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费尽心血打造的天道之笼，就这样被他自己如今弹指所灭。
明媚的阳光骤然撒在那个与盘古长相一般无二的男人身上，男人瞬间闭上了双眸。
然而强烈到眩晕的刺痛感依旧让他控制不住的流下了泪水。帝珏转过身去，并不去看。
“大帝，太过理智无情，似乎也未必是件好事。”
帝珏慢慢的说完，转身一步一步，平稳走出了自己不知生活了多少年，也不知离开了多少年的这个地方。
大概，这一走，又要离开无尽的岁月了。
第五十九章
“大哥哥！你终于出来了呀！阿九等的都快要睡着了！”
帝珏抱歉的摸摸他的头，示意他继续和他走下去。
“大哥哥，你刚刚在那里面都干了什么呀？”
帝珏不带任何感情意味的，低头冷冷的看了沈阿九一眼：“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沈阿九猛然噤声，似乎有些委屈的低下了头。
“我……我只是想看看大哥哥为什么这么慢啊。”
帝珏没有回答，只是莫名的感觉有些疲累。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沈万三要将沉睡的自己唤醒……这可真是不公平啊。
……
帝珏微微抬头，‘九重天’三个扭曲的大字，就悬挂在这座庭院之前。
是的，三个字？就像是幼儿习字般的扭曲字体，就这样浮现在空中，悬于头顶。
这是谁的字体？帝珏试着搜索自己的记忆，却毫无所获。
他知道这里一直有这三个字，可是这是出于谁的手笔，盘古又为什么任由这种丑陋的字作为他的匾额，他并不知晓。
他认为他自己应当是不知晓的。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帝珏转头看去，盘古正微笑着站在庭院口旁，手中是一株红色的，开的正艳的小花。
“送给你。”
帝珏皱眉摇头。
“好罢，你真无趣。”盘古随手丢了小花，视线转到了沈阿九的身上。
“这是？”盘古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帝珏。
帝珏沉默着，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为何要带沈阿九前来。
这可真是荒谬。
沈阿九却快乐的上前一步，笑的很灿烂：“老师好！”
“嗯？”
盘古来了兴趣，他走前几步蹲下身体，笑着捏了捏沈阿九还有些胖乎乎的脸颊，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叫我老师？”
沈阿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竟然有些拘谨：“我……我叫阿九，姓沈。”
盘古眉头一跳。他将手放在沈阿九的肩膀上好一会儿，才有些困惑的自言自语：“没有印记……”
“老师，我知道你是老师喔！而且是很厉害的老师！”
盘古低头好笑的看他，有点像哄小孩子似的：“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看到过你！院长经常给我们看你的照片，跟我们说要好好学习，能做你的学生最好！”
盘古明白过来，他可是屈指可数的特级教师啊。
沈阿九有点得意，兴致勃勃的正待继续讲下去，却忽然眼睛一亮：“凉玖哥哥！”
盘古和帝珏同时转头看去，就见到沈凉玖虚弱的倚靠在正中央的屋子门边，眼神涣散，身形消瘦，憔悴不堪。
“凉玖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呀？”
沈阿九欢快的跑到沈凉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沈凉玖缓慢的低下头，眼神终于缓缓聚焦了起来。
“阿……九？你怎么……”
“哎呀，凉玖哥哥看起来好虚弱，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沈凉玖没有说话，只是又慢慢抬起眼帘，看向帝珏的方向。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和无神，再不复从前的光彩和灵动。
“雕……仙……”
第六十章
盘古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被沈阿九搀扶着的沈凉玖，道：“随意走动……你想以后一直这样虚弱？”
沈凉玖摇摇头，苍白着一张脸挣脱开沈阿九的小手，朝着帝珏一步步走来。
帝珏却抿了抿唇，面上有几分迟疑：“你……刚刚叫我什么？”
沈凉玖的眼神中夹杂了太多的情绪。有不甘，有不舍，有沉痛，也有难过。还有，帝珏所看不出的那一些。
“你……是沈觉，也是雕仙，是帝珏……对吗？”
帝珏走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沈凉玖，却惊讶的发现手中握住的手臂竟细的像是只剩下了骨头。他转头看向盘古，有些恼怒：“你对他做了什么？”
盘古皱起眉，道：“是他自己茶饭不思，我只是解了我对他的记忆封印，并且将他的精气抽出了一部分。珏儿，你知道的，我从不隐瞒你什么。”
“为什么抽他精气？”帝珏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眯起了眼睛，步步紧逼。
“珏儿，你现在如何，自己没有感觉吗？”
帝珏一愣，面上恢复了面无表情。
“我还不需要以人类精气来补充。”
盘古不赞同的看着他，摇头：“不，你的玉精的损耗，已经快要难以支持自身了。你所杀的天界之人，也只是回复了你所动用的那部分力量。”
“玉精？我只给出了一次，又怎么会难以支持？”帝珏手下不由自主的用了几分力，沈凉玖轻轻的“嘶”了一声。
