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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下——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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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没有恸哭,也没有呼喊,仅仅只是握住了恩师无力垂落的手掌,默然不语。但是一种最深重的悲凉却如有实质一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数丈之外的吴邪与胖子,都不得不感同身受。

侠客艺成天下惊,报恩百载藏身名。踏破千军何足论,忠义足堪照古今。昨天还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应对的强敌,今天却已自绝生路倒落尘埃。吴邪不知道,在张起灵的心中,恩师这最后一掌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他却很明白,左判之死等同于在那人伤痕累累的灵魂上,又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印记。

41、

张起灵抱着左判的尸身跪在一片龟裂的山壁之前,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久久没有动静。

那片山壁上的裂纹犹如蛛网一般越来越密,散落的碎石也由拳头大小变作人头那么大,带着令人深感不详的隆隆声响滚滚而下,溅起一片飞扬的尘土。胖子愈看愈是心惊,连连咋舌道:“乖乖,这景象赶得上当日的首阳山崩了。”忽地面色一变,“不好,如此威力,不知那密道是否会坍塌。小吴你且在此处看着张小哥,我去去就回。”说罢便拔腿向着密道的入口跑去。

吴邪此刻也是心急如焚,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张起灵的身影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滚滚烟尘当中,而他本人兀自浑然不觉。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给左判陪葬,吴邪再不能忍,连声喊了几句“小哥”,可那人闻若未闻,似乎他的心思已经脱离了这个尘世,追随仙逝的恩师一起去了。

吴邪无奈,只得飞奔至近前,双手一抄,扯着张起灵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高声喝道:“快走,山壁要塌了。”

被这么喝了一声,张起灵宛如大梦初醒,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脸色微变,立刻将左判的尸体打横抱起,跟着吴邪奋力往山谷深处跑了十数丈。

几乎就在他们二人停下脚步的同时,猛然一阵轰然巨响,山壁上的裂痕已然扩散成了深深的沟壑,巨大的石片接连不断地从碎裂处剥落,间或有牛畜般大小的石块狠狠地砸落地面,顿时整个山谷里一片飞沙走石,目不能视。

吴邪大惊,想也不想就要往前冲,却被张起灵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胖子!胖子还在密道里,我……”

话音未落,只见前方尘烟弥漫中冲出个灰头土脸的人影,一面发足疾奔一面不住咳嗽,却不是王胖子又是谁。

他跑到吴邪二人身旁站定,急喘了几口气,摇头道:“密道已经不能用了……”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阵响动,三人回头看去,见是又有几块山石落下,正好将密道的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胖子面色一凝,转而却又叹息道,“那石门已然落下,横竖这密道也是无用,塌了就塌了吧。”

吴邪仔细将胖子打量一番,见他并未受伤,心中少多松了口气:“密道没了,还有那处风穴可以出去,你安然无恙便好。”

胖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扯过衣袖胡乱抹着脸上的灰尘,声音含糊地说道:“这一掌之力如此惊人,难保那处风穴没有受到波及,我看咱们还是先去探查一番为好。”

吴邪点点头,正想招呼张起灵,却见他盯着左判的尸体只是发呆,心中又大感不忍,便对胖子道:“我与你去看风穴,让小哥自己静一静吧。”

正所谓“死者为大”,尽管此人生前几次三番与他们为敌,但无论武功人品俱是无可挑剔。更何况现下人已殁了,彼此之间不再有立场之别,如今只剩下一个身份,便是二人挚友张起灵的师尊,再多的敌意也在此终结。

胖子叹了口气,轻拍张起灵的肩膀道:“小哥,节哀顺变。”

吴邪想了一想,又道:“我看咱们也不必急着去看那处风穴,适才你险些被埋进密道之中,如今土石崩乱不知何时方休,若是在那里遇险难以救援,不如静待一时。”

胖子颔首道:“这也好,就让小哥为他师父在此奠礼,三五日后想来四面山壁必能安稳下来,届时我们休息两日再走,也好让他守足七日成礼。至于他师父的尸骨,是扶棺而回也好,是化作骨灰也好,且看他自己的意思。”

