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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by聆音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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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见他杀人剥皮于谈笑间,何曾不痛心疾首,既恨他,又恨我自己,想着了断,然而那支箭射了出去,却只穿过他的手腕,到底不曾伤他性命。我告诉他,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却没有想到,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他还是想着逃跑,想着杀人。

见他面不改色的取人首级,那一瞬间,我像是被谁泼了一盆冰水,彻底凉透,也彻底清醒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机会了,只是盟主,我曾将他放在心尖上宠着,不忍他受尽折磨,他固然有错,以这条性命相抵便也算得偿还。”

黎靖初沉默片刻,沉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既然你愿意取他性命,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自怀中取出一支白釉长颈瓶交予他,“此药服下无任何痛苦,片刻便可断气。”

燕扶风接过瓶子,将瓶子紧紧握在了手中,微微垂下眼睑。

微风从两人身边拂过,明明该是舒适的,却让人产生了寒风刺骨的错觉。

燕扶风紧紧握着长颈瓶,与黎靖初并肩往广场走去。脑海中如浮光掠影般闪过前尘往事的片段,思来恍如大梦一场,不知是谁入了谁的梦。

见他二人神色凝重的走来,原本喧闹的广场一时安静下来。

各位掌门人迅速围拢过来,黎靖初用手势打断他们的问话,只沉声道:“燕庄主已答应处死赵清嘉。”

这句话被微风送进赵清嘉的耳中,他猛地抬起头来朝燕扶风望去,忽然勾唇一笑,挑衅的,不屑的,以及几乎无人能察觉的苦涩。

众人闻言脸上露出雀跃的神情,甚至有人喊道:“凌迟处死这魔头,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凌迟处死魔头,以慰死者在天之灵。”不知是谁带头的,广场围观的人群中响应的口号一波高过一波。

“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

21、断肠

“大家安静。”黎靖初沉声喊道,内力将这道声音推送出去,偌大的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黎靖初自高台上走去,威严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朗声道:“魔道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赵清嘉残杀我武林同门,此等恶行不可姑息,然而凌迟之刑太过残忍,我们是武林正派,若真效仿那些古之暴君,这等行径岂不是与魔道无异。”

“不知盟主打算如何处死魔头”人群中有人问道。

黎靖初道:“覆灭黑风门燕庄主当居首功,赵清嘉既是黑风门的少门主,自然交由燕庄主决定。”说完转眼看燕扶风。

所有人都转眼看向一直负手立于一旁的燕扶风。

燕扶风沉默片刻,抬步朝广场走去,停在了赵清嘉面前,轻轻的唤了一声清嘉。

赵清嘉抬头,哼笑一声:“即便你将我凌迟处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燕扶风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用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温声问道:“事到如今,我问你,你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悔意”赵清嘉目光中露出嘲讽之意,不屑的看着他,忽然笑意渐渐消失在唇畔,语声冰冷,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说道:“不悔。”

燕扶风似是早已知晓他的答案,眼中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动的情绪都没有。

赵清嘉沉默片刻,忽然道:“事到如今,我也有一句话问你,燕扶风,你心中可有过一丝悔意?”

燕扶风反问:“我无愧于武林正道,无愧于师门,为何要悔?”

“可你亏欠了我……”赵清嘉低声道,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可是燕扶风还是听见了,他微微一怔,口中有苦涩蔓延,轻声道:“确实是我亏欠了你……可是我心中并不悔,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我也许会选择不认识你。”

“我也一样。”赵清嘉轻飘飘的道:“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真希望我从来不曾遇见过你。”

“若真是如此,那我们谁也不亏欠谁了。”燕扶风微微一笑,自袖中滑出长颈瓶。他用手指拨开瓶塞,倒出一枚血红色的药丸,深深的看了赵清嘉一眼,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不要!”

燕扶风与赵清嘉同时转头,只见应长乐忽然从人群中跑出来,神色焦急的朝这边冲过来。

“拦下他。”燕扶风沉声道。

四名铁甲护卫忽然从天而降,拦在应长乐的面前。

应长乐急急道:“燕扶风,你不能杀清嘉,你在楚梦酒馆中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他的性命,你不能杀了他,你这个骗子……”

燕扶风收回目光,转眼看赵清嘉,赵清嘉毫不示弱的看他。

燕扶风在他下巴处轻轻一捏,迫使他张开了嘴巴,将药丸送入他口中,又强硬的合起他的嘴巴,点了他身上一处穴道。

赵清嘉被迫吞下了药丸,奇怪的是这枚药丸竟然一点都不苦,甚至带着微微的甜。

“不!”应长乐声嘶力竭,看着赵清嘉咽下药丸,几欲肝胆俱裂。他自侍卫手中抢过铁剑,一路杀过来,却在踏上台阶之时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打在了腿弯处,狠狠的跪在了台阶上。

赵清嘉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傻瓜。”

燕扶风一点一点的替他解开身上的铁链,将他拥入怀中,轻声道:“他是傻瓜,我何尝又不是傻瓜……”

