儿子还专喜欢男的,老路家算是绝后了。”李泽雨这人也真是不会安慰人,这个时候打这种可怜的感情牌完全没用嘛!
“要不是因为他们那对狗男女,我妈也不可能死的那么早!”路郝大声嚷嚷起来。
李泽雨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路郝也不出声了,两人又开始默默的喝起酒来。
过去的事在这里还很有必要提一提,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路郝爸年轻的时候有个相好儿的,两人热恋时候如胶似漆,爱得你侬我侬,私下互许终生。结果被路郝爷爷奶奶知道了,坚决不同意,原因么还不是因为小姑娘家里太穷,长得水灵有啥用,大人们的想法总是更实际,然后路郝爸和他相好儿就被棒打鸳鸯了。再然后就是路郝爷爷奶奶迅速的给路郝爸找了一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也就是路郝他妈,催着结婚了。
相亲的时候路郝妈是一眼就相中路郝爸了,小伙子眉眼周正,挺拔帅气,皮肤还白。而路郝妈呢,要说也不难看,就是肤色还不如路郝爸白呢,说到底也总归是不如路郝爸原先的那个相好儿的好看。路郝爸吧,年轻的时候胆儿小,不敢忤逆家长,家长怎么说就怎么办了,跟他相好儿断的还挺干净。可亏得是路郝妈家里不知道路郝爸有这么一段过去,路郝的姥姥姥爷还挺高兴,欢天喜地的就给两人操办了婚礼,对这个女婿是十分满意。
婚后路郝爸虽然对他媳妇儿没有爱情,但男人到底是搁不住温情攻势,路郝妈那叫一个温柔细心,贤良淑德,其实这么发展,过日子来说也挺和和美美的了。偏巧路郝六岁的时候,路郝爸爸跟他那个老相好又有了瓜葛,两人具体是怎么联系上的,路郝也不清楚。
反正他就知道他爸的老相好姓刘,路郝妈临死前都管这女人叫“刘小婊子”。路郝妈多温柔识大体一人啊,都忍不住叫这女人婊子,那得有多恨,可想而知。
要说这刘姓女人也是命苦,跟路郝爸分了之后也嫁人了,婚后一直没孩子,为这两人平时没少吵架。结果三年后她那丈夫出了意外事故死了,她肚里子却有了个遗腹子。孤儿寡母的,本身就穷,这下没了男人日子更是苦上加苦。也就是这时候,路郝爸及时出现了。
女人的第六感最准,这话不是假的。当路郝妈发现路郝爸背着她在外面养小的时候,一下气的就晕倒了,自此就落了病根儿。路郝妈嫌丢人,不敢跟家里四个长辈说,积郁成疾,身体是越来越差。
路郝那会儿虽然小,但孩子的心最透明,谁对谁错心里也都跟明镜儿似的。他妈天天以泪洗面,受尽委屈,外人面前还得强颜欢笑。为这路郝没有一天不恨他爸的,有的时候他真想给他爸的茶缸子里下点儿耗子药算了,但是根本没机会,因为他爸很少在家。
故事的最后就是路郝妈在路郝十二岁那年夏天死了,路郝姥姥姥爷也终于知道了女儿的死因,老泪纵横,双双气晕过去。两位老人还算坚强,全是因为心里还记挂这小路郝这个外孙子。倒是路郝的爷爷奶奶,觉着对不住儿媳一家,没脸见人,寻了短见。这事儿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十里八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到这肯定就有人骂路郝爸跟那个刘姓女人不是东西了,这可是三条人命啊!但事实是,路郝爸自打跟刘姓女人重逢以后,时常上门关照那对孤儿寡母是绝对有的,嘘寒问暖是真的。事实上俩人直到路郝妈临死,都没做过苟且的事儿。
身体没出轨,不代表精神出轨就能被人接受啊!你说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没事总跟别的女的纠缠不清算个什么事儿啊!路郝妈生前,无论路郝爸怎么解释,她都不信自家男人没偷过腥。这搁哪个女人都不会信。两人就吵吵吵,见面也吵,梦里也吵,路郝爸被吵得烦了,直接搬到单位宿舍住了。跟不离婚分居没两样。路郝妈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脑筋不会转弯儿,也不离婚就知道闹,终于是把自己耗死了。确实,那会儿闹打离婚,可是个相当丢人的事儿呢!
路郝自打他妈没了之后,就跟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前两年两个老人年纪大了,相继蒙主召唤,去了天堂。路郝是彻底变成了跟孤儿差不多一样了,不过好在路郝也长成大人了。
话题兜回来,路郝现在烦的,就是他那个没用的爸。前面也说了他爸胆儿小,如今四个老人都没了,蛰伏了两年,他爸觉得时机成熟了。路郝爸是真能给亲儿子添堵,路郝还在文寒家的时候,一个电话就把路郝弄回城里来了。路郝他爸现在要跟那个刘姓女人正式结婚,做合法夫妻。还好心的征求路郝的同意。傻子都知道路郝肯定不能点头儿啊!
也怪文寒的妈刚没,又戳到了路郝的痛处。路郝这个气啊!当天回去的时候就杀到老爷子那儿,跟老爷子闹了一场!
回头儿路郝跟胡锐说了,胡锐又跟李泽雨说了,整整好几天,路郝在两人面前装深沉,都没怎么说话。
今天就算是不喝酒,路郝也不可能摊开这事,平心静气的讨论。要说谁的过错更多,烂账要算到谁的头上,还真说不清,说到底这就是一段虐缘。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李泽雨想路郝(谐音路好)这名字算是白起了,路郝的人生路根本也没见得有多好,反倒是磨难重重。但总归说到底,路郝的妈早早的没了,人死为大。对一个当时才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就是最大的打击。平时呵护自己的翅膀折断了,就像鱼没有了水,天塌了一样。
第16章
路郝躺在床上,眼皮动了动,缓缓的睁开眼睛。进入视野的是一层纱窗,视线越过纱窗的孔眼去看外面的天,灰白色,可能底调是蓝色的。他好像隐约能看得见蓝色,亦或是自己肉眼凡胎的错觉。
因那窗户上的纱窗粘了些灰尘,天看起来就更晦涩了,雾蒙蒙一大片映入眼里。压抑的天更衬托了夏日的暑气,无孔不入,钻入人的身体,仿佛那热气要胀破皮肉一般,异常难受,搅得人心神烦躁。这时候路郝也只在心里感叹,现在大气污染可真严重啊!
睁着眼看了外面的天好一会儿,路郝挣扎着坐了起来,头很疼,真的非常疼。
路郝环顾四周,是陌生的一切,不是他自家的卧室,也决非在类似酒店的地方。他扶着脑袋又坐了一阵儿,使劲儿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记忆都断片儿了,先是一片空白,接着看似毫无关联的一幕幕又在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乱过。
哦,这里是李泽雨的家。路郝的心思终于清明起来,他记起上次来李泽雨家住的客房,应该就是这间没错。
他终于记起来昨晚是在李泽雨家喝多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床上,只呆呆坐着,不发出任何声响,然而此刻却只有墙上的钟表滴答声,既规律又机械地响着,一声一声,路郝突然觉得这屋子空荡荡的,好像世界都静的可怕。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显示三点二十二。天既亮着,说明那应该是下午了。
路郝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头没有那么疼了。他站起身,这才发现昨天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加之出了许多汗,头天晚上又喝了不少的酒,现在整个人都臭气哄哄的,他差点儿被自己熏个跟头。
路郝烦躁的抓了抓头,又想起他爸那个老不死的净给他找不痛快,和他那可怜的早就没了的妈,他气就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