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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洪炉上——by梦里说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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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高个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竟比俺听说的还要艰难,必是那宝库中的机关十分厉害。”

少年道士摇了摇头:“非也,那宝库虽然藏得隐秘,内中却并没有什么要命的机关暗器。我师兄说,他们到达龙山时其他派门早已探得了宝库所在,只因天时未到一时无法开启,便都在附近等候。待时辰一到,宝库的入口处便出现了四个木傀儡,众人研究商议一番,发觉需要四个功力相近的人同时以特定的手法拍打这些木傀儡方可打开宝库。”

那后生颔首道:“不消说,尊师定是其中之一了。”

“正是,家师与玄机门的严长老、九州剑盟的凉师爷、火龙堂的泰叔在江湖上都是有数的高手,四人一同发掌开了入口。那宝库藏于深山之中,只有一条笔直向下的狭窄地道,众人在里面走了大约一刻钟光景,看到两旁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石室,其中财宝与秘笈均不在少数,更有许多日常使用之物与米面,必是有人曾在里面住过。”

那后生奇道:“咦,是什么人这么奇怪,竟能住在地底之下?”

“不知,但那些粮食早已陈化,据师兄说,少说也有十几年光景了。”

众人听了无不啧啧称奇,一时也猜不透那地底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

只听那少年道士继续说道:“众人见了这般光景,那些单身前来的游侠儿便有些按捺不住,走入石室就想要瓜分财宝与秘笈,并与几个大派门的统领起了争执。双方都以为自己这边势力更强,谁也不肯相让,争执就升级成了武斗。开始时还都克制着未动真章,谁知有两个本就互有嫌隙的打着打着动了真火,当下就闹出了人命。自此之后场面就变得愈发不可收拾,寻仇的寻仇、夺物的夺物,上百号人在狭窄的地道和低矮的石室里分成十多个战团,无论是小门派临时推出的首领还是几大门派的长老都无法让众人重新冷静下来。”

说到这里,这名少年道士脸上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忧郁神色,好似身临其境一般。

那后生见了,忙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斟了一杯水酒给他压惊:“江湖凶险莫过于此,还望道兄莫要过于伤怀。”

少年道士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颤声道:“你以为这便是地狱?须知那阎罗殿可有十八层。”

“此话怎讲?”

“这方是噩梦的开始。当众人正一片混乱之时,耳中只听有人气劲传音,虽然不是十分响亮,却让所有在那儿喝斗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人说‘天赐宝物不取,反倒厮杀不休,岂非违了上天赐福之意?不如某替你们接管了,消此干戈,也算是一桩功德。’众人闻音一惊,只见一个黑衣白发的老者排众而出,一路走来众人不是惊愕之间忘记阻拦,便是被他的护身气劲撞飞,从他出现直到最深处的石室之间两百余步,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此人出手全不留情,意在阻拦者不过折臂伤股,但凡有伤人之意的,皆被他毙于掌下。前后不过片刻,死伤者竟有十数人之多。”

酒馆里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被这离奇的描述惊呆了。半晌才有个年纪稍长的摇头道:“你那师兄莫不是伤了脑子,天下间哪有这等功夫?”

那少年道士闻若未闻,又喝下一杯酒,声音越发颤抖起来:“我师父和在场几个大门派的长老见此人武功奇高又来意不善,众人皆不是他的对手,便欲联手将他拦下。岂料那黑衣人武功既高,人又十分阴险,只在那可供两人并行的狭窄地道里与他们交手。如此一来人多的一方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反倒是因为人心不齐,火龙堂大名鼎鼎的拳掌高手泰叔被他一掌格杀。”

那后生脸色一变:“这黑衣人究竟是何来历,怎地就能厉害至此?”

“泰叔一死,众人方才真正收起私心与大意携手御敌。几个高手喝令武功较差的数人结阵在两端守御,他们则联手去拦截那老者。即便如此,由于地道狭窄,众人无法施展,反倒是那老者仗着武功高强,又伤了数人。此时大家既惊且怕,怕的是那黑衣老者武功之高,惊的是江湖上从未听说有如此高手,亏得是我师父见识广博,一阵打斗之后竟忆起了此人身份。却是个鞑子中的高手,数十年前曾追随一个叫做万奴王的魔头劫掠西北。”

那高个子蹙眉道:“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事,一般人早已记不得了,你师父又如何能记得这般清晰?”

少年道士抹了抹脸,凄然道:“当年贼酋万奴王入寇中原,由于此人武功既高,手下人马又不多,官府只得悬赏花红征集武林道上的高手诛杀此獠。我师父那时出师不久,也是江湖上青年俊彦中的好手,遇到这等既能出名又有实利的事情自然是立即响应,不过几日功夫便与一批年纪相仿的青年好手们组成一队领命。不想甫一交手,敌酋尚未出手,他手下一名黑衣中年的匪人单凭一人之力便使这近二十个好手尽数饮恨。我师父一时流血过度晕了过去,那些贼人只当他死了,再醒来已是被剥了个干净丢在沟里,好歹挣回一条命来。待他再能行走江湖之时,便听说万奴王遭九门高手伏杀,也不知那个黑衣人究竟如何,想来也是一起死了。我师父从此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不再行走江湖,返回泰山潜心苦修,本以为如今的功夫与那黑衣人已在伯仲之间,谁料多年后再交手,那人武功竟已至出神入化的地步,恐怕他当年尚未曾出全力。”

说到此处,少年道士又停了下来,胸膛起伏不定,似是压抑着极为悲愤的情绪。

那后生追问道:“后来呢?”

“我师父认为这名黑衣老者绝难战胜,那宝库开启也有时限,再打下去恐怕众人一个都走不脱。他这次前往龙山带走的乃是我泰山派年轻一辈中极有希望的几名弟子,若是全数交待在这里不啻于我派灭顶之灾。便当机立断叫破那人身份,令几大门派的年轻俊彦带领武艺并不出众的一些人先行退出,以免他们留在这里,反而坏事,他自己则与剩下的高手们拖住那黑衣人……”说着说着,那少年道士身躯发颤,双目含泪,“其他门派的人纵有不满,见我师父自己已然留下了,也就没什么好说,当下团结一心,舍身忘死要将那黑衣人拖在此地,只盼那断龙桩能及时落下。龙山每三十年一开,凭人力绝难破坏,若那黑衣人再入江湖,除非他有命在里面再熬三十年……”

少年道士的讲述戛然而止,但这个故事已经足够完整,不需要多余的问题来补充。

酒馆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任谁也没有料到,仅仅是一次关于财宝的争夺,最后竟会演变为一场针对异族高手的对决,而且结局还是如此惊心动魄。那些各怀心思的正道派门,那些洒脱不羁的江湖游侠,平日里不管有着怎样的恩怨仇隙,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却能戮力同心,为了给中原武林留下一点希望的火种,心甘情愿绝命在幽深黑暗的地底。

吴邪只听得心中一片五味陈杂,既为那些殒命龙山的侠士们感慨,又不由得深深后