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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下——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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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一一对照自己已知的情报,明白那章掌柜所言多半属实,并非漫无边际的坊间传闻。只是那万奴王行事诡秘,心性莫测,张起灵这小王爷恐怕也当得并不舒坦。

如是足足在大海上飘泊了将近一个月,当吴邪吃鱼虾配干粮吃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商船终于到达了高丽国。

一踏上陆地张起灵就带着吴邪与商队众人分道扬镳,换了马匹日夜兼程向西赶路。他走得很急,好像在计算着日子,就连休息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吴邪心里直犯嘀咕,却又偏偏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少不得将一肚子的疑惑都忍了下来,舍命陪君子。

28、(下)

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入冬之前到了长白山下一个叫做二道白河的小镇。此地并不属于渤海国,乃是女真部落的聚居地,到处都是身着异族服饰的女真人。

到了这里之后张起灵明显松了一口气,也不挣命似地赶路了,而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同样挂着“颜记”招牌的商铺,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怪模怪样的木牌子给里面的伙计看了,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吴邪听不懂的外族话。那伙计的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让了进去,找了间清静的客房请他们住下。

吴邪不知道这里算不算东夏国的属地,但看张起灵对此处熟悉得就像自家后院一般,想来应是八九不离十。

深秋的二道白河冷得刺骨,吴邪身上穿的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套夹袄,仍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这“颜记”商铺本身就做的是皮货和药材的买卖,内中不缺兽皮和毛裘。里面的伙计见他是与张起灵一同来的,只当他是小王爷的亲随,于是连钱也不问他收,捡了两套上好的皮毛大氅随手送给他,还很周到地给他换了一双厚厚的皮靴。

本以为万奴王战死首阳山后,东夏国内定是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可看这小镇上却是一派风平浪静,“颜记”商铺中的各项事务也是井井有条,就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任何变故。想来那万奴王也不全然是个穷兵黔武之辈,手下必然也是能人辈出,这才能使得国内处变不乱。

那客房里只有一张床,好在足够宽大,且被褥衾枕一应俱全,两个人并排躺上去也不嫌挤。连日来舟车劳顿累积的疲惫一拥而上,吴邪恨不能一头栽倒就睡死过去,可是看到张起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无论如何不敢睡了。

“小哥,有话你就直说。”

张起灵犹豫了片刻,说道:“明天我要进山,你不能再跟着了。”

吴邪本来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一听这话却瞬间清醒了:“为什么?我既答应了要送你,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张起灵抿了抿嘴唇,又不说话了。

吴邪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居高临下直视着他淡然若水的黑眸:“你老实和我说,到底要进山去做什么?”

张起灵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淡淡地问道:“说了你就会放弃么?”

吴邪一愣,心道这是怎么个意思?这闷油瓶子难道是在和他讨价还价不成?嘴上却说:“若你不去涉险,我自然也不会拦阻。”

张起灵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轻叹一声道:“你可还记得我身上的宿疾?抑制此阴寒奇症的药丹向来都是由义父亲手调制,如今他生死不明,我手上也所剩不多。若是不及时寻到办法,不出半年我就会死。”

吴邪恍然大悟:“这么说,你去长白山是要采药?”

张起灵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知晓了他此行的目的,吴邪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既然如此,我就更要跟着了。虽说我武功不如你,好歹也能当个帮手。再不行,等我回到临安帮着你一起想办法,我爹和二叔交游广阔,兴许还能找到名医为你根治此病,岂不是更好?”

张起灵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看样子是打算睡了。

心中的疑惑既然解开,困倦的感觉便一阵阵涌了上来,吴邪打了个呵欠,挨着他躺好,想了想又攥住他一角衣摆,低声说了一句:“你别想一个人跑。”便再也撑不住,双眼一闭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睡得极其安稳舒适,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吴邪一睁开眼睛就被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夜里寒冷还是怎地,他发觉自己竟然整个人蜷成一团滚入张起灵怀中,双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腰,好像是生怕他忽然消失了似的。张起灵早已醒了,正呆呆地望着房顶出神,看上去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吴邪慌忙放开手,挣扎着坐了起来,强作镇定地压抑着狂乱的心跳,讷讷说道:“小哥,对不住,我……”

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窘迫和赧然不置一词,径自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吴邪心中隐隐有些失落,却又暗自庆幸并没有做出更逾矩的事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搓了搓滚烫的脸颊,也利落地下床去梳洗。

二人用过早饭,“颜记”的伙计已为他们备妥了上山所需的行李,御寒的衣物也有,干粮肉干和水囊也有,还有些绳索钩爪等物,不知是要做什么用。

张起灵拎起包袱之后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回转过头看着吴邪,淡然的目光里有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想阻止他的意图那么明显。

吴邪不等他开口就笑道:“我说过了,你别想一个人跑。”

