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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上——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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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哈哈一笑,看模样极是受用:“曹镖头那一手掷剑的绝技也让我大开眼界,日前还偷师用过,想来你大人有大量,也不会和我计较。”

曹镖头浅笑摇头,目光又转向张起灵,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笑道:“这位张道长也是身手不凡,竟比江南绿林道上传得还要厉害上几分。”

吴邪心知这两人一个是镖师一个是劫道的,保不齐过去还曾在什么地方交过手,因此生怕张起灵不言不语坏了桌上的一团和气,急急打圆场道:“他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

曹镖头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下来:“这便好,留在陈家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凭张道长的武功到哪里不能立足,那陈家便在江南绿林道上也没什么好名声,何苦要与他们为伍?”

这几句话虽说含着奉承的意思,却也不失为一番肺腑之言,想来那曹镖头也是性情中人,双方既然把话说开,冰释前嫌,便也不再提起不愉快的往事,只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在江湖中行走,有时候一壶酒比百般言辞更容易交流。胖子与曹镖头都是海量的豪杰,又都是豪爽不羁的性子,一坛花雕下肚便开始称兄道弟,看那相见恨晚的模样,简直恨不能立刻跪下来烧香焚纸拜了把子。

吴邪虽也好酒,但过去在家中都是浅酌慢饮,便是在婺州的军营里也只是点到即止,似这般一碗接一碗的豪饮还是第一次遇到,哪里吃得消?待曹镖头拍开第四坛酒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头晕目眩,就连意识也有些朦胧了。

胖子看他两颊酡红、双眼发直,心知是有些醉了,便对张起灵道:“张小哥,小吴怕是不能再喝了,劳烦你先带他去休息,我陪老曹再喝上几杯。”

张起灵点头应了,架起脚步虚浮的吴邪正要下楼,曹镖头又忙忙地追出来,找了个伙计吩咐了几句,那伙计便引着他们往后面的庭院里去了。

酒馆后门连着新月楼的中庭,但见那园中流水潺潺、幽竹纤纤、古木森森,碧树繁花中掩映着造型别致的亭台楼阁,美不胜收。那名伙计带着他们走过一条曲折的复廊,沿一段鹅卵石小径走到一座三层小楼前,顺着楼侧的台阶直接步上二楼,打开一扇门后进去点燃蜡烛便行礼离开。

张起灵也无心去注意屋中陈设,直接扶了吴邪在床上躺好,又给他盖上被子。

吴邪一路上都醉得好似人事不知,谁料身体乍一沾床却忽然睁开了眼睛。虽然如此,可仍旧是醉着,眼神朦朦胧胧一片迷离,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纱。他转了转眼珠子,努力把目光聚焦到面前的张起灵身上,被酒气熏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古怪的念头:这闷油瓶子脸红的样子真好看。

方才张起灵酒也没少喝,虽然知道他对与人交际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在曹镖头的推让下却也是来者不拒。他本就生得肤色白皙,脸上那点红色就显得越发醒目,艳若桃李。

吴邪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在婺州那一次,他一身红衣,薄施脂粉,俏生生地站在“客不归”,淡然的目光冷冷扫过人群,状似不经意地瞥了自己一眼。眼前微蹙着眉心的脸与记忆中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吴邪眯起眼睛抬起一只手,鬼使神差地去摸那人的脸。

“你……你是小哥,还是金玉奴?”

