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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下——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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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被诸般复杂情绪充斥,吴邪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登白楼。

好在那处酒楼距离吴家宅院并不远,吴邪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了上来:“吴通判里面请,现下用餐的人不多,里边的雅间都空着。您是要临湖的雅座,还是安静些的雅间?”

吴邪喘匀了气,一把扯住那伙计问道:“你们掌柜的在哪儿?”

伙计还未答话,掌柜的便上前一礼,满面堆笑道:“通判有何吩咐?”

吴邪勉强收敛心神,一拱手道:“劳烦掌柜,今日在贵楼订下一桌酒席送至鄙府的客人是何长相?可知他去了哪里?”

那掌柜的笑道:“吴通判来得正巧,那客人还在楼上的雅座小酌。”

吴邪忙道了声谢,又深深吸了口气,强自抑制着不住鼓噪的心跳缓步上了二楼。

临湖的雅座上坐了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正举着一个酒杯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出神。听得有人上楼,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只浅浅一瞥,便让吴邪再也动弹不得。

初冬剔透的日光自窗外照进来,映衬得他清秀的眉眼越发如诗如画。他穿着一件月白棉袍,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墨黑的眼中,却分明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君子承一诺,重如须弥山。今生不了情,披毛戴角还。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46、

冬日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落一桌金黄,吴邪隔着茶碗中蒸腾而上的氤氲雾气呆呆望着对面之人,一时间恍若身在梦中。

张起灵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仍是惯常地一言不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鲜明的情绪,对于先前发生的那些事,似乎他早已明了,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二人沉默地对坐了半晌,吴邪终是耐不住,拱了拱手道:“幸不辱命,张兄义父已平安隐退云顶天宫,当日张家楼所议之事最艰难一步已然完成,余者尚无头绪,不如从长计议。”

张起灵轻轻“嗯”了一声,颔首道:“辛苦你了。”

既然已经起了话头,吴邪便一口气说了下去:“日前我得着消息,黑……齐先生……不对,如今该称齐侯了,于朝廷有功,敕封东夏国主。却不曾想东夏国内心怀旧主者众多,政谕难通,齐侯心忧国事,积郁成疾,只得返回京城休养。朝中见齐侯沉疴难愈,又于国有功,东夏寒苦之地不是善待功臣之处,便赐他遥领东夏国侯。东夏国旧相闻叔夷本是汉家苗裔,为人贞静,善抚诸夷,又熟知东夏国事,便将东夏国转做糜寄州,使其全任知州。”说到此处,吴邪笑了一笑,“齐侯如此也算是一桩好事,只凭三寸之舌便为齐家换得数代缨簪,也不能说朝廷待他不厚。”

张起灵虽不解中原政事,却也知那黑瞎子是被中原朝廷摆了一道,机关算尽却为朝廷做了嫁衣。不过那东夏国的老丞相为人宽厚,又久理国中政务,如今国内百姓生计倒是不用忧心。

吴邪又道:“关于尊师遗骨,张兄义父进入云顶天宫前也曾有所交代。待得孝期一满,我定会重回张家楼,令尊师魂归故里。”

张起灵微微一怔,片刻后又是轻轻“嗯”了一声。

搜肠刮肚了好一阵,吴邪自认已将张起灵心中牵挂之事都做了交代,然而那人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倒让吴邪有些疑惑了。

思量再三,吴邪暗自咬了咬牙,问出了在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你今后……有何打算?”

张起灵平静地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西湖边可还有风景好的宅院?我想置一处产业。”

此话大出意料之外,吴邪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他仔细咀嚼明白之后,顿时喜出望外,忙笑道:“西湖南麓所住皆是贵人,等闲不会出售宅院。倒是北麓,虽离城中有些路程,但好在风景不错,比之城中也少了些聒噪。”

吴家宅院就在西湖北麓,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张起灵眸光一闪,似有所动,片刻后却又摇了摇头:“恐有不便。”

“有何不便?”

张起灵略顿了顿,似是思索了一阵,只道:“如今我不良于行,府上哀期未满,正是忙碌之时,再着人照看未免叨扰。”

吴邪闻言大惊,“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就往他身边赶,仓皇间碰倒了椅子也浑然不觉。

张起灵安安静静地坐着,神情坦然并不避讳,任凭吴邪一双微颤的手抚上他的膝头。

“难道就是那日你用‘碎元缚神’之后……”

张起灵淡然道:“‘碎元缚神’虽不曾夺去我性命,但却是消耗生机以夺造化之术。我自醒来后双腿便无知觉,这数月来寻医问药,却始终不得头绪。”

他说得云淡风轻,落在吴邪心中却是一片五味陈杂。他等了十年,从初出茅庐的吴家小少爷等到了节度方面的封疆大吏,费尽心力除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终于能将这个心心念念的闷油瓶子带回家,却无法迎来让他满意的结局。

“……过去我时常忧心,怕你不辞而别,这倒好……”吴邪低着头闷声道,“这倒好……你再也走不了了……”

话到最后,语气中终是带上了一丝呜咽。

张起灵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仿佛是要安抚他的悲伤一样拍了拍:“无事,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听他如此说,吴邪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勉强笑道:“是了,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你且随我回去,临安城中物华天宝,名医颇多,终有能治你腿疾的法子。”

看他眼角微红却强颜欢笑,张起灵便也不再拒绝,从桌旁支起一副青竹拐杖。

吴邪忙伸手扶住他,犹豫着问道:“你这腿……可是全无知觉?”