张起灵皱起眉头,也不再管他,自顾自地去马厩牵马。

二人出了二道白河,沿西坡上山。一路上可见四周层林尽染,湖泊清澈明净,远处雪峰连绵,巍峨的群山在碧蓝色的苍穹下气势恢宏。这都是吴邪生平从未见过的景象,不由得一面探头张望,一面啧啧称奇,若不是张起灵总是板着一张脸无动于衷,到真似是游山玩水一般。

再往上走,路途就变得艰难起来,有些山坡实在太陡,连路面都是斜的,迫得二人不得不下马步行。好在他们轻功都不弱,一路走来倒也有惊无险。

四天过后,二人进入了一个叫做营山村的小村子,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是山上的守林人或者猎户。

吴邪本以为这等风水险恶的地方一定少有外人,谁知那村子里的村民倒像是见惯了似的,看到他们也不觉得新奇,更有人上来便问他们是否要借宿。最后二人住进一个名叫顺子的村民家里,此人约摸三十多岁,平日里以打猎为生,父母双亡且尚未娶亲,家里只有他一个。

吴邪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张起灵也没说过要停留几日,他唯恐这山上缺衣少食的给人添了麻烦,便自作主张地给了顺子一些钱。

顺子并不拒绝,接过钱来也不论多少只管揣进怀里,看着吴邪笑道:“二位也是来看那处奇景的?”

吴邪大奇:“这地方还有什么奇景?”

“公子竟然不知么?”顺子抬手指了指窗外的五圣雪山,“每月望日,这山上便会升起一座宫殿,随着时日渐渐下沉,是这长白山上的一大奇景。每年都有许多客人前来观看,只是最近天气冷了些,没什么人来了。”

“哦?”吴邪一听便来了兴致,“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详细和我说说。”

顺子摇头道:“详细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里并不是什么地方,以前曾有人追着那宫殿进了雪山深处,近看才发现只是个影子,看得到摸不着。有读过书的客人说,这叫做什么‘海市蜃楼’,都是假的,当不了真。”

吴邪还想再问,身后张起灵却扯了扯他的袖口,低声说道:“吃饭了。”

二人在这村子里一连住了三天,期间张起灵并未再往山里走,吴邪问他到底要找什么药材他也不答,镇日里不是望着远处的雪山发呆,就是闭目养神。

如此一来吴邪不禁心生疑惑,总觉得这闷油瓶子不像是要去采药,更像是在谋划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他这一路上都对自己爱理不理,问肯定是问不出来,也只能寸步不离地盯着。这么一想吴邪便有些伤心,他对张起灵一片真心始终坦诚相待,但那人偏偏就是块捂不热的顽石,无论如何也不愿对他敞开心扉。眼看着自己二十年来初次动心便要落得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吴邪心中半是颓丧半是懊恼,渐渐地生出些许悔意。

到了第四日,吴邪清早起来只向窗外看了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远处高高耸立的雪上群峰之间出现了一片斗拱飞檐,正随着朝阳冉冉升起。起初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后来在阳光下展现出全貌,竟是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丽宫殿。虽说离得太远看不分明,却能依稀辨认出其中碧沉沉的琉璃,明晃晃的宝玉,脊吞金稳兽,柱列玉麒麟,人间帝王的城池殿宇竟不能及其万一,端得是一派云雾缭绕、金碧辉煌的仙家气象。

他正自看得出神,忽听屋外传来一阵马蹄脆响。吴邪一惊,心知张起灵已经跑了出去,即刻也顾不得梳洗,只草草穿好衣服,走出门外飞身上马,猛抽马鞭追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飞驰,很快过了雪线。脚下渐渐可见稀稀落落的积雪,树木越来越少,山石越来越多,随后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越往上走积雪越发厚重,马匹跑不动了,速度缓缓慢了下来。即便如此,张起灵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他目光坚定地盯着那座宫殿,彷如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这一处风景。

一种被欺骗的愤怒铺天盖地袭来,激得吴邪一阵血往上涌。他提起缰绳紧赶几步追上张起灵,合身一扑就将他从马背上撞了下去。两人在雪地上滚做一团,待停下来时满头满脸都是积雪。

吴邪翻身跨坐在张起灵身上,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张起灵眸光一冷,腰间用力一个挺身将他掀了下去,跳起来又要去牵马。

千里追随,跋山涉水,他不求他能回应这份难以启齿的情意,他不求他能停下脚步陪伴在自己身边,他只想要一个解释,一句实话,可是这个人,这个人……

吴邪什么也顾不得了,滔天的怒火几乎要让他燃烧起来。袍袖一挥,一条泛着银光的绳索应声飞出,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缠在张起灵腰间。吴邪双手拽住绳索一发力,又将他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这次张起灵有了防备,下马后并未摔倒,只踉跄了几步便稳住身形。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绳子,伸出奇长二指用力一扯,竟然没有扯断。张起灵“啧”了一声,反手握住绳索一拉一带,吴邪顿觉下盘不稳,整个人连着绳索一起被他拽了过去,“咚”地一声撞在他身上。

