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确实如同他自己所说，‘他本就不懂’。
罢了，罢了。都说天道忘情，忘情才能够成就天道。苦的是，身为天道，却忘不了情。
盘古的容色在月夜中看不分明。
帝珏忽然叹了一口气。那中似乎夹杂的苍凉和无可奈何，让盘古猛然抬起了头。
帝珏痩削的身影在盘古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动了。他盘腿轻缓的坐下，双手抚于琴两侧——竟是摆出了将将弹奏的起手式。
“你……想要听什么？”
盘古惊愕的看着他，看着他在月色下愈发显得温和的侧脸，看着他血红瞳孔中透出的无奈。
“你……你竟摆脱了我的灵力束缚。”盘古讷讷的，脸上起了尴尬和失算的表情。
“并不，是你放开了我。”帝珏淡淡的陈述事实，左手并不按弦，只用右手在琴弦上随意的拨动了一下。
“那么，”盘古微笑起来，“我想听珏儿弹《凤求凰》。”
“铮——”
帝珏抬起右手，凝视着其上刚刚被割破的伤口。
没有血珠和皮肉，只有深深的刻痕。
第六十二章
“阿九，你怎么到了这里？”沈凉玖忧心忡忡的，看着笑的没心没肺的沈阿九。
“啊呀，是大哥哥带阿九来的。”
“他……为什么会带你来这儿？只是因为你也叫沈阿九吗？”
沈阿九歪着小脑袋看沈凉玖，并没有听懂。
“啊，那可真是好笑。阿九，不要告诉他们你为什么会叫阿九，知道吗？”
“为什么不能呀？”沈阿九好奇的看着一脸凝重的沈凉玖。
“如果你说了的话，那个带你来的哥哥大概会气的要打你。”
“怎么可能！！”沈阿九不服气的叫了起来，“大哥哥那么温柔，不可能打阿九的！”
“啊啊，是是是。哥哥只是打个比方，阿九不要告诉他们就是了。”
沈阿九鼓着小脸，气哼哼的道：“凉玖哥哥不许说大哥哥的坏话！”
沈凉玖苦苦的笑了一下，嘟囔道：“你可真是……还小呢。”
“不小了！阿九十三岁了！”
沈凉玖一愣，伸手摸上了沈阿九的小脑袋。
“是啊，阿九才十三岁，和当年的哥哥确实真的很像呢。”
“可是凉玖哥哥在这里做什么呀？而且看起来好虚弱的样子。之前你说到一半就不说了，阿九好心焦的呀！”
“阿九小呢，说了你也不懂。”沈凉玖拍拍沈阿九的头，不愿说。
“不嘛不嘛！！就要听！！”
“不告诉你！”沈凉玖俏皮的眨眨眼，只是那枯槁的形容，让他的俏皮显得愈加憔悴。
“我想听。”
微有些沙哑却依旧难掩疏朗的声线忽地从门口响起，沈凉玖身体微微一僵，缓缓转头，看向门口。
原本照耀满室的阳光被这人高大的身形遮挡的严严实实。他背光而阴暗的脸庞似乎线条更为冷硬，平直的唇角让此时的他看起来冷漠而不近人情。
他的衣冠已经改变。正如沈阿九首次见到他时一般，白衣玉带，衣袂翩然。只是那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多了一支小巧的玉如意。那丛丛雪色中一点鲜红，更是衬的他高华而清冷，肃穆而威严。背后并未束起的长发随意的披散而下，在风中微微拂动。
帝珏抬手遮了脸，走进半步让开阳光，让温暖的光线从他身侧照进，打在他的侧脸上。
顿时那眉眼在微光中柔和下来。沈凉玖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松懈。
“阿九，告诉我。”
沈阿九扑闪着大眼睛：“啥？”
帝珏看向小小的沈阿九，脸上再不复这个孩子所熟悉的温柔宠溺之色。
“阿九先出去。”
沈阿九本想反驳，然而大哥哥的表情，却让他没由来的从心底生出了一阵寒意。
大哥哥好像变得陌生了。
沈阿九不情不愿的走出了房门。
“阿九！”
帝珏低声喝道。
沈凉玖条件反射的抬起头，有些闪躲的与帝珏对视。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把你之前未说完的话说清楚。”
“我……我……”沈凉玖低下头，欲语还休。
帝珏耐心的等待着。
然而沈凉玖只是低着头，大有将帝珏的耐心耗完的架势。
帝珏定定的看着沈凉玖头顶小小的发旋，终是叹了口气。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
沈凉玖抬起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帝珏走至床边，沈凉玖挪了挪身体，让出了一个空位。
那压迫人的高大身形却并没有如沈凉玖想的一般坐下，而是缓慢的半弯下腰，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沈凉玖。
他投下的阴影将沈凉玖整个笼罩了进去。沈凉玖心中一滞，喉咙有些发紧。
沈凉玖甚至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微微的凉意。
“阿九，不要总是做傻事。”
帝珏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你若是真的觉得生无可恋，想要听从盘古将精气都抽出给我，那可就太傻了。”