张起灵有片刻失神,盯着床上不老实的醉鬼不动也不说话。

这样的沉默让吴邪心中蠢蠢欲动的某些情感受到了鼓励,又变本加厉地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嘀咕道:“怎么这么凉?”说完他的另一只手也摸了上来,双掌捧住张起灵的脸,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好像要将他看得更仔细些。

张起灵仍是一动不动,只是伸出双手撑在床上,让身体悬于上方,形成一个十分暧昧的姿势。

他们距离极近,呼吸相闻,那人清浅的气息就打在吴邪脸上,好似冬天下了一夜大雪,早上推开门之后闻到的味道,清冽中带有一丝甘甜。

楼上不知住了什么人,只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姑娘嗓音正用吴侬软语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

我记住你名你姓住在祠堂,

我不问你名你姓来自何方。

留得你音你容永世不忘,

留得你音你容月照东墙。

吴邪笑了一笑,慢慢地撤下双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张起灵带着几分茫然看着沉沉睡去的吴邪,保持着伏趴在他身上几寸的姿势没有动,花雕的酒劲儿一寸一寸蔓延上来,渐渐地让他有些恍惚。

楼上唱着小曲儿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就变成一片喘息呻吟……

金樽美酒新月楼,醉叹人间稻粱谋。相思不解相思调,告慰平生若许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2、

这新月楼与寻常的客栈大不相同,在园林中起了数座三层小楼作为上房,每层均有独立的楼梯分开上下,互不相扰,照理说私密性应是极好的,然而张起灵耳力过人,此刻吴邪睡得正香,屋子里静悄悄的,到让他把楼上住客的一举一动听得一清二楚。

那对男女唱罢小曲儿便开始行周公之礼,只听那姑娘叫得勾魂摄魄、百转千回,氵壬词浪语不绝于耳。

张起灵皱了皱眉,从床上爬起来正打算离开,却发现吴邪不知何时拽住了他一只袖子,就像个孩子一般紧紧攥在手里,一时竟抽不出来。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肠强行去拉扯,只是侧身在床边坐下,静静地抬头看着房梁。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楼上云散雨收,那两人停了片刻,又开始说起话来。

只听那嫖客沙哑着嗓子说道:“下个月我再来扬州,便为你赎身吧。”

那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叹道:“你有这个心我就已经十分欢喜了,可是进了新月楼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出去。”

“便是要点天灯我也认了,实在是舍不得你。”

那姑娘轻声笑道:“你当点天灯是好玩的么?这新月楼在扬州也开了几十年了,除去当年九门张大佛爷连点三盏天灯娶走了一个未开脸的清倌儿,至今还没有姑娘能在攒够钱之前出得了这个门。”说到此竟又开始叹息,“哎,想我那位姐姐也是红颜薄命,眼看着就要富贵一生了却被人灭了满门,可见做我们这一行的要想有个好结果,不知祖上要积多少德才成。”

后来两人又来来去去说了几句闲话,总无非就是嫖客的甜言蜜语或风尘女子自怜自哀的内容。

张起灵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吴邪,又举起自己的左手仔细端详。当日割开放血的伤口早已愈合,手掌之上完好地连个伤疤也看不见。那时他明知吴邪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看到那人疼得实在可怜,竟然想也没想就那样做了。现在细细想来,会关注这种多余的事情并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果然还是因为这个人与众不同么?不止是吴邪,连那看起来市侩精明的王胖子也会在无关利益的情况下无条件地关心他,那么……

张起灵又盯着吴邪毫无防备的睡脸看了一会儿,默默将袖子从他手中一点一点扯出,起身退到门口,平平挥出一掌,以掌风灭了屋内烛光。

第二天吴邪尚未从宿醉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便被胖子的大嗓门吵醒了。他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坐了起来,稀里糊涂地穿戴整齐,趿着鞋走出门外。

胖子与张起灵早就起来了,正坐在隔壁一间屋子里说话,房门大敞着。好在这一层只住了他们三人,就算说些要紧的事情也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看到吴邪一脸菜色地出现在门口,胖子忍不住取笑他道:“我说天真吴邪啊,你们这些江南的公子哥儿也太不经喝了,昨夜不过是几坛子花雕,你看看你,居然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吴邪并不理他,走到二人身边坐下,只是用手指不住捏着眉心。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杯浓茶推到他面前:“醒醒酒。”

吴邪道了声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得那茶不冷不烫,入口竟是温的,心知定是那人早早泡了,一直为他温着,不由得心中一暖,就连恼人的头痛也好了几分。