听他如此说来,吴邪心中颇感意外。此前数月胖子都对张起灵有所防备,时时刻刻担心他逃跑或是发难,如今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想必是把心中的郁结都解开了。大约之前张起灵拼着与自己师尊动手也要站在他们这边,此番心意让一向以兄弟义气为重的胖子深有触动,便也不再与他为难。对于目前三人的处境来说,这也确实是好事一件。

谁知张起灵听了胖子的话却是轻轻摇头:“此处风景秀美,不为外人所知,将师尊葬在这里便可。”

吴邪闻言一愣,担心张起灵是怕给他们添麻烦,忙道:“落叶归根人之常情,便是要扶棺而回,以我们三人的武功智计,要携带一口棺木离开也并非难事,你又何必如此见外?”

张起灵凝视着左判毫无生气的脸庞,只说:“师尊并非东夏国人。”

此时千头万绪,吴邪和胖子尚要从坍塌的各处石室中翻检出可供在谷中生活几日的诸类物资,又要寻捡一处即便山壁再次坍塌也不会受到影响且能遮风避雨的休憩之所,只得让张起灵独自为左判收拾仪容。

经过一番忙碌,直到天快擦黑的时候,二人才将一应事物收拾干净。

吴邪与胖子在林中胡乱找了些野菜野果,充作祭品与食物,又从翻检出来的布料中找了几尺素布,勉强搭了个灵堂。匆匆用过晚饭之后,二人忙了一天既困又乏,却又不放心张起灵一人为他师父守夜,于是决定胖子先睡上半夜,由吴邪陪张起灵守在左判灵前。

尽管时序已近暮春,但山中夜晚难免仍有些寒意。吴邪找了两件尚算干净的夹袄,自己披了一件,另一件则轻轻搭在张起灵肩上。

这灵堂乃是仓促建成,委实简陋得紧,谷中库房里又寻不到香烛,张起灵便燃枝为香,席地而坐,身体挺得笔直,正对着左判停灵的木台。

他这姿势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吴邪看着都替他累。原本就十分寡言的人,此时变得更加沉默,吴邪怕他把心事都藏着不肯说闷坏了身体,加之长夜漫漫实难消磨,便没话找话地问道:“先前你说勋先生并非东夏国人,那他又是怎么到了东夏国的?”

张起灵稍作沉吟,竟破例说了很长一段话。

原来那左判本是幽州土着,少慕侠客,也曾拜师学艺,虽然天资绝高,却因身具夷人血统不得名师指点。好在他家境富裕,也是当地大族,重金诚礼之下也在幽燕之地闯下了一番声名,其中自然少不了结上几个仇敌。一日他被上门寻仇的对头堵个正着,几番争斗之下,虽是逃出重围却也身受重伤,若非当时正稽留在辽国的万奴王随贵人出猎巧遇为他疗伤,恐怕早就身死异乡。此番重伤动了根本,虽是万奴王出手豪阔,多方搜罗名药,他也在病榻上缠绵数月之久。堪堪半年时间,方能强支病体四处走动。

眼见身体好转,心中起了思想之念,更兼此番遇险让他心灰意冷,决意浪子回头,返乡去做良民,却不曾想回到家中发现阖门百余口竟在他遇险之后不久已被人屠戮。他病体尚未完全好转,又遇到这等惨事,血气攻心,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待到再有意识,人却又处在万奴王帐中。万奴王只是淡淡安慰几句,便告知他,害他满门的凶手已被女真族完颜部中精锐剿灭,凡预此事者家家鸡犬不留,他方才知道自己昏迷半月有余。当日他辞行时,万奴王担心他身体未复,便派人尾随其后,故而一早得知他家中惨剧,动用手下势力替他复仇。如此一来,他既觉生无可恋,又感念万奴王大恩难报,索性弃了原来姓名,投在万奴王帐下为仆。

