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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下——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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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省脸色微变,恨声道:“那解连环忒不是东西,我开始还对他留些心眼,但见他万事只以诛杀万奴王为要,甚至抛妻弃子隐姓埋名,这才与他推心置腹,只盼能将悬在我们九门头上的利刃除去。不想他心思竟如此深沉,更是为除万奴王入了魔障,只能怪我识人不明,方有今日之祸。”

“那么多年来经常与你互换身份的人就是他?也是他解连环假借你吴三省的名义私调武骑军?”

“正是。”

吴二白端着酒杯沉默不语,似是若有所思。

吴三省凄然一笑,又道:“老二,我这次算是栽了。私调官军是个什么罪名我心里清楚,武骑军中精锐半丧,我就算不死也逃不脱被编管边州,恐怕曹郑公曹节度也会被我所累。咱们兄弟一场,你只管秉公办事即可,今后在母亲面前替我多多尽些孝道也就是了。”

吴二白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片精光:“还不到这般田地,只要能将解连环缉捕归案,你与他当堂对证,顶多也就是个渎职失察。”

“呵呵,他那个人狡兔三窟,城府又极深沉,哪那么容易就抓得到?”

“这就不必你操心了。”吴二白说着站了起来,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老三,你此番行事太过胆大妄为,那么多江湖中人命丧首阳山,其中更有几位九门前辈。你且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出来以后该如何给众人一个交代。”

吴三省目光坦然:“当初既然定下这样的计划,日后便是要为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只是……”他神色一黯,“文锦她……怕是要恨我一辈子了。”

“恨你,你也得受着。”

吴三省苦笑:“是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我造的孽,便该当由我受着。”

吴二白也不再多话,又在他肩头拍了几下,转身就往外走去。

“老二,”吴三省叫他,“那姓张的小子背景不简单,吴邪又与他交情匪浅,你得多留意些。”

吴二白足下一顿:“我知道了。”

沉重的牢门重新关闭,吴二白随着狱卒渐渐走远了。吴三省执起酒壶痛饮,眼底是一片无法言说的苍凉。

名剑俱坏,英雄安在,繁华几时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东家方起西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吴邪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不停倒退的风景,心里又想起吴三省的话。

他这位大半辈子老女干巨猾的三叔,在经历过首阳山一场大战之后也显出几分心力交瘁。他说:“大侄子,这事本与你没什么关联,要依我的计划你早就该回家去了。谁知世事难料,你到底还是上了首阳山……如今诸事已了,你速速回临安去吧,日后见到大哥大嫂,我自会向他们请罪。”

他话中有话,吴邪如何听不出来,然而吴家人的固执同出一脉,不论他怎么盘问,吴三省都闭口不言。只让他在帅府行辕休养了几日,简单询问了几句张起灵的出身来历,便打发他上路回家。

与他们一同下山的那些人当中,折克非与众军士们自去复命不提,解连环却是一入帅府便不见了踪影,吴邪虽好奇此人这些年来都做了什么,又是何时与吴三省搭上线,但他三叔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让他知道详细,问了也是白问。王胖子与张起灵对了一掌受了些内伤,也在此地逗留了几日,伤愈之后便辞行回幽州去了。吴邪明白他对于张起灵在首阳山上的所作所为不能释怀,又不知该如何劝说,也只好任由他走。

最后护送吴邪回转临安的是潘子,当日他身穿一件瘊子甲,更以护心镜护住了胸口要害,这才能从万奴王掌下保住一条性命,后来更代替吴三省发动了最后一重火药机关。虽然内伤不轻,但好在他身体向来强健,一身武功在中原武林也难逢敌手,静养几日也已无大碍了。

两人一路上晓行夜宿,除了必要的问答并没有多少交谈。吴邪知道潘子乃是吴三省手下第一得力的心腹,这件事想必他也多有参与,然而吴三省临行前定是叮嘱过他,言谈之间半点口风也不曾透露。吴邪问了几次没有结果,索性把满肚子的疑问丢开一边,镇日里不是看着马车外的风景发呆,就是不言不语闭目养神。

经此一役,吴邪对于所谓的江湖历险早没了当初的向往,在咫尺之内见识过那些惨烈的搏杀之后,所有或浪漫或热血或潇洒的想象都变得如此可笑,当内心深处的惊吓与震撼退潮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漫无边际的悲凉,为了哀悼众多命丧首阳山的中原侠士,也为了嘲讽曾经天真无邪的自己。

原来这江湖总是把光鲜的表面留给众人观看,所谓英雄豪杰,你只看得到他们的春风得意和快意恩仇,却鲜少看到他们的血泪和哀伤,为了一个信念、一句承诺、一份尊严舍生忘死,到头来也只换得寥寥赞语,一声虚名。

