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极致的、难过的话语。泓引听得心脏一缩,梦境瞬息碎开,夏缈的影像也粉碎,只那一句不用了,无论如何,没有消散,也无法粉碎。
没有了梦境,泓引处于一片虚无之中,偶尔是些零散的记忆片段,极快的划过眼前,更多的是洪荒黑白。
不适感在减轻。那是解万毒的效力。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夏缈经传召进宫。
夏玄宽状态很不好,没有换龙袍,穿的是便衣,此时正疲倦的揉着鼻梁。
“一回来就听说你和那泓引出事了,似乎闹得还不小。”夏玄宽抿了一口茶,看他一眼,“没事吧?”
夏缈沉默,最后风轻云淡的道:“他进环玉楼……”
嘭!
杯子摔在地上,夏玄宽像是没有察觉,换了个杯子斟满茶,也是风轻云淡的,不过他的话语增了几分厉色:“杀了吧。”
不留情面,也毫无感情,这是他面对不在意的人的最真实的反应。
夏缈知道他是说真的。这人处于君王高位,怎会随意开玩笑呢。
夏缈屈膝跪了。长这么大,他跪人的次数十指可数,而这次,无人强迫,也无刀剑抵喉,为了一个冷漠的男人,他双膝触地,跪得挺拔。
夏玄宽起初惊异,很快平静:“做什么?”
“你不要为难他,皇兄。”夏缈这样说。
夏玄宽抬眼凝视某处镂空雕花,并不决定做出让步:“这不是为难,小缈,你的样子让我觉得是我们夏家吃了亏。吃了亏是要讨回来的,皇兄教你的你都忘了?”
夏家的人不能吃亏,夏玄宽教他的东西里面的确有这么一句话。那时夏缈还小,不仅小,还傻,当时林贵妃承先主盛宠,不可一世,但多年来膝下无子,便对君后的两个儿子特别厌恨。大儿子夏玄宽她惹不过,只能‘关照’小儿子夏缈。
林贵妃总是对夏缈暗下小动作,夏缈在她怀里每每含着一包泪可怜兮兮的抽泣,君后不知情,无法给予援手,却偶然被夏玄宽撞见了,当时夏玄宽虽是没怎么话语,可背过身去,和自家亲弟合计合计,再也没让那林贵妃过过安生日子。
自然,他们做的也是小动作。这些小动作,大多出自夏玄宽之手,夏缈最多是帮凶。若是被逮到,夏玄宽会称这是夏缈做的,先主这个人,把自己的爱情干干净净的给了林贵妃,而亲情,则一分不留的全数给予夏缈。这样,即使林贵妃跑去先主处告状,也只会得到先主一句‘不过是小孩子玩闹嬉戏罢了,不足如何’。而若是林贵妃抓到两人要作何惩罚,必会被先主斥责‘小题大做,你竟无这点包容度量?!’
这就是夏玄宽这个做哥哥的所教导自家亲弟的处世法则之一。
可那是对待外人。
泓引不是外人,不能用吃亏讨回的原则来处理。
夏缈仍是跪在地上,不知为何声音有些艰涩:“皇兄,我愿卸去‘逍遥王’头衔,沦为庶民。”
夏玄宽一震,转眸看向他:“只为了一个泓引?”