沈凉玖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扭捏道：“不是，不是的。”
“反正你都不要我了，我难受的想死。死之前最后再还你点什么东西，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
帝珏将沈凉玖一把从床上扯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让沈凉玖难受的咳嗽了几声。
“那你现在还想死吗？”帝珏淡漠的看着他反问道。
“想……”
“嗯？”帝珏眉头一挑，将脸面凑近了沈凉玖，逼的沈凉玖的上半身不住的往后仰去。
“为什么？”
沈凉玖咳嗽了两声，撇着眼睛小声道：“因为你不要我了。”
“……我也很想不要你。”
帝珏皱起眉，面上极为郑重严肃。
沈凉玖咬住嘴唇，瑟缩了一下。
“可是，我说过要护着阿九的。”
沈凉玖一怔，眼中的光彩似乎逐渐黯淡了下去。
“如果……”他垂着眼睑，声音低落，“如果，雕仙只是为了你的承诺的话，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守着我呢？”
“明明就像你说的，你很想不要我的。”
“何况，你的承诺，阿九根本不知道。”
“听潘老师说，你的承诺到这一世就结束了。”
“按照雕仙的想法，这一世尽了，我们就不会再见了。”
“那么，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结束，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九。”帝珏打断了沈凉玖。“并不是这样。我的承诺是必须……”
“我不要你这种恪守承诺！！”沈凉玖猛然推开帝珏直起身，眼眶又开始潮红。
“一点也不需要！你根本不需要顾忌我的感受！”
“你想如何就如何，管什么承诺约定！你怎么那么死板！你这样比真的不要我还要让我更难过！”
沈凉玖不顾一切的哭了出来，攀着帝珏的肩膀，身体轻颤着。
“……是吗。”
沈凉玖察觉到了帝珏语气中的生硬和冷淡，他蓦地止住了哭泣，通红着眼睛瞪着眼前的男人。
“你，不尊重我的承诺。”
“这是我所不能够忍受的。”
帝珏面色冰冷的说完，复又补充了一句：“大概在你眼里，我确实死板又固执。然而，我绝不会违背我的本心。”
他面色颇为阴沉，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怒意。
他无法忍受，有人质疑他觉得最为神圣的东西。那是至高无上的，是他能够给予别人，最珍贵的东西。所以他绝不会试图违背或是中途放弃。一旦许下，他必定倾尽全力也要完成。
帝珏冷冷的扫了沈凉玖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去。
“……”沈凉玖震惊的盯着帝珏的背影，一时忘记了哭泣。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帝珏面无表情的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门。
阳光一瞬间消失，复又出现。原本还被阳光晒的暖暖的沈凉玖，只感觉到彻骨的寒意袭上心头，几乎将他整个冻住。
当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光着脚跳下床直直的追出去，庭院中已然空无一人。
只有沈阿九从小花坛边转头，明媚的阳光衬着他明媚的笑容。
“凉玖哥哥？”
第六十三章
九重天阙的至高之处，便是一片断崖。
其上常年云雾罩顶，触手烟云。遥遥不可及处，目力亦不可望也。
陡崖峭壁边，正有一袭白衣烈烈，驻足静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繇兮若流风之回雪。
“飘繇兮……若流风之回雪。”
帝珏微微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那人同样转回头来，对着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来。
帝珏脑中闪现出了洛神赋的下半段：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大概也只有这最为经典的洛神赋，才能够形容此二人之惊世绝姿了。
而此人的笑容，比那灼华的桃花更为夺目。
帝珏淡漠的看着他，伸出了手。
其上有一方小小的御印，此刻正光芒大盛，激动的与那人身上的灵力共鸣着。
他长长的衣袖若轻无一物的羽毛般拂过帝珏伸出的手心，轻轻软软，酥酥麻麻的。
帝珏抑下体内莫名涌起的微微怪异之感，道：“帝珏谢过天帝。”
那人轻轻的掩口笑了。
“不，我还没有资格被帝仙感谢呢。何况，应该我对你说谢谢才是。”
“为何？”帝珏反问道。
“谢谢你……让我又有了机会来到这里。还可以，和你再共览这浩大的天地风光。”
帝珏静默的盯着他，探究的视线毫不掩饰。
“你，想看看这云雾下到底笼罩着什么吗？”
那人空茫的视线和着面上淡淡的笑意，看着前方的茫茫雾色。