胖子等他将茶喝完,才又开口道:“昨夜我与老曹喝酒,打听到了不少重要消息,正打算和小哥商量呢,可巧你就醒了。这也好,咱们三个好好参详参详。”说罢便将昨日与曹镖头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原来那曹镖头不仅多年来稳坐太平镖局的头把交椅,更是这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凡新月楼里进行交易,为防有心人滋事寻衅,总少不了要请他前来坐镇,因此他对这楼里的事情倒也熟悉。据说这新月楼的现任楼主乃是“九门提督”霍仙姑的小女儿,今年已三十出头,仍然未曾婚配。这霍家小姐深得其母嫡传,料理起楼中之事是一把好手,上下关节具打点得妥妥帖帖,因此上新月楼这些年在江湖中的名气越发大了起来。曹镖头为人慷慨,又有意要卖他们个面子,说自己在这新月楼里还有几分薄面,便是于楼主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如果吴邪三人有心,无论是买卖东西还是想见见世面,只要知会一声,便能为他们寻一个视野绝佳的包厢。

吴邪颔首道:“这倒也是条路子,只是你之前也说了,这新月楼里规矩大,就不知要买卖交易还有什么别的讲究没有。”

胖子嘿嘿笑道:“这话你就问着了,这新月楼虽是私人产业,买卖东西的形式却和官府的扑买差不多,楼上每个包厢里都有一盏灯,买主叫价就凭那盏灯,灯放得越高出价也越高。若是有人势在必得,一开始便将灯悬于最高处,这就叫‘点天灯’。若是点天灯的只有一人,那便由楼主出面安排此人与卖主面谈,谈得拢皆大欢喜,谈不拢就重新再来一轮。若是有不止一人点天灯,则由楼里的伙计上来询问出价几何,并同时验过买主身上所携带的钱财,找出出价最高者再与卖主面谈,无论成与不成均要付一笔钱给新月楼。往往当天交易的东西不止一件,每卖出一样,那买主身上的财物便少了一些,下一轮再出价时可就不占便宜了。这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稀世珍宝,那价格岂是天价可以形容?因此寻常的买主交易过一次之后就会耗尽钱财自觉离开。”说到此他又咋舌道,“听说几十年前你们九门的张大佛爷为了给一个窑姐儿赎身连点三盏天灯,被江湖中人传为一段风流佳话,这也算空前绝后的了。”

听他绕来绕去竟又绕回到窑姐儿,吴邪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问道:“你且多关心些正事儿吧,别老想着楼里的姑娘。咱们这遭要出手的东西以前恐怕都没人卖过,到底该是怎么个程序,又要开多少价格,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你也太瞧不起胖爷了,这么重要的事哪有不事先考虑的?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与老曹说了,吴家小公子身上有件好宝贝要卖,让他费心帮忙打点打点,他已经一力应承。新月楼举行交易在每月中旬,现在不过是月初,咱们便在这里安心住着,又有什么不好?”

吴邪听他说得胸有成竹,又想到那曹镖头也是个老成稳重之人,料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便也放下心来。

三人用罢午饭,又各自回房休息了半日,待吴邪的酒醒得差不多了,那胖子便坐不住了,说什么也要找几个姑娘来乐上一乐,谁劝都不听。

大约黄昏时分,一名中年伙计领着三名姑娘走上楼来。吴邪本来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看到这三名姑娘也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见三人都是十八九岁的花样年纪,身穿一水儿嫩绿色的罗裙,个个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到好似一把新鲜欲滴的水葱,便是寻常的小家碧玉也多有不如。

胖子掏出钱来打发了伙计,豪气干云地对吴邪与张起灵一摆手:“来,弟兄们一人挑一个,这几个不满意咱们再换,今儿个胖爷做东,谁也甭跟我客气。”