“我想离开,离开都城,离开离忧。皇兄,我想……找一个地方安静生活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我需要想通。”
夏玄宽挥袖:“别回来了。”
夏缈起身,给了他的兄长一个拥抱,竟发觉夏玄宽有些消瘦下去,他想说些家人才能说的话,可喉咙涩然,说不出口。他自己也很疲惫,一晚未曾休憩,无论心里或是身体,都无力而困倦。
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自己一生必经的事,只要生命尚且存在,就有不停折腾的资本。
夏缈离开泓宫,回王府收拾行装。
小玲儿大概也知道了夏缈和泓引的事,虽然她还是有些迷茫困惑,但从泓引离城的消息看来,两人应该发生了不小的矛盾。司城再也没有收到小金子的信,有些心灰,看到自家王爷的样子有些心疼,收拾了包袱自觉的备好马车坐在前面等待。
小玲儿背着两个包袱跟着夏缈,夏缈一身重紫颜色的长袍,他本就瘦,再加上难看的脸色,整个人没多少神采,甚至有些灰暗。管家带着大包小包的冬天必备品正忙着铺罗,小银子脚踩着砖地,头低得不能再低,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做。
管家铺罗好了请夏缈上车,夏缈瞥视小银子一眼:“你回离忧门吧,逍遥王府没落了,配不上离忧门。”
“啊……不不是的……”小银子尴尬非常,脸热得不行。
司城驾车,甩了一鞭子,哒哒哒,马车行驶在青砖石路,伴着一众人的目视,驶向城门。
之后,将会驶向更远的,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
第二十章:没有什么不相配
泓引醒来时,已经睡在自己的房间,或者说,他和夏缈的房间。
枕头有两个,里面的那个躺的是夏缈,外面的是他。解万毒的效力万分怪异,他闭着眼休养时,鼻息之间好似闻见夏缈身上的味道,他侧目看去,却又空无一人。
小金子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夏缈自卸逍遥王一职,带着几个人离开了都城,夏缈走的方向不是离忧门,怎么看,也是与离忧门相反的方向。
泓引想,他肯定是失望,或许不止失望,指不定,还绝望。
泓引将手背搭在眉骨处,他只能想到夏缈,那是他自年少倾慕至今的人,与夏缈同饮合欢酒那一刻,他原本是想,这辈子,谁都不能伤到他,无论身体或是心理。
可笑啊可笑,却是泓引他自己,将他伤到如斯地步。
夏缈不是那样遇事便逃的人,他偶尔装糊涂,可他不会逃避。而今啊,夏缈竟是连王位与兄长都舍下,远远地离开。
叩叩叩。顾萧规矩的站在门外:“门主,药好了。”
泓引未动,只用门外的人能听到的音量让他进门,顾萧端着药碗进来,泓引已经坐起身,被子搭在腰腹,长发到还规整,衣服穿得也周正,不似躺了几日的人,这一点顾萧倒是不奇怪,毕竟他们门主就是这样挺在乎形象一个人。
顾萧看着泓引喝药,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门主,恕属下冒昧,可属下还是想不通,究竟是谁这么有能耐,能将你伤到这种程度?”有些吞吞吐吐,“还给你用傀儡引。”
泓引动作一顿,一口气喝完碗中的药,递给顾萧,顾萧连忙接过,又递给泓引手帕擦嘴。泓引漫不经心擦完嘴,再漫不经心抬眼:“告诉你也无妨。”
说起傀儡引,这又是一个顾名思义的名字。
自然就是能让人变成傀儡任人摆弄的一种东西,泓引不慎被种下傀儡引。而催发它的引子,就是君陌手上的铃铛手链,这手链发出的声音很小,平常不注意根本听不到,但对于中了傀儡引的泓引来说,却清晰不可忽视。
仔细想来,在苏城陆家庄时候,泓引就能听见铃铛声音,恐怕那时就已经中招,只是由于身边有夏缈,一时不查,让君陌钻了空子。
说要给夏缈做糖醋鱼那日也是由于傀儡引。