他虽自愿为仆,万奴王却一直待之以礼。而后万奴王回到女真完颜部,一路弑父杀兄称王建国,他都跟随在侧,立下血汗功劳。随着万奴王权柄一路提升,自有各路人马投身献宝,其中不乏各种武学好手及各派秘藏经典。他心念报恩,虽天资聪颖,除武功一道外却别无所长,只能刻苦习武,护卫万奴王左右。

自从万奴王得了那战国帛书,本也不曾瞒他,只是他仅守主仆之份,丝毫不曾染指。但那万奴王既然学了,有所心得也会与他分说,从此以后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未及不惑之年,已是天下不出一掌之数的武道宗师。此后万奴王又将张起灵交予他,由他传授拳掌功夫。

吴邪静静地听着,心中不由得有些唏嘘。若以正统武学而论,万奴王与张起灵只能算是身负奇遇才占据顶峰,而左判则纯属天赋过人,于武功一道有莫大的领悟力,是一步一个脚印攀上顶峰的高手。一想到如此高手最终的归宿却是这个冷冷清清的张家楼,同为习武之人,又如何能不感慨一声“造化弄人”呢?转念又一想,一向惜字如金的张起灵愿意说出这许多话,也是当真要与他推心置腹了,一时间不禁大感欣慰。

这一日先是担惊受怕,后又连番忙碌,吴邪早已身心俱乏。此刻心中略感宽松,浓浓的睡意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强睁着眼睛又捱了片刻,便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亮时吴邪是被胖子给吵醒的,连声嚷嚷着不是说好了要轮流陪小哥的吗?怎么时辰到了也不叫我?可是声音到了近前却戛然而止,仿佛是一只正在“咕咕”叫着打鸣的公鸡,忽然被人扼住了咽喉。吴邪心中疑惑,睁开眼睛一瞧,顿时被惊得睡意全无。

他枕着张起灵的肩头,整个上半身都被他搂在怀中,那件夹袄也给他当了铺盖。那人依旧保持着长跪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神清明,显然一夜未眠。虽说十年前也曾有过与他相拥而眠的经历,但那毕竟是身处北地气候寒冷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十年已过,他自认已是饱经风霜,却为何再次重蹈覆辙,而且还被胖子撞了个正着。

吴邪飞快地坐了起来,却掩饰不住开始涨红的面颊。反观张起灵却是神色如常,只不动声色地活动了几下肩膀。这下吴邪更是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佯装无事地站起来,抬腿去踢胖子。

“说好了下半夜你来换班,居然睡得那么沉。”

胖子两手一摊:“我本是等你来叫的,谁知你们二人情投意合,竟一个也不来叫我,怎地现在反倒怪起我来?”

这一句“情投意合”正戳中吴邪的心中所想,他虽明白胖子这人口无遮拦,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但依然有种被窥探到心思的窘迫。他回头瞥了一眼,到底觉得不能在左判的灵堂前当着张起灵的面与人说笑打闹,于是伸手揪住胖子衣领,半拖着他往林中寻找吃食去了。

如是过了四天,山壁上不再有碎石落下,吴邪与胖子便商议去看看那处风穴。

二人循着记忆找到隐藏风穴的那处山壁,却发觉这整一排石室都已被崩落的山石所掩埋。他们也尝试着挖掘了一番,方知内中被土石填得满满当当,若要掘出条通道殊为不易。

胖子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兄弟三人的余生就要交代在这鬼地方了?”

吴邪略微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尚不至于此,终究有办法出去的。我心中有些计较,只是还未完善,等我考虑妥帖了,必能带你们离开此处。”

闻言胖子面色稍缓,也不追问,只与吴邪又走回林中。

张起灵对于风穴被掩埋一事倒也无甚反应,只说若有需要他亦可帮忙。

既然确定山壁稳固不再崩塌,吴邪与胖子便清理出两间尚算完好的石室,将被褥与一应所需搬了进去,总算不用再席天幕地地睡了。只是张起灵仍不愿离开树林,执意要为左判继续守灵,两人劝不动他,也只得由他去了。