帝珏摇摇头。
其下光景如何，他并不在意。他若是想看，随时可以驱散云雾，一览无遗。只是有时候，遮掩的风景，更为引人遐想罢了。
“我看过，我觉得很美，我很喜欢。”
“天帝喜欢什么，其实和我并无甚关系。”
那人笑容微微一僵。
“说的也是。”
“……”
气氛又一次陷入沉默。
“罢了，你别叫我天帝，叫我帝璟便是。这个名字，也是盘古大帝替我取的，和你的一般意思。”
“……嗯。”
帝璟微笑着弯了腰，上身探出悬崖，双脚踩着散乱的林立的大石。
他的声音很轻，在凛凛的风中一吹便散。只有几缕若有似无的气音，堪堪传入了帝珏的耳中。
“假如能像从前那样……多好。”
帝珏并未听清，道：“什么？”
“没什么。”
帝璟从悬崖边上退了回来，侧对着帝珏。他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光辉，使人分辨不清他真正的用意。
此时的帝璟，一身翩然长袍白衣，正被风吹的飘扬摆动着。包裹严实的白色之下，他的身形却是那么羸弱，如同扶风弱柳之姿，风吹便欲折。
那种感觉，就似乎下一刻，他就会纵身跳下悬崖，去做那逐风之人。
帝珏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按上了他的左肩，微微用力。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力从肩上袭来，帝璟不留心，踉跄了一下。他怔愣了一下，紧接着不知所谓的微笑起来：“你……这是要推我下去？”
帝珏眉头不松，疑惑又奇怪的看着他。
“我只是把你拉回来。”帝珏收回手，后退了几步。
“嗯……”帝璟站直身体俯视着空茫的下方，神色间有些恍惚。
“我以为你要把我推下去呢。”
“假如你要把我推下去……大概我也是没有怨言的吧。呵呵。”
“我不可能推你下去。倒是天帝擅离职守，当真不够尽心。”帝珏声音有些说不上来原因的冷。
“是啊，我不够尽心，辜负了我的责任。”
帝璟这话说不上是赞同还是讽刺。他只是垂着眼睑，看着悬崖下方的白雾。
“另外，你该花点儿时间整顿整顿天界的风气了。”
“我知道。但如果是你，你要是觉得他们不顺眼，碍事，大可以直接教训他们的。”
“……”帝珏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天帝‘帝璟’。
他捉摸不透这位天帝的目的究竟何在。
帝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然又是一笑：“你总是什么也不说，可是却又什么都表现的很明显。不满，不耐，发怒，不屑，都是一点都不掩饰的。”
“哦？”帝珏有些好奇了。自己这张不太变化的脸，除了也许会有细微变化的眼眸，还有哪里可以分辨他流露的感情？
“这世上若说谁最了解你，我敢说连大帝都比不上我。”
“可我对你无甚印象。”帝珏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啊，至少你还知道我是谁。”帝璟转身朝着云雾，让大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将自己的落寞都隐藏起来，全部背对着帝珏。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父亲他……将自己一分为二了。”帝珏试探的问道，也有岔开话题的意思。他已然明白过来，盘古前日对他说的那些话中的‘那人’是谁，可是，那又如何？
他隐隐的有了一些猜测。原来玉如意并不是自己的本体，是眼前这人修炼多年而贮藏精气之物么？那么自己，其实是有心的了？
只是，还不曾如同人类般那样鲜活的跳动过而已。
“我知道，可我想尊重大帝的意思。”
“嗯，只是，天道一日不完整，世道便是残缺。”
“是这个道理，可是大帝似乎并不愿再融合自己。毕竟，毫无感情才能更好的主持天道、把握力量。而那个带着感情的大帝，就更不会想要合二为一了。”
帝珏深深的皱起了眉，光滑的眉头上，几道刻痕渐渐显现。
“别皱眉。”
微凉的指尖拂上了帝珏紧皱的眉头，又是一阵奇怪的异样之感突袭而来——帝珏突兀的转头，死死的盯着帝璟。
“对不起，我不该碰你的。”
帝璟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总是皱眉，你的笑容简直屈指可数。”
而那屈指可数的笑容中，更是没有一次是朝着我的。
“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连我也知道，知足才能长乐。”
知足才能长乐，所以我现在能和你并肩于悬崖之边，共享这飒爽之风，我已经很满足，很快乐了。
比之陌路不识，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帝珏定定的看着帝璟，脸颊抽动了一下。
“你说得对。可我不觉得有什么可以让我满足的。”他将脸凑近帝璟，满面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