吴邪心说谁跟你客气来着?不好这一口儿倒是真的。再转头一看张起灵,额头上冷汗就下来了。这些日子他都快忘记那厮还是一身道士打扮,他们居然带着个出家人出入风月场所,还堂而皇之地喝花酒,这要是传扬出去,只怕太上老君都要给气的从青牛背上跳下来。

那三个姑娘也看到了身着道褂的张起灵,对视一眼后均掩口而笑,隐约可听到她们窃窃私语:“好俊的道爷。”

胖子选了个圆脸儿的姑娘,揽在身边坐了,开口便问她姓名。

那姑娘落落大方地笑了笑,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甚是娇俏可爱:“我叫明湖,那两个姐姐叫做迎雪和丝雨。”

胖子拍着大腿赞道:“果然新月楼的姑娘就是不同凡响,连个名字也不落俗套。”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摸了骰子出来,要与明湖划拳喝酒。

明湖年纪虽不大,应对起这种场面来却也是个中老手,只将袖子往上卷了一卷,便与胖子“一五、二十”地喝在了一处。

迎雪与丝雨见他们两个玩上了,也笑盈盈地在吴邪与张起灵身边坐下,抬起一双纤纤玉手为他们斟酒。

吴邪生平第一次离一个妙龄女子这么近,闻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气,早紧张得全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好在那名叫做迎雪的姑娘十分善解人意,一直都坐得端端正正与他轻声细语地话说,既不刻意往他身上贴,也不曾怠慢了他。

这新月楼的姑娘都不是庸脂俗粉,不仅容貌身段要一等一的好,每个人还需怀有一技之长,或是琴棋书画,或是诗词歌赋。那迎雪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谈吐举止非常文雅,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吴邪与她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竟也放松下来,只觉得这名女子满腹锦绣,妙语如珠,心中不禁起了那怜香惜玉的念头,暗自可惜这么个知书达理的佳人却是红颜薄命,居然沦落风尘。

酒过三巡,他们这两对四人各自其乐融融,却唯独苦了坐在张起灵身边的丝雨。那人打从姑娘在身边坐下就开始仰头看着房梁,对于咫尺之遥的娇声软语闻若未闻,比寺庙里的菩萨金身还要冷硬无趣,直把个美貌佳人当做透明。丝雨又是温言劝酒又是讲笑话,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张起灵自始至终连看都不曾看上她一眼。最后丝雨也没辙,只得陪他就那样枯坐着,粉嘟嘟的小脸上表情泫然欲泣,定是从来没有伺候过这般不解风情的客人。

从傍晚一直玩到月上中天,胖子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根就没合起来过,明湖虽说酒量也是不弱,但又怎么比得了他这样的粗豪汉子,早就被灌得俏脸通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胖子看看时机差不多,一把打横抱起明湖,丢下一句“我先回房,你们随意”就走了,看他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想来那明湖姑娘今夜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胖子和明湖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冷了下来。迎雪一双盈盈杏眼看住了吴邪,双颊微红,眉目含情,个中意思不言自明。

吴邪只慌得出了一身白毛汗,目光闪烁就是不敢去看那姑娘,猛然瞥到张起灵依旧望着房梁发呆,身旁丝雨苦着一张脸几乎快把衣角揉烂了,赶紧站起来抱拳道:“天色不早,二位姑娘也早些歇息吧。”说着拉了张起灵起身,又从腰间摸出两封银子递给她们。

迎雪与丝雨也不坚持,双双道了谢接过银子走了。只是那迎雪好似有些舍不得,又回头看了他好几眼,目光含怨带嗔。吴邪转过身子只当没看见,一直到她们下楼方才松了一口气。

张起灵总算不再仰着头装石像,垂首轻轻叹了一口气。

吴邪料想他也没遇到过这种情景,不禁苦笑道:“都是那死胖子出的好主意,下次再这么着看我不把他捆起来。”

张起灵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去睡吧。”

吴邪点头:“那你也早点休息。”随后两人各自回房安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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