他恍惚听见铃铛声音,这次的铃铛声音比之往常都要强烈,泓引不能控制自己,放下锅铲离开王府,循着声音进了环玉楼。泓引本身的思想一直在同铃铛做挣扎,他无比清楚,只要他凭着自己的精神力挣脱傀儡引的控制,即使再一次发动傀儡引,对于他也不会再有多大的作用。
可糟糕的是,他手上珍爱的白玉青折扇的毒性也渐渐催发出来。这时夏缈站在他面前,说的是:“泓引,你怎么还不去死。”
三重因素导致泓引本身的意志有些崩塌,他不受控制的吐出伤人的话,甚至对他深爱的人起了杀心。
顾萧听完,点头:“还好傀儡引种得不深,现已经全数清除。”
“是她故意如此的。给我种傀儡引,只是为了让我和夏缈关系破裂。最近她应该就会来离忧门,你……”泓引瞥了顾萧散漫的样子,生生改了话语,“……让小金子注意着点。”
“诶好。”顾萧收了空药碗,走了。
离忧门上漫漫大雪不停不休,泓引提了提被子,床上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他沉默着想了想,掀开被子披了一件厚袄来到窗边,伸手推开窗,风雪猛然吹进温暖的房中,泓引闭了闭眼睛,待适应了温度,方望着室外。
派一队影杀去寻人,这么几天,仍是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真是糟糕透顶。
夏缈一行人乘马车一路往离忧门相反的方向驶去,风雪无常,这会儿遇到大雪,看不清路,不得已停了车,等待雪势变小。
夏缈微开了一点车窗,大略一瞥,雪点豆大,夹杂着狂风,哗哗的往地上砸,这么一会儿功夫,露在外面的手指都快冻僵了。夏缈缩回手,拢好衣裳,就这么沉默着,直到外面的声音小了下去,夏缈才躬身下车,地上的雪堆了很厚一层,夏缈的脚陷进去许多,他低着头,小心的踩着,走到路边。
他在车里待了很多天,这会儿出来透透气,周围雪茫茫的,无端令人感到空洞。夏缈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手上接到几朵雪花,雪花飞快的融化在手心,夏缈眨眼,感觉自己睫毛上也沾了些雪花。
风渐渐温和下去,不知不觉站了很久。
小玲儿有些担心,走近他身劝他进车:“王爷,我们……”
她只看到夏缈的侧脸,她想,如果要加上一个形容词的话,那一定是一张悲伤的侧脸。他的鬓角额发都沾着白色,睫毛上的雪跟随眼中的温润一同顺着脸庞滑落,透明的水泽形成一条弧线。
她要说的话,仿佛被风雪淹没。
“啊,走吧。”夏缈回过神,随意的抹掉脸上的湿润转身往回走,“司城,我们找个村子安顿下来,一起过个年吧。”
司城戴着一顶暖融融的大帽子,一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有些疲倦。
说起来,夏缈偶尔也会幻想一些未来的事情,比如什么时候泓引会对他说夏缈我稀罕你,比如什么时候和泓引一起去玩神仙舫,比如新年的时候会和泓引怎么度过。
世事无常,泓引没有对他说夏缈我稀罕你,而是说夏缈我看错你了;也没有去神仙舫,而是转了一圈环玉楼;也没有一起度过他们的第一个新年。
夏缈觉得自己惨兮兮的,堂堂大泓王爷为了一个男人,自己把自己弄成这么个狼狈的蠢样子,真是蠢,说不定人家现在正温香软玉其乐融融,谁他妈还记得有夏缈这么个人。
那是在半月后,泓引早料到会来离忧门的人,慢条斯理的叩响了离忧大门。
泓引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此时正坐在主厅亲自接待他亲爱的师妹。
“看来师兄身上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君陌自顾自坐了一张椅子,她身后跟着的人自觉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我想,寒暄就不必了。”泓引看着她。
君陌一挑眉,便直言道:“那便省了那一套虚的。君陌此次前来,是为了讨回自己的东西。”
“哦?”泓引似是疑惑,“你落了东西?不能吧。”又说,“反倒是你,还欠着我的房租钱呢,君陌师妹忘了?”
君陌不挑眉了,却是眉一跳:“房租?”