渭源距离江南有数千里之遥,二人不紧不慢走了月余,待到得临安府时,西湖边早已是一派满树开桃花,杨柳发新芽的春光明媚。

潘子依旧只是将吴邪送到吴府便离开了,想来吴三省虽留在西北没有回来,但铺子里的诸多事务还是需要有人打理。

吴邪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心想能有这么个处事练达又忠心耿耿的伙计分忧解劳,他三叔这辈子也算不亏了。兀自感叹了一阵,他揉了揉额角,一撩衣摆跨过门槛,打起十二分精神去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幸而苍天怜见,他爹吴一穷受邀外出讲学并不在家,两位夫人听说他平安回来欢喜还来不及,纵是对他擅自离家的行为有所责备,又哪里舍得罚他?白发苍苍的吴老夫人更握住他双手,一叠连声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吴邪看着喜极而泣的母亲和祖母,心里就像被浇了一勺沸油,烫得生痛。他这才发觉,在自己为了张起灵四处奔波的这几个月里,身在千里之外的亲人长辈是怎样地担惊受怕。幸好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倘若那日当真殒命首阳山,可要让这两位将他爱如珍宝的女人如何是好?自古百善孝为先,他终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私任性。

有了这一层心思,吴邪也就安心在家里住了下来,每日到母亲与祖母前面晨昏定省,偶尔翻几页书,练几笔字,兴致来了也会继续捉弄王盟,一切似乎都和过去一样。可是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变得比过去深沉了许多,时常会不由自主地看着房梁发呆,一看就是大半日光景。

在经历过首阳山上的种种之后,吴邪大概能够推断出,张起灵与万奴王之间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打从一开始他出现在苗疆,就是万奴王精心部署的一步棋,混入陈家不过是为了算计九门的手段而已。而九门这边,以他三叔吴三省和解连环为首,也同时在算计着万奴王。两方势力此消彼长,互相角力,最终在首阳山上兵戎相见。他会卷入这场风波定也并非偶然,所谓汪藏海后人留下的宝库,恐怕都是吴三省布置出来聚集武林人士诱杀万奴王的陷阱,那盒暴雨梨花钉则是他诱自己入局的饵,目的就在于让吴邪——这个九门吴家的长孙放出内中的第三份藏宝图,以取信更多江湖派门,最终将他们引上首阳山。

可即便想通了这一节,吴邪对他三叔也没有多少埋怨。他已经在这深宅大院里无忧无虑地过了二十年,该是时候经历些风雨挫折。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天真无邪,他也不能永久地躲在长辈们的羽翼护佑之下,日后终有一天,他将一肩挑起整个吴家。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大半个月,有一天王盟慌慌张张跑进来,对吴邪说了一句话:“二爷回来了,还带了几个客人,正在前厅等少爷过去。”

吴邪虽不明白他二叔因何突然回家,心内却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此事与吴三省脱不了干系。他不敢怠慢,忙忙地换了身衣服就赶了过去。

吴二白端端正正坐在前厅里喝茶,下首处还坐着几个人,都不是生面孔。两个女子分别是陈文锦和霍玲,二人俱是一身缟素,头上插着白花,显然都有热孝在身。两个男子一长一少,年长的那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了一身灰色夹袄,正是齐羽,而年少的那个面如冠玉姿容秀丽,竟是解雨臣。

看到吴邪进来,吴二白放下茶杯抬了抬手:“先见过几位当家。”待他规规矩矩给几人都见了礼,这才让他在最末的位置上坐了,再度开口道:“日前首阳山之事想必几位都已经知晓,详情我也不赘述了,与坊间传言八九不离十。今日将诸位请来只有一事相告,吴三省咎由自取已身陷囹圄,我吴家从此退出江湖,今后江湖中再无九门。”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见除吴邪之外四人脸上均是一派平静,既不见惊讶也不见不满。吴二白点了点头,又道:“看来诸位心中已都有定数。既然万奴王已伏诛,今后九门不存,张家楼内的财产就可以取出了。多年前我三弟与解家前任当家一同进入过张家楼,数月前我侄子吴邪和张大佛爷的传人也去探过,内中财物尚且完好。据我所知,张家楼的石门机关一旦关闭,半年后即可重新开启,到时就让吴邪带诸位进去领取各家财物。至于今日没到的几家,若还有后人在世,我也会妥善安排,务必物归原主。诸位意下如何?”

在场众人静默了一阵,忽听齐羽轻咳一声,说道:“我退隐山林已久,与九门早无瓜葛,今后也不愿多生事端。这张家楼我就不去了,那份财物是取是留,但凭吴兄处置。”

吴二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然道:“齐兄弟既不愿去我也不勉强,你与我三弟向来交好,届时一定着人将齐家的那份送至乌石山。”

齐羽哼了一声,面色一沉,似是极不愿他再提吴三省。

陈文锦看了齐羽一眼,沉吟片刻,问道:“吴二爷,你适才提到张大佛爷的传人,莫非说的是张起灵?可我却听说他与那万奴王是一伙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吴二白笑道:“此人原本是陈家的伙计,陈姑娘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来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陈文锦咬了咬牙,恨声道:“我们全家都被他骗得好苦。”

