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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下——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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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长白山天高云淡,层林尽染,天池风光更是美不胜收。池畔的青松、白杨、桦树、皂角远近高低,五彩斑斓,端的是一派明艳辉煌。

番僧桑吉与陶七等人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口中不住啧啧称奇,更在池畔流连忘返。便是胖子这等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一时也看得有些痴迷。只有吴邪无心观赏景色,唯恐夜长梦多,连声催促他们快走,然而众人虽是嘴上应着,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只是不走。

吴邪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听身后马车中万奴王冷笑道:“尔等这是要在此结庐与孤为伴吗?”那万奴王战败至今,身上穴道与镣铐不曾有片刻松懈,一口先天真气自然无法贯通,于是便不良于行,故而脾气在狂傲之外更添几分尖刻,只听他又道,“如此也好,孤进了云顶天宫正缺几个仆役,不如就留下你们几个为孤日常洒扫,如何?”

万奴王此言一出,桑吉与陶七等人顿时兴致全失,各自讪笑一番,便上马继续赶路。

越往上走山路越是陡峭,快到营山村时,众人已不得不下马步行。但那万奴王气血受制不良于行,后面的路却是一步也走不得了。吴邪本想砍些树木搭一个滑竿抬他上去,可其余几人皆不愿做这种下人的活计。虽是已行到此处,吴邪与胖子二人却深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理,更要提防各路居心叵测之辈的异动,实是不敢分神去抬他。一番商议之后,也只得由胖子先行赶到营山村,雇几个村民用步撵抬他上去。想来在这深山之中消息闭塞,万奴王素日里又深居简出,即便是在东夏国时也极少露面,山野村夫应不会认得这位名满天下的魔头。

如此一往一返又耗费了数日时光,吴邪掐指一算,距离本月望日也不过就剩下三日了。

在吴邪的重金相酬之下,那几个走惯了此地山路的村民只将步撵抬得犹如飞檐走壁一般,众人须得施展轻功方才能跟得上。紧赶慢赶地到了营山村,正好是十四,只消过了今夜便可见到那处如梦似幻的天宫奇景。

吴邪依着十年前的记忆找到了村民顺子,仍旧安排众人住在他家里。顺子竟也还记得吴邪,先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又问他先前的那位小哥是否真的进入了云顶天宫,问得吴邪只有苦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众人一想到明日只要送那魔头进了云顶天宫就能各自打道回府,心中都颇感轻快。那番僧桑吉还拿出自带的青稞酒分与众人,拍着胸脯说日后到了吐蕃只需报出他的名号便可畅行无阻。

吴邪无心与他们说笑,只是独自望着远处的雪山出神,一时间不禁百感交集。

十年前他追着张起灵走到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进入云顶天宫却无力阻止,那份悔恨交织的心情至今依然铭刻心底。如今他再次来到这里,却是要亲手将张起灵的义父送进去……

十年,不仅是吴邪、吴家和九门,甚至江湖之远、庙堂之高,都被这魔头搅了个天翻地覆,而只要明日将他送入云顶天宫,这一切就将至此终结。九门的心腹大患没有了,朝廷的藓芥之患解除了,可是天下之大,谁能还他一个活生生的张起灵?

这一刻吴邪只觉得身心俱疲,竟生出些许“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叹。罢了罢了,待此间事了便回转临安,承欢父母膝下克尽为人子的孝道去吧。况且江南有小桥流水,有荇藻游鱼,以此为伴也未尝不能了此残生。

一夜无话,第二天吴邪还未睡醒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惊呼。他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就见到层层叠叠的雪山群峰之中,一座金碧辉煌的壮丽宫殿正随着朝阳冉冉升起。

尽管十年前已看过一次,吴邪仍是被这彷如不属人间的奇景震得呆了一呆,随后他飞快地起身下床,穿戴好御寒的衣物就往外走。

胖子正与桑吉等人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远处的雪山看得入神,就连吴邪走近了也没有发觉。