“真的只有一次吗？”
盘古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帝珏对上他不复笑意的黑眸，眼神不自在的别了开去。
“你只是没了记忆而已。”
盘古说的很轻，轻到只是拂过帝珏的耳边，便消散了开去。
“……”
盘古笑了笑，伸出手。他的手心上，滚动着一颗凝结的圆润的小珠。
“这是我从他身上剥离出的未吸收的玉精，和一部分已经吸收的精气。不管如何，珏儿，在我心中，只有你是重要的。”
帝珏不语的盯着那颗小珠，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盘古转头看去，那沈阿九正端着一碗给沈凉玖的没来得及喝的药汤，快步跑来。
“凉玖哥哥，这是你的药吗？快喝吧，凉了会很苦很苦的。”
看着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沈凉玖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伸出手接过。
那只手骨瘦如柴，一根根青筋和骨骼清晰可见。皮肤粗槁，难以想象他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
沈凉玖将药汤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腥苦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他干呕了一下，就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他的背，轻缓的替他顺气。
“我……”
背上的那只手是如此温柔，沈凉玖心中一酸，话语中带上了鼻音。
“我……咳咳……”
他忽然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本就有些弯曲的脊背，让他整个人蹲伏了下来，靠着帝珏的小腿，才得以支撑。
帝珏微微低头看着他，眼中一派宁静。
“阿九？”
帝珏的声音带着安抚和温柔。沈凉玖听到这久违的称呼，蓦的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下子从眼眶流出。
他想要小声的抽泣，可是内心的酸楚却让他只能大声的哭泣。
他好后悔。他好痛恨。
后悔无知的沈乾清，痛恨娇蛮的沈凉玖。
“雕仙，我是不是没有资格再作回阿九了？”
“我……我不是故意总是要雕仙这样那样的，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你宠着我的感觉……”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再让我重新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去找袁世凯，耽误你积蓄灵力，也不会总是管着你，却不给你同等的回应……”
“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来，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就藏在帝珏的脚边，他的阴影中。
“雕仙，我是不是没有资格再喜欢你了……我知道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喜欢啊……”
“你不要我了以后，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了生存的目标，我本想直接死了算了，可是潘老师却说……”
他哽咽着，摇着头，说不下去了——因为帝珏，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沈阿九却凑了过来，笨拙的抱住了沈凉玖：“凉玖哥哥不要伤心，阿九给哥哥笑一个。”
他说着，真的傻乎乎的笑了起来，露出了八颗雪白的小牙。
“呵呵，阿九，你还是这么可爱。”
沈凉玖强自微笑，摸了摸沈阿九的头。
盘古一直置身事外般的看着他们，此时却也忍不住开口：“沈凉玖，既然你是真正的沈阿九。那么沈阿九，又为何会叫沈阿九？”
第六十一章
沈凉玖为难的看了一眼帝珏，唯喏道：“不，我不能说。”
这为难的一眼，让盘古和帝珏都沉默了。
——或许是珏儿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吧。
——料想是父亲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既是不便开口，那么，不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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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珏站在花藤之下，拉长的影子呈现出一个寂寞的剪影。
“珏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帝珏没有回头，只是道：“别从他身上抽取精气了。我既给了他玉精，就已经没了再收回来的道理。”
“可是，你不也应该顾忌一下自己的身体吗？”
“我的身体，并没有问题。”
盘古一手按上帝珏的肩膀，轻声问道：“那么，又为什么要拿帝璟的天帝御印呢？你以前，可都是直接打破屏障闯进来的。”
帝珏微微皱眉，他厌恶这种赤裸的指出。