霍玲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关于此人来历家母曾与我说过,他的长相确实与张大佛爷的夫人芸娘有八分相似。可他既然站在万奴王那一边,想必九门张大佛爷的后人这个身份也不想要了,我们如今要做什么也不用考虑到他。”

吴邪听了这话只感到一阵热血上涌,一时也顾不得礼数,站起身来说道:“不对,小哥……张起灵他并非不想承认这个身份,只是他自己也不知详情。”

“吴邪,”吴二白唤他,眉尖微蹙,声音低沉,“坐下,没有规矩。”

吴邪还欲再分辨几句,但看到吴二白扫过来的眼神已带了几分不满,也只得悻悻地坐了回去,再不说话。

吴二白又喝了两口茶,见他们四人也没有什么异议,便道:“既然几位当家没有别的想法,这事就这样定了。我尚有公务在身,不能在此久留,诸位先请回吧,等到了时候我自会通知。”

他这么说显然是要送客的意思,齐羽率先站起来拱了拱手,自顾自地走了。霍玲和陈文锦脸上虽不好看,但如今吴三省业已下了狱,吴二白又如此痛快将此事一力担下,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个更好的结果,因此也先后离开。

解雨臣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另外三人都走得远了,这才起身问道:“吴家二叔,小侄尚有一件事要问,还望您不吝相告。”

“请说。”

“我父解连环现下身在何处?”

“不知道。”吴二白以手轻叩桌面,又道,“这所有的事情令尊都有参与,他离开解家隐姓埋名想必也是为了不你连累你们母子。现下首阳山事发,吴三省已经惹了官司,你若真的体谅令尊的一片苦心,还是莫要再找他才对。”

解雨臣面不改色,微微颔首道:“多谢教诲,小侄告辞。”说完他抬脚便走,经过吴邪身边时对他展颜一笑,“吴邪,有空记得再来潭州,这次我一定尽心招待。”

吴邪哪里还有心思和他说笑,只胡乱点头应了,目送他穿过庭院渐渐走远。

吴二白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抬手将吴邪叫到近前说道:“既然回家了,其他事你也不要多想,且好好收心读书吧。方才你也听到,吴家自今日起退出江湖,日后那些事都与你无关了。”

吴邪垂手站着,低着头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心有不甘。

“怎么?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张起灵……”吴邪抬起头来,声音微颤,“他曾数次救我性命,我不信……”

吴二白轻声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可知道,当日他来取刀,你三叔为何那么痛快就将刀给了他么?”

“为什么?”

“这是一个交易,你三叔答应将黑金古刀交给陈家,条件便是张起灵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吴邪脸色一变,整个人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当然,无论是陈家还是你三叔,都没想到此人竟是万奴王的手下。你当他是个朋友,可他从头至尾却只是在利用你,这人是敌是友,你还不能分辨么?莫忘了,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为他接下致命铁剑的张起灵,为抓氵壬贼扮作金玉奴的张起灵,见他受伤便悉心照顾的张起灵,为了给他解毒放了大半宿血的张起灵,紧张地握住他手掌的张起灵,在张家楼里对他尽吐心声的张起灵,除夕夜里在他手心里写上“平安”二字的张起灵……他说:“我无论如何不会害你。”他说:“你不会死,吴邪,我不会让你死。”

这一场跨越了五十年以上的大戏,终究是落下了帷幕。无论戏子还是看客,到了哪曲终人散之时,也合该要有个了局。吴邪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戏子还是看客,若是依了吴三省的意思,他早就可以抽身而退,在局外继续他二世祖的逍遥日子。可他偏偏遇上了张起灵,那个怎么看都是看客的人,却是这场大戏最关键的一个角儿。

吴邪不明白,在陪着他与胖子瞎胡闹着寻宝的那些日子里,这个人都在想什么呢?是万奴王交代给他的任务,还是他自出生起就背负的血海深仇?在经历过那些或啼笑皆非,或有惊无险,或险象环生的事件时,他可曾有过真正轻松愉悦的时光?那几个屈指可数的笑容,都是发自真心的吗?

往事纷纷涌上心头,最终却停留在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他在吴三省家的庭院里与一名年轻的道士擦肩而过,他抢了他的暴雨梨花钉,他慌不择路地追了出去,从此那个瘦削挺拔的背影,就是吴邪眼中固定的风景。

他以为他只是生性淡漠不会表达感情,他以为在他心里自己多少和旁人有些不一样,他以为他虽然冷淡但却天性善良,他的一颗心已全数系在那人身上。可是到头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对他,从来就是无心。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吴邪不知道吴二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后又说了什么。在这个微风拂面的灿烂春日里,依然天真的吴邪,正经历着一场从未体验过的内心煎熬。

等闲论江湖,人心且宜足。上智与下愚,可叹一般殊。首阳山上大战方息,九门相约退出江湖,而吴邪是否再也无法见到张起灵,且看下回。

28、(上)

过了中秋,便是那“秋老虎”也再抖不起威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西湖里的荷花早已凋零,满觉陇的桂花却竞相开放,把个临安城包裹在一片香甜柔和的芬芳里,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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