张起灵答道:“初时自腰部以下全无知觉,近来倒是好了些,仅是小腿及膝盖仍无知觉。”

闻听此言,吴邪顿觉又多了几分治愈的希望,心中不由得轻快了些。便让他在楼上稍候,自己先行下楼去雇车马。

待二人回转吴家宅院时已然天近黄昏,吴邪将张起灵安顿在自己住的跨院,便起身往父母及二位叔叔处告罪。

此次吴邪下了决心再不隐瞒,将十年前后与张起灵相识的种种经历和盘托出,并告知父母长辈要将他留在家中养伤。吴二白与吴三省熟知张起灵的身份来历,自是对他擅作决定有些不满,但一向对吴邪管教甚严的吴一穷却没有反对。一来张起灵乃是张启山的后人,当日吴老狗在世时曾说,遇到张家后人须得善待之,二来张起灵助吴邪擒住了万奴王,无论对于朝廷还是九门都是大功一件。吴一穷向来恪守儒家礼义,此两项一是先父遗嘱,一是民族大义,自是没有反对之理。

长兄发了话,吴二白与吴三省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只叮嘱吴邪好自为之,便不再过问了。

至此,张起灵在吴家住了下来。

吴邪夙愿以偿,心中自是欢喜难言,每日里亲自安排张起灵的衣食住行,事事周到,体贴入微,生怕委屈了他。更访遍临安城内大大小小的医馆药铺,寻找名医为张起灵医治腿疾。

奈何天不从人愿,前来看诊的医者十有八九对此束手无策,剩下的那几个虽然开了方子,但也都是以固本培元为主,并不见有何出奇。吴邪虽然焦急,却也明白此非一朝一夕能成之事,除了向临安城外继续查访更高明的医生之外,一时也别无他法。

如是风平浪静地过了三月有余,张起灵的腿疾未见半分起色,却有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来。

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张起灵在吴家休养的消息渐渐在江湖中流传开来,那些十年前便与他结怨的绿林好汉们听闻他有恙在身,加之吴家已经退出江湖,便三不五时到府上滋扰生事。然而吴家在临安城中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官绅,吴邪此时虽远离朝堂,但毕竟只是丁忧,这些人有所顾忌,也不敢过于无礼,大多连张起灵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吴家的门房挡了回去。为恐张起灵得知此事后心中不安,吴邪也不告诉他,只暗自叮嘱家中仆役不得声张,将那些人小心打发走便是。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日吴邪收到尚在扬州陪伴妻儿的解雨臣书信一封,说是一些曾在万奴王手下吃足了苦头的北方门派得知其义子在吴家安身,已联合起来各自出动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不日便要聚众南下。

这一来吴邪也有些为难,解雨臣提到的这些门派中多有名门正派,其中不少也有名流宿老因万奴王殒命,不仅双方仇恨难以消弭,对于这些人,就算是官府也多有几分敬意,更不能敷衍了事。

仓促间吴邪想不出善了之法,不得已只能决定带着张起灵一走了之。只是那人警觉得很,若是一时不查说走了嘴,被他知道了前因后果,恐怕就难以再将人留在身边了。思来想去,也只有寻名医为他医治腿疾这一个由头。

于是这日晚间用过了饭,吴邪便对张起灵道:“小哥,这几个月临安的医生咱们都瞧遍了,汤药丸药吃了不少,可你这病总也不见起色。不如咱们到外面去走走,一则可去他处寻访名医,二则也可陪你散散心,整日里闷在家里都憋坏了。”

张起灵并未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见他没有反对,吴邪顿时松了口气,笑道:“我这就去禀明父母长辈,让王盟收拾些行李,咱们明日一早就动身。”

张起灵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吴邪心下一宽,一面转身欲出门去见父母,一面暗自盘算,此事该如何向父母交代,出门时又该如何防着那些绿林道上的豪客。还没走上几步,忽听人问道:“这次来的人,连吴通判的官威也压不住了么?”