“说起来……”盘古走了几步贴近帝珏，胸膛几乎直接挨上了他的后背。“你大概不记得帝璟了吧。”
“……他是天帝。”
“是啊，呵呵。”
帝珏感受到了从脊背传来的震动，是盘古在笑。
“可是啊，他原本不应该是天帝的啊，我定下的那个人选，他不愿意呢。”
“哦。”帝珏盯着花藤上盛开的花朵，冷淡的回答。
“帝璟这个孩子啊，真是让人心疼。他情愿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扛起那人不想担负的天帝重任。并且，那人没有心，可他想要试着有一颗呢。这傻孩子就将自己修炼多年的精气所贮藏之物呢，拱手送给他作心。”
“……”
帝珏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额头上竟开始不受控制的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盘古又是闷笑一声，双手从帝珏臂下穿过，手指攀在他喉结上流连。
帝珏没有躲开。
“他所求的回报呢？只是一次欢愉罢了。”
盘古的五根手指忽然扣住了帝珏的喉咙，帝珏微微扬起头，屏住了呼吸。
“而那人，后来却将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剥离，封印到了某处……后来还将之丢到了下界，下落不明。”盘古的语速加快，隐隐的带着凶狠和逼迫。
帝珏扳开一点盘古的手指，勉强出声道：“闭嘴……”
“闭嘴？”盘古从他身后转出，直直的盯着他的双目，眉头沉沉的压住了上抬的眼睛，面色有些说不上来的凄戾。
“我恨死了你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看着帝珏无表情的僵硬的脸，觉得既可恶又可恨，简直让他想要用手去掐出红痕，看他会不会痛苦的露出什么表情！
帝珏只是盯着那朵毫无吸引力的普通红花，岿然不动。
静默良久。
帝珏就好似一尊雕塑，只有衣衫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然而他连手指，都没有动过一下。
“我想听你弹琴。”
帝珏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转头，皱起了眉。
“我想听珏儿弹琴。”
盘古脸上又浮现出了莫名的微笑，帝珏探究的看着他，仔细分辨他的表情。
“还记得你给沈凉玖的那首诗吗？”
“……”
回应他的还是沉默。沉默，沉默，无尽的沉默。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初就应该在你脸上雕出两三张嘴！”
盘古伸手抚上帝珏玉白细腻的脸颊，像情人间的亲密一般轻轻的滑动抚摸了几下。接着指甲用力，狠狠的掐了一下。
鲜红的淤痕迅速形成，在帝珏苍白光滑的脸上是那么刺眼。
好像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有了不容忽视的瑕疵。
“我不懂你的意思。”
清冷的声音在盘古耳中成了事不关己的冷酷。盘古先是一愣，忽而表情狰狞起来，一张温雅的脸庞扭曲成了邪恶而歇斯底里的狞笑。
“你不是说身体什么问题也没有吗？你不是不想我从沈凉玖身上抽精气吗？你不是一直保护着沈阿九吗？你不是死守着你那陈旧的承诺吗？好，你现在若能抵御住我的力量，这一切我都视而不见。”
帝珏还未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忽然觉得身体反常的沉重起来。就连想要支配自己的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你那首诗词是什么内容来着？我想想——”
“嗯，庭中玉兰夺颜色，中庭御琴瑟。”
帝珏眼角的明媚阳光和花藤从上至下的，好像被什么捉摸不透的力量抹除一般快速的消退了下去。本应该空空如也的方位，却突兀的生长出了一颗盛开无数花骨朵的玉兰树。而在自己脚面前方，蓦地出现了一架古琴。
“下一句是……清辉月朗着薄衣，奏一曲好音？”
周围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一轮明月显现，高高悬挂于庭院之中。清朗的月色照耀而下，凝滞的气氛似乎都微不可觉的柔和了下来。
帝珏身上忽然传来一阵凉意。他转动眼珠看去，原本普通的衬衣长裤也如同被片片切割的羽毛，从他身上如柳絮一般轻柔的飞走。
到底要干什么？
帝珏面不改色，只是平静的看着又是一层层雪白的布料，缓缓的覆盖在自己裸露的身体之上。
玉如意不受控制的从他心口处出现，稳稳的悬浮在半空。其上还散着温润的雪白光辉，越发显的其美轮美奂。盘古伸出两手，轻巧的捧住帝珏不知何时已经变回雪白发色的长发，手腕如同月色中翻飞的蝴蝶，将垂下的瀑布一般的长发几下便灵巧的挽成了一个发髻。玉如意被他捉起，轻轻的插进发中。其上那颗被刻意露出的血红玛瑙，宛若一片苍茫的堆雪中，掩藏的一抹艳丽的血色。
玉兰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树影，人影，在夜色中幢幢而动，融合在一处。
静谧的月光下，好像心灵都变的通透明净起来。
盘古垂着眼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幼稚。
若是对方不愿，那么自己这样的逼迫，又有什么意思。
自己真是魔怔了。明知对方无心无情，只是一尊本就不能和人类相媲美的冰冷玉雕，为什么自己还要如此执着。
他想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他本就无权去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