“师妹果真是忘了。”这回轮到泓引慢条斯理,“在都城的时候,你先是在我夫人府上白吃白喝,后来我夫人费心费力帮你找了一处住所,那银子是作为师兄的给的。其实钱方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师妹你……”他看了看她身旁面容姣好的男子,“女孩子家家的,该懂得节制,你放着自己的新居不住,偏要回到我夫人府上颠鸾倒凤弄得人尽皆知,说出去也不是什么长脸面的事。”
“泓引门主,我觉着你……”月融一句话未完,被君陌狠狠的扯住袖子止住了话语。
泓引却已听出其中玄妙,他眯了眯眼睛:“这位公子的声音,听着耳熟。”
他想起在都城听见一个声音,那时他就觉得奇怪,现在仔细听了,终于恍然大悟。
怪不得,原来,这人的声音与自己出奇相似。
这世上原本是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存在,最多是相似,但要做某些事情,其实只要那个相似就可以。
所以说,夏缈的离开,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泓引若有所思的敲了敲手中折扇,扇上的毒他已解了,现在拿在手里,已经没有任何伤害。君陌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眼神有些变化。
“师兄,我一直以为你无情无欲,这一生就只守着离忧门做一个为世人敬仰崇拜的人。虽然我听到黎铮师兄说过,你也会有你的‘痴心妄想’,那时我想,能被你说是痴心妄想的人,一定足够与你相配。”
泓引喝着茶,静静听着。不过还是觉得君陌那一句‘无情无欲’有些夸张了,他又不是有什么隐疾,哪儿能做到无情无欲。
“可是,怎么会是夏缈呢?”
泓引奇怪:“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君陌有些激动,“师兄你告诉我,除了身份,夏缈还有什么能够与你相配!”
“……”泓引又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泓引道:“我们还是来谈谈你毒伤我的事吧。”
“……”这回轮到君陌。
转身瞪着月融:“给我倒杯茶!”
小银子已经眼疾手快给她添好一杯茶。
君陌喝了,约莫是稳定了心态,又咳了两声,道:“是这样的,你看,离忧门是我爹这辈子的家当,我是他唯一的小孩,那自然离忧门应该属于我,师兄你说是不是?”
泓引皱眉:“如果是这个问题,气氛应该嚣张跋扈一点才对。
嘭!
君陌立马摔了杯子:“我才应该是坐在你那个位置的人!明明我才是师父唯一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毕生心血传给你!离忧门应该是属于我的!对,我就使了阴招破坏你的幸福生活了怎么了!泓引你就是个贼!”
月融:“……”
“所以,的确是你给我的病人们做的手脚。”泓引问道。
君陌似笑非笑:“终于猜出来了?”
“看来是比以前聪明点了,还懂得玩些策略。”泓引称赞。
泓引继续:“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晚上睡觉都不害怕的吗?你小时候不是最怕这种东西了吗?嗯?”
一连几个问句,终于将做作的气氛扭转成真正的嚣张跋扈。
“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总喜欢围着你想喊你哥哥的傻瓜了。”
“所以,你连你的本分都忘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医者,医者是什么,医者是救人的。你看看你自己,这一年做了什么?”
“你也还记得你爹是君为善,君为善是谁?他是医圣,他毕生救人无数,你作为他唯一的血脉,却尽做些毁他功德的事。”
“你没有资格说我!”君陌站起身,声量有些大,“你由我爹抚养长大,却不懂感恩,还把离忧门占为己有,将他的亲生女儿驱逐在外!我这么做,只是一种手段。离忧门它一定是姓君,而不是姓泓!等我成为离忧之主,我自会做善事赎回我的罪过!”
泓引微微皱眉:“你说离忧门是你的?你明明亲眼看见师父写下书信,将离忧门交予我手中。你现在使尽千般要讨回,又是什么道理。”
“那全是放屁!离忧门一定是属于我的。”
“不管我是否杀人,我的目的总是达到了。你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医术已经被质疑,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以为是你杀的,可不是我。你已经没有资格再当离忧门的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