此时吴邪心中千头万绪,一时也未及细想,脱口而出:“这些德高望重的江湖宿老不比官府……”话未说完,已然明白了大半,连忙回转头去看张起灵。

只见那人一双墨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虽是一言不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得吴邪倍感压力。

“小哥,我……”

他话音未落,却听张起灵淡淡说道:“我走。”

“不行!”吴邪大惊失色,慌忙出声拦阻,话已出口才惊觉过于生硬,赶紧放缓了语气说道,“那些人也未必就是来寻你……”语毕,自己也觉得不信,又道,“吴家也未必就怕了这些人,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且去游山玩水,这些人过几天觉得无趣了,自然也就散了。”

张起灵摇头道:“如此终不是了局。”

个中道理吴邪又何尝不明白?这些人便是今日走了,他日难保不会再来,只要万奴王一脉尚存,双方仇怨便一日难了。吴家已退出江湖,家中除了吴三省也没有其他江湖中人,实在不适合再沾染这些江湖恩怨。只是道理虽然明了,于情之一字上却实难割舍。吴家的难处历历在目,张起灵却比吴家更难上几分。如今他已回不去东夏国,中原虽大却也无他安身立命之所,这一个半生都活在前人恩怨中的人,没有故乡,不知归宿,究竟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二人相顾无言,彼此都深知对方心中不舍,可又无论如何想不到万全之策。

半晌,却是张起灵说道:“我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

“你要去哪里?”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

吴邪思索片刻,似有所觉,苦笑道:“你要去张家楼,是也不是?”

“……”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勋先生埋骨张家楼,你定要为他服丧守灵。再者说,张家楼地处偏僻,位置十分隐秘,确是个退隐归农的好所在。”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否认。

吴邪略缓了缓,又继续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拦不住你,但若要让我从此丢开手去娶妻生子怕也不能够,不如……”他顿了顿,仿佛在转念之间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不如,我与你一同去。”

“不可。”张起灵断然拒绝,“你还有父母家人。”

吴邪摇了摇头,却是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你还想在那里过一辈子不成?便是你肯我也不肯。不过是暂避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咱们再回来。你现在腿脚不便,张家楼又被毁去一半,打理起来也不容易,总要有人照顾你饮食起居。”

张起灵双眉微蹙,看样子还是不甚赞同。

吴邪却不理他,径自说道:“你也别忙着走,等我明日与父母长辈商议过了再作打算。如今你腿疾未愈,论起轻功来恐怕还是我更胜一筹,所以晚间睡得安稳些,莫让我大半夜再飞檐走壁。”

见他心意已决,张起灵也有些无奈,只得长叹一声,算是应允。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吴邪便起身去父母及二位叔叔处请安,言谈中说起要与张起灵同往张家楼暂避之事,吴一穷夫妇尚未表态,倒是吴三省先坐不住了。

“大侄子,吴家十年前便宣布退出江湖,我和老二又花了许多心思,直到最近这几年才安生了些。你这一去,少不得又要与那些人遭遇,如若一言不合起了冲突,或是他们执意要寻张起灵的晦气,不是等同于一脚又踏回江湖风波了么?再者说,你这一去定然又不知何时回来,大哥与大嫂年事渐高无人照料,你又于心何安?依我的主意,你也不要忙着走,且好好地纳一房侍妾,一则为吴家开枝散叶,二则你不在家时,也可替你侍奉父母,尽人子之道。”

这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饶是吴邪平日里伶牙俐齿,一时也难以言对。正在他绞尽脑汁想另辟蹊径的时候,却不曾想平时对他极为严厉的父亲,此时却帮了他一个大忙。

只听吴一穷缓缓说道:“小邪性格出跳,当年老二老三要他出去做官,我本是不同意的,希望他在家多做几年养性的功夫。只是家中老小皆劝我,我也耐不得烦,心想少年时多受几分磨砺也没什么不好,便答允了。倒不曾想他官声不错,前些年东夏国侵袭太原府,母亲老妻不知骂了老二老三几遍,都认为他们把小邪推进火坑。我心中虽然忧虑,却也以此为傲,心想纵使性命难保,碧血丹心也足耀史册,我吴家便是因此断了后也能流芳千古,复有何恨?而后靠着朝廷救援得时、结交的朋友得力,不仅逃得性命,还救下了北方万千生灵。此后朝廷又要用兵西南,家中众人都劝我修书让小邪不应。我传家之宝不过‘诚心正意’而已,若为一己安危而陷国家危亡于不顾,何不当时就仗着武功从太原城逃走?故而我修书一封,以坚小邪之心。虽说西南艰险犹胜太原,但为难避险非是君子之道,能平安太原解围已是托天之幸,若真在西南出事,也已多活半年有余,又有何不可?之后靠着小邪江湖中的朋友帮衬,使我父子还有见面之日,已是望外。小邪这一路行来,能全国家之义,耀祖宗门楣,多仗知己好友襄助,今日朋友有难,弃之不顾也不是我吴家的家风。此事再如何也比不得两国交兵这般凶险,男儿长成自当远足万里,家中我兄弟三人和老妻身体还算康健,自是料理得开,你此去只管放心,我想不过三五年,待风波过去,再做长远打算不妨。”

话说到这里,吴夫人早已潸然泪下,吴二白与吴三省听了他们大哥所言,也都默然不语。

吴邪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十年前他为躲避长辈说教离家远行,遇上张起灵和胖子,从此一脚踏入江湖,惹出多少故事,那时他心中最惧的便是家中严父。如今他又要离家,不曾想一直严厉有加的老父却也是最体谅他难处的一个。官场上的那些奉承,军营中的那些臣服,都比不上父亲的这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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