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吴邪又是一阵气血上涌,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果断地丢下绳索,抬手捧住张起灵的脸颊,闭上眼睛就往那紧抿的薄唇吻了上去。

张起灵浑身一震,只觉得一片柔软贴了上来,轻若柳絮却重逾千斤。

吴邪带着几分决绝的心思慌乱地吻他,舌尖舔上他干燥的唇瓣不住磨蹭,强硬地撬开他的唇齿探了进去。这份欲念在心底压抑得太过沉重,此刻全数爆发出来竟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去看张起灵的表情,只想着哪怕就算让那人一掌拍死血溅当场,他也认了。

张起灵好像被吓住了,僵硬着一动不动,嘴唇微微张开,让吴邪有了可趁之机。灵活的舌头窜入他口中,非常没有技巧地与他的牙齿碰撞,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巧地刮过上颚,卷过他的舌尖就是一阵吸吮。

他的味道就像这雪山上的空气,于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吴邪吻得浑然忘我,满心满眼就只剩下这一个人。

张起灵全身轻颤,垂放在身侧的双手犹豫着抬了起来,轻轻推了一下吴邪的肩膀,可那人却纹丝不动。他气息一沉,再不保留,使力在那人腰腹处狠狠一推。

吴邪被他推得坐倒在地,如梦初醒:“小、小哥,我……”

张起灵抹了抹嘴,一双如墨黑眸定定地看着他,不喜不怒,无哀无伤,还是没有表情。

吴邪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雪山上的寒气冻得没了知觉,就连疼痛也感知不到。

张起灵深深吸了口气,沉吟许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抬手往那座宫殿一指,开口道:“我要到那里去。”

吴邪半晌回不过神,他不明白为什么张起灵又肯说了,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去……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个海市蜃楼么?”

张起灵轻轻摇头:“不是,那是可以进去的,有人进去过。”

“谁?”

“我义父。”

“万奴王?”吴邪大惊,急忙站了起来,“他是怎么进去的?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要去做什么?”

“当日在首阳山上,义父将我推出战团之际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让我带着鬼玺到这里来。这半年我在东夏国打探过,多年前他曾凭着鬼玺进入过那座宫殿,所以我想,或许那里会有克制我身上病症的办法。”

吴邪只听得连连摇头:“你怎么能确定那里会有?如果没有,到时你又出不来,岂不是死定了?”

“不能确定,但是我必须要去。”

“你……”

“吴邪,”张起灵唤他,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煦,“于你们九门,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是于我来说,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他极少说出这样富有感情的话,也极少有这样柔和的表情,吴邪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么……你还回来么?”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忽地展颜一笑,狭长的凤目眯了起来,嘴角上扬,几乎可以看到他洁白的犬齿。

吴邪几时见过他笑得如此灿烂,一时竟看得呆了。待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上前几步,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两只手臂犹如铁箍一般,好像要将他揉碎在怀里。吴邪心头一阵小鹿乱撞,红着脸讷讷地叫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在他肩头蹭了蹭,又抬起头来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触了一下,随后轻轻说道:“再见。”

吴邪只觉得他的手在自己后颈处按了一下,然后便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身在营山村,顺子告诉他,张起灵将他送回后又上了雪山,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吴邪不顾任何人的拦阻,疯了一般上山去找他,可是那座宫殿就如顺子所说只是一座海市蜃楼,无论他离得多近,就算近到能看清内中的金钉玉户、彩凤朱门,也始终无法碰触到分毫。

三天后,这座富丽堂皇的云顶天宫完全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与它一同消失的还有张起灵,这个寡言敏行却格外柔软善良的男人,除了关于他的回忆与悲凉,什么也没有留下。

吴邪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临安,冬日的西湖边下着蒙蒙细雨,断桥上丽影双双,可一切都被朦胧在雨雾里,看不分明。

眼泪不知何时夺眶而出,吴邪坐在书房里听着屋檐下的雨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希望渺茫,他根本没打算回来。就算他对他有情,就算他心里还有那么多谜团未解,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屈从于命运,消失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上。

张起灵,如果我能找到救你的方法,你是不是就能回来?吴邪暗暗地握紧拳头,在心底立下誓言。

罗纱帐中观寒江,秉烛夜待客相访。

百回千转化一盏,留待他年续此觞。

番外1

首阳山第七峰崩毁之后,我又折了回去。

义父已是强弩之末,那道气劲恐怕是他最后的一点真气,不仅将我推出战团,更平复了我的内伤,此后种种景象,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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