吴邪上前拍了拍胖子,急道:“快走,这云顶天宫只现身三日,三日后便会消失。”

闻此一言,众人如梦初醒,赶紧各自去收拾准备不提。

日前那几个村民一听说他们要进山便面露难色,只推说过了雪线之后路途艰难,抬着步撵不好行动。吴邪好说歹说,另许了许多好处,又托付桑吉与陶七等人一路扶持,这才说动了那几个村民一同上路。

俗语云:望山跑死马。那云顶天宫虽然看似不远,实则没有一两日行程绝难到达近前。

过了雪线之后积雪愈发厚重,一行人走得跌跌撞撞,好不狼狈。既要着急赶路,又要避开一路上随处可见的冰洞,幸而这几日山上并未刮风下雪,那几个村民也颇有经验,轮流用冰镐敲击路上遇到的冰晶,因此虽是艰难,却也走得有惊无险。夜里他们就宿在背风的雪坡之后,酷寒的天气冷得胖子直骂娘,不住嘴地说只此一回,老子这辈子再不遭这份活罪。

两日后终于抵达云顶天宫所在的山峰,离得近了众人方才发觉,这座宫殿竟似投射在一片雾气中的幻影,飘飘渺渺,悠悠荡荡,好像随时都会化去一般,如同一片近在眼前的海市蜃景。

众人站在一段断崖之前,眼中所见乃是宫殿正门前长长的玉阶,其上便是金钉朱门与千步廊,屋顶上缀着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望之光耀夺目。后方的亭台楼阁不计其数,皆隐在一片云雾缭绕之间,远远看去竟是悬在断崖后的半空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越发不似人间之景。

众人只看得啧啧称奇,有那性急的抬脚便要走上玉阶,可谁知那看似晶莹洁白的玉阶却没有实体,脚踩上去如踏虚空,竟是一脚踩入山峰上的积雪之中,险些摔了个狗啃泥。陶七与一名火龙堂的弟子相继尝试都是同样的结果,至此众人方才相信吴邪先前所说,这云顶天宫确非凡间之物。

眼看着日已西斜,宫殿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吴邪当即喝止众人,从怀中掏出鬼玺走到万奴王身边。

“前辈行动不便,可需有人持鬼玺扶您进入?”

万奴王淡然道:“不用,将鬼玺交我。”

吴邪料想以他的心性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悔,当下也不犹豫,先解下万奴王身上镣铐,又将鬼玺递至他手中。

番僧桑吉与陶七诸人虽知万奴王是绝世枭雄一诺千金的人物,但眼见此人脱困心中也不免紧张,齐齐后退一步,各自提气防御,生怕他暴起发难。

却见万奴王从容走下步撵,面对众人如临大敌的态势只面露蔑笑,也不再多言,径自握着鬼玺一步踏上殿前玉阶。

说来也怪,先前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登不上去的玉阶,他此时走来却是踏得四平八稳,脚上皮靴与玉阶碰撞的声响清脆可闻。

只见他将鬼玺拢于袖中,双手负背,缓步而行,虽不见面上表情,身姿却是洒脱异常,好似富贵公子春日赏花,周遭一切于他而言似是有意又似无心。

众人只听他口中漫吟:“逐风万里白云间,一朝随梦还旧园。亭台疏落苔泥生,故友凋零道心闲。”语罢,他身形一顿,似对众人而言又似自语道,“‘碎元缚神’并非舍命之招,勋重节固守主仆之分,不肯随我修习先天真气,终是……可惜了。”此语说罢,这个绝世枭雄似乎将对人世的最后一点流连也抛却了,脚步再动,虽是一般闲适,速度却快若奔马,几步间就已到了台阶顶端。

此时众人再看,那万奴王身形依旧挺得笔直,投足迈步之间却似受了极大的阻力,步履维艰,从玉阶到门前的十几步路竟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走到门前时,他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耄耋老者一般,伛偻着脊背,似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将天宫大门推开一条缝隙扶门而入。

又等了大约半柱香光景,朱漆大门才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慢慢合上。伴随着这阵悠长绵延的回响,当世最强的武者完结了他在人间最后的传说。

在众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吴邪心中却犹如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不由自主地去看胖子,见他也心有所感地看着自己,眼中同样是饱含惊疑的难以置信。顿时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心底最深处升起:莫非……张起灵还活着?