药效开始发作,赵清嘉浑身微微抽搐着,软倒在燕扶风的怀中。他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冰雪,苍白得如同死人,滚烫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下来,滴进燕扶风的掌心,燕扶风浑身一颤,面色惨白的低头凝视怀中的赵清嘉。

鲜艳到刺目的血痕自赵清嘉嘴角蜿蜒而下,他浑身抽搐的越来越厉害,脸色惨白中透着青灰色,额头青筋突突的跳着,似是痛到了极致,不由自主的抓紧了燕扶风的衣服,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剧烈的抖动着,脖颈扬起的弧度透着脆弱,狠狠的揪了一下燕扶风的心。

痛到了极处,便是连意识都涣散了,竟不由自主的唤了一声:“燕大哥……”

燕扶风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的抬起头来朝黎靖初望去,目光中透着凛冽之意,冷声说道:“你不是说此药服下不会产生任何痛苦吗?”

黎靖初一怔,站在他身旁一直恶狠狠的盯着赵清嘉的黎靖琪忽然走了出来,沉声道:“不关我大哥的事,是我偷偷换了药,赵清嘉做下的恶事便是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岂能白白便宜他让他轻易死去,此药名为万虫蛊,中此药者如同被千万条小虫啃咬,他会慢慢的死去,直到被虫子啃成一副枯骨……”眼中忽然漫起恶毒的笑意,哈哈的笑了两声,“此药无人可解,他就等着慢慢化作枯骨罢。”

“混账!”燕扶风愤怒的挥出一道掌力。

黎靖初猛地推开弟弟,拂袖接了这道掌力。

“痛,燕大哥。”怀中的赵清嘉神志不清,被痛苦折磨的脸色扭曲,紧紧的揪住了燕扶风的衣襟,“燕大哥。”

“清嘉,清嘉。”燕扶风将赵清嘉抱紧了一些,垂眸看他青白交加的脸色,眼中漫起沉痛之色,低声道:“对不起。”滚烫的泪水沿着眼角滑落下来,全部滴进了赵清嘉的颈侧中。

赵清嘉被这滚烫的温度似乎烫的清醒了一些,他方才虽然意识涣散,却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身上虽痛极,脸上却挂着不屑的笑意,随手拭去了燕扶风的泪水,轻声问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燕扶风目光沉痛的看着他,微微张开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赵清嘉笑了,道:“我明白了,最后求你一件事……杀了我!”

燕扶风抱着他,眼中皆是茫然和无助。

赵清嘉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气都散了,可是他不甘,不甘受此折磨,只能用凌厉的目光看着他,可是过了一会儿连视线都模糊了,只能感受着燕扶风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杀了我,燕大哥……”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杀了我……”

燕扶风默默攥紧了拳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耳边是赵清嘉虚弱却连续不断的哀求声。

“燕大哥,杀了我——”

“杀了我——”

忽然,脸上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微微的笑意。他的目光渐渐往心口上移去,一柄匕首插在心口处,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在颤抖着,他抬起眸子,看向匕首的主人,唇边绽开清艳的笑意:“燕扶风,我原谅你了。”

笑意渐渐消失在嘴角,原本晶亮的眸子陡然失去了光彩。赵清嘉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微微合起双目,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整个人被无边的黑暗包裹住,只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从这黑暗中醒来。

燕扶风猛然低下了头,将脑袋埋在了赵清嘉的肩窝处。

“清嘉!”应长乐用力撞开一名护卫,跌跌撞撞朝赵清嘉跑来,猛地跪在了他的身边,脸上皆是绝望之色,茫茫然的看着赵清嘉,却又不知如何能唤醒他,忽然他猛地一掌击中燕扶风的肩胛。

燕扶风被这一道掌力推开,应长乐快速的将赵清嘉抢到了怀中,十根手指都在颤抖。

他抱着赵清嘉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两个膝盖都已经磕出血色,露出森然的白骨,看得在场之人无不遍生寒意,以至于他走出广场都无人敢拦他。

而燕扶风自被他一掌推开后,一直呆呆的坐在地上,整个人恍如失了魂魄。

护卫忽然清醒过来,一左一右拦在应长乐面前,应长乐抬起布满血色的脸庞来,却不回头,只一字一句的说道:“燕庄主,清嘉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离开聚贤庄,莫非在他死后你连这一点心愿都不肯满足他。”

燕扶风默默咽下喉中血腥,抬起头来,看着应长乐的背影,忽然道:“放他们离开。”

“燕庄主!”有人不赞同的说道。

燕扶风慢慢的自地上站了起来,白袍上依旧残留着赵清嘉吐出的鲜血,衣摆和宽袖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才发现原本晴空万里的碧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

疾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收回目光,扫了众人一眼,冷声说道:“我说,放他们离开。”