自那日起又过了三天,吴邪每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写写算算,反复推敲。到了第七日晚间,终于有了结果,便将胖子与张起灵找来,与他们一同商议。

这些时日无所事事,胖子被憋闷得不行,一听说有了眉目立刻雀跃不已:“要怎么做小吴你只管说,只要能出了这里,就算要胖爷我掉十斤神膘也舍得。”

吴邪道:“我在大名府任通判时也曾打理过一些矿务,矿工为取出深埋山腹内的铜铁,往往穴山开道,只是山石疏松,因此丧命者不知凡几。我苦思冥想方得一法,可保矿洞稳固。如今我们这边情形相差无几,我想此法应能适用。”

胖子摩拳擦掌道:“你快说,究竟该如何施展?”

吴邪展开一张草图,指着其中细节与他们说道:“若要保证通道安全,须得木材加以稳固。所幸此物眼下倒是不缺,只要按照我的计算,将木材削解成型便堪使用。”

胖子见他已有定见,也点头道:“若只是出力气干活,却也不是难事,待我去翻检一下工具,明日一早我们便动手。”

吴邪颔首目送他去了,自己抬头看着张起灵道:“小哥,你若有不便无需勉强,我与胖子二人也足够了。等通道挖掘好时,我们再来叫你。”

张起灵只淡淡应了一句“无妨”,便走出石室回转林中。

次日清早,胖子抱着几只斧头、数把砍刀敲开吴邪房门。待二人收拾停当走入谷中时,张起灵已然在那里等候了。吴邪与胖子这才发现,那个简陋的灵堂已被拆除,树林中却多了一座无碑新坟。而张起灵也一扫前几日的黯然消沉,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吴邪心知他这算是对师尊尽了孝道,虽然心中的伤痕难以磨灭,但哀思已尽,生者尚有职责在肩。

这件工作说来简单,真正要做却并不容易。三人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堪堪忙碌了五六日光景,才算是在一片乱石嶙峋中勉强开出一条粗糙的通道。

那些山石没有根基,极易坍塌,不时有碎石块从木条搭建的框架中漏下,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一些伤痕。

一日挖掘至石室内部时,有几块巨石卡得太过严密,胖子拿工具试了几次都找不到空隙使力,又不敢强行用内力去推,生怕引起大规模坍塌,这几日的辛苦就都白费了,三人还会有被活埋的风险。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张起灵抢上前来,伸手在石缝中摸索了几下,忽地探出右手奇长二指,将镶嵌在巨石之间的几块石片拔了出来。胖子连忙将铁镐插入,双臂发力把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块挖了下来。于是两人便如此配合,待这一片通道清理妥当,不仅胖子累得满头大汗,张起灵的一双手指也被锋利的石片磨得血肉模糊。

这日晚间三人回房休息,吴邪打了一盆清水为张起灵清洗伤口,只见他右手食中二指红肿不堪,更有几处被磨得鲜血淋漓,伤可见骨。吴邪看得心痛,口中便埋怨道:“我知道你急着想出去,可也不能这般不管不顾,这里缺医少药的,你这手还要不要了?明日断不能再如此拼命。”

张起灵淡淡“嗯”了一声,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对自己的伤势并不担忧,也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吴邪轻轻叹了口气,找了几块干净的伤布,小心翼翼替他包扎伤口。

待他忙完了手上的活计抬头去看,却发现张起灵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神情复杂,像是有些茫然、有些挣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情愫。

吴邪大感困惑,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张起灵摇摇头,出其不意地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揽住他的脖子,拉着他俯下身来,随后微微仰头,在他唇边轻轻落下一吻,又飞快地退了回去,目光闪烁再不敢正视他。

吴邪手中的布巾落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他虽是爱极了张起灵,十年前也曾情不自禁亲吻过他,但十年后二人立场迥异,时至今日也无法判断未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他再不曾奢想过还能与此人这般亲近。而此时此刻张起灵主动的亲昵行为,却如同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投下一枚石子,溅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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