万奴王虽已如约进入云顶天宫,但众人犹怕不保险,又在这断崖之上守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清晨旭日东升之时,云顶天宫的最后一丝残影也消散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心来原路返回。

回到营山村后,众人打点了行囊便要各奔东西。

吴邪此刻早已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扬州确认张起灵的生死,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与众人一一道别。番僧桑吉心愿已了,陶七等人见万奴王这般结局,虽不是十分满意,却也勉强接受,与吴邪道别之后便各自走了。

胖子一直等到众人都走远了方才对吴邪说道:“小吴,胖爷这回就不和你去了,云彩妹子还在泾川县等着我呢。若是小哥当真还在人世,千万记得给胖爷捎个信儿。”

吴邪笑道:“那是自然。”

于是两人各自上马,一往西,一往南,就此分道扬镳。

日前解家商队的管事曾言,霍秀秀已于三月前在霍家诞下一女,母女平安,解雨臣为照顾妻女也移居扬州。想来如果张起灵未死,此时恐怕也正在扬州。

吴邪一路不眠不休,到站换马,快马加鞭,竟在二十日内就从长白山赶到扬州。

不料那解雨臣一见吴邪便面有愧色,先行请罪道:“吴兄见谅,解某有负所托,将你好友的尸身遗失了。”

吴邪本就赶路赶得心力交瘁,乍一听闻此言惊得一口气没倒上来,竟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解雨臣大惊失色,慌忙招来家仆将他抬入府中,又忙忙地请了郎中来看。却说只是疲累过度,静心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吴邪这一睡便是一日一夜,再醒转时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喜色说道:“醒了醒了,快去告诉老爷。”睁眼一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看。吴邪面上一红,赶忙坐起身来,谁知起得猛了,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那丫鬟忙扶着他再度躺下,又道:“吴老爷快躺着,大夫有交代,您多日奔波身体劳累,又睡了许久,硬食克化不了。老爷早吩咐厨房备下燕窝粥,只等您醒来,就让奴婢服侍您喝了。”

说完话,她便手脚伶俐地自桌上取来一个小碗,舀了一勺燕窝细细吹凉,再送至吴邪嘴边。

吴邪这辈子没被女人这么服侍过,更兼这小丫鬟生得娇俏可爱,又是一口吴侬软语,八分的容色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有了二十分的动人。吴邪只窘得满面通红,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进退两难。

正在万分尴尬时,解雨臣如同天降福星走了进来,一见这情形便是会心一笑。他挥手将那丫鬟遣开,自己接过碗来,舀了一勺燕窝亲自喂给吴邪。

吴邪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觉得腹中舒服了些便慢慢坐了起来,开口便问:“你说将他的尸身遗失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解雨臣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商队贪图赶路,多有扎营在野地的时候,寻常也不会去动那棺木,直至回到扬州才发现张兄的尸身不见了。我也问过商队的管事,据说他们并未听到任何异响,竟不知是何时遗失的。这两个月我派人沿途打探,却是半点头绪也无。”

听他这么一说,吴邪一颗悬着的心倒放了下来,他拍了怕解雨臣的肩膀说道:“此非你之过,依小哥的心性,若是醒来必然会自行离去。以他的武功想必也不会惊动旁人,商队的伙计未发现也属正常。”

解雨臣眉心微蹙,讶然道:“照你这么说,他竟然没死?”