两名护卫退下,其他人亦不敢再拦。

应长乐面无表情的抱着赵清嘉离开。

刚踏出聚贤庄,疾风卷过,细雨绵绵密密的从天际飘落下来。

“我带你出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应长乐站在聚贤庄的牌匾下,低头凝视着赵清嘉,轻声说道。

怀中赵清嘉被雨水冲刷的面庞透着一层淡淡的青紫之色,双目紧紧闭起,长长的睫毛上缀着水珠,像是一滴滴眼泪。

“不看也没关系的,你先睡,过会儿我再叫醒你。”应长乐满含柔情的笑了一笑,俯身在他渐渐冰冷的唇畔印下浅浅一吻,抱着赵清嘉踏入雨中。

雨水寒冷,却恍若未觉。

身上的血污被雨水冲刷干净,如墨一般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缠绕在一起,宛如海藻一般垂了下来。

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被抽干,心脏处像是被谁用针翻来覆去的扎,绵绵的痛,令人无法拒绝。

膝盖破损之处露出森白的骨头,然而应长乐却毫无所觉。仿佛世界从此沦陷,只有怀中一人还真真实实的存在。

却再也不能听他一言,看他一笑。

应长乐眼中再无一物,抱着赵清嘉默默踏上石桥,却在最后一个台阶上猛地摔倒。怀中人滚了出去,他抬起失神的眼睛手脚并用,飞快的爬过去慌乱的将赵清嘉揽入怀中,双手触及到他冰冷的面庞,猛地惊醒过来。

赵清嘉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应长乐抬起头,张大着双眼,任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眼中冲走所有泪水,几欲魂销肠断。

“你醒醒,我求求你醒过来!”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无助而绝望的靠坐在断裂的石桥上,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茫茫,无处寻那人一丝魂魄,不由得满心悲怆,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头顶猛地罩下一方白色绢伞,遮住了遥遥坠下的雨丝,应长乐怔了一下,抬起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面庞。只见伞微微抬高,伞下露出了一张略带稚气的少年面庞。

少年约摸十七八岁,一身绸缎白衫立于雨中,宽大的袖摆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眸光淡然的罩着坐在雨水中满身狼狈的应长乐,翩翩然仿似不知是哪一方的神仙误入了凡人之地。

他微微俯身,眸光几乎要望进应长乐的眼底,嗓音柔和的说道:“我可以帮你救他。”

三个月后。

江南又迎来了细雨霏霏的季节,满目的轻烟笼罩着山林,周遭一片寂静,只有空地上堆砌一座孤寂的坟茔,成色略新的石碑上站着一只翠绿的鸟儿,鸟儿忽的发出几声鸣叫,霎时便撕破了这宁静。

泥泞的山道上远远行来一辆朴素的马车,马车四周垂下白色的帘布,显得极为素雅。车中人似乎生了重病,时不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咳声听起来竟像是生生的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闻者无不心惊肉跳。

马车自孤坟前缓缓停下,车夫打起纱帘,撑起一把素白的伞,轻声道:“庄主,到了。”

从车内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仅凭着这只手便能判断出手的主人定是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车夫将伞微微举高了些,罩住从车里慢吞吞走下来的男子。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英俊的面庞上泛着苍白,身形极瘦,眼神却非常的亮,尤其是在看到坟茔之前开着的一朵白色小花后,眼中像是落满了天光,亮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伸出手将伞接了过来,握拳压抑的又咳了几声,微微喘着气道:“你先离开,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是,庄主。”那人犹豫了一下,微微抬起眼睛,又道:“庄主身体不好,还请不要太过伤心。”

男子苦笑:“该伤过的心都已经伤尽,哪里还有心可伤。”

那人无言,默默退开。

男子撑着伞,踩着泥泞的小路,停在孤坟前,微微一笑:“清嘉,燕大哥来看你了。”

他自石碑边缓缓蹲下,目光温柔的注视着石碑上的刻字,如同看着自己的爱人,嘴角勾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只是笑意中又藏着令人无法察觉的苦涩。

爱人身死,他却连亲手葬下他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立着一方衣冠冢,常常过来吊唁。

应长乐说的对,赵清嘉宁死也不肯留在聚贤庄,留在他身边。他的遗骨,他的魂魄,都该随着大风回归故土,在生他养他的地方安息。

而他燕扶风,彻悟之后,只能守着这永世的悔意和无尽的自责,在寂寞和孤独中苍老死亡,化作天地间的一粒尘埃。

一念错,步步错。

若非当初的绝情,又怎么尝尽今日的苦果。

燕扶风忽然苦笑起来,抬起眸子的瞬间,一滴泪水无声无息的坠入泥土中。

他扔了手中的竹伞,解下腰间的酒囊,自坟前洒下酒水,也不管地上又脏又湿,靠着石碑坐下,目光静静注视着那朵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的白色小花。

“清嘉,你看,花都开了呢。”

他曾答应过赵清嘉带他去遍尝江南的美酒,看江南的明月,赏江南的名花。

那些风花雪月的承诺尚未来得及兑现,他们之间便已走上一条绝路,至死,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只能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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