吴邪点头:“详细的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十之八九他还活着。”

解雨臣眸光一动,脸上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

吴邪心中了然,踌躇了片刻方才说道:“解叔之事……当时也是情势所迫,还望你……还望你莫要怨他。”

解雨臣长叹一声,垂首道:“家父夙愿已偿,我又何必怨他?你放心,此事我定会守口如瓶。”

他向来心思缜密,口中虽是如此说,心中却难免不会介怀。但此刻吴邪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的心思尽数飞到了张起灵身上,既牵挂那人是否受了伤,又要推敲他此时的去处。思来想去,这觉终究是睡不成了,索性一掀被子就要起床。

解雨臣干忙按住他的双手:“你要去哪里?大夫交代了让你静心休养,不可再操劳。”

吴邪推开他,径自起身披上外袍,笑道:“这些年虽不敢说饱经风霜,到底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哪里就那么娇气了?你这里事务繁忙,我也不便继续打搅,这就回家去了。祖母见背,我这做长孙的却还不曾回家尽孝,此时诸事已了,自是到了回去的时候。”

解雨臣再三挽留不住,只得由他去,又让下人备了马车,说是吴邪此去家中既要静托哀思主持仪式,又要应酬当地士绅问哀,也难得空闲休息,不如坐马车回临安,途中也好养养精神,马车比之骑马也慢不了许多。

吴邪听他说得有理,也就随他安排,只是嘱咐他尽快安排启程。

第二日一早,吴邪便坐着解家的马车离开扬州。这一路比之来时自是安逸许多,不过六日便已到了临安。

吴家上下见到吴邪平安归来自是又惊又喜,吴一穷兄弟三人先前早从他寄回的书信中知晓了来龙去脉,因此并未苛责他不曾守制回乡丁忧一事,只叫他好好沐浴歇息一番,再换上素服前往吴老夫人灵前祭奠。

正如解雨臣所言,自吴邪回家之后,每日里前来致哀的士绅络绎不绝。吴邪连日来白天忙于接待,晚上又要在灵堂尽哀,只忙得一沾枕头就睡,一时间也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直到半个月后,上门来访的客人才日渐减少,吴邪的生活也逐渐回到出事之前的状态。每日除了向长辈问安,去灵堂尽孝之外,即便是这般年纪也要被他父亲叫去书房,于学问一道再求精进。余下所剩无几的闲暇时光,还经常被诸多提亲的士绅搅扰,有时他更怀念在军前效用那段岁月,至少无需如此虚与委蛇。

一日午间,王盟忽然来报,说是有人送来一桌酒席,却无人登门拜访,只随席面附有一张名帖。

吴邪随手打开一看,无非就是几句日常问候,落款处没有具名,也不知是谁人送来。

他合上拜帖,看了看送来酒席的伙计,微微一笑道:“登白楼的席面价格不菲,三位老爷也常夸赞。难得有人孝敬,园内的梅花这几日正到了初放的时候,不如把席面摆到花园中,通知家中诸人去花厅用饭赏花。”

王盟打发了一个小子前去通知各房,自身领着登白楼的伙计与吴邪一起来至花厅。

第一个食盒甫一打开,王盟的脸色便有些不好,对那伙计道:“家中孝期未满,我家老爷最是注重礼数,凡荤腥家里是一律不准的。这头一道便是湖蟹,后面还有几道荤菜,就都不用打开了。”

吴邪听罢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便对王盟笑道:“不妨,总有些粗心的人。这几道菜我们几人是没了口福,但家中仆役却不必跟着守礼,便赏下去吧。”

王盟听了便对吴邪说道:“少爷,我看不如让这伙计把席面中的菜色报上一遍。若是除去荤菜之后菜色不够,家里也好让伙房再做两道。”

吴邪点头首肯:“你倒是越发仔细了。”

那登白楼的伙计哪敢大意,赶忙大声报了起来:“清蒸湖蟹一笼、茶香虾仁一盘、飞丝白鱼脍两碟、火方蒸油冬菜两盘、炒二冬一盘……”

待他一字一句报完最后一道菜,王盟还未说话,吴邪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桌酒席的菜色,与十年前他为张起灵送行时在登白楼吃过的那桌一般无二,天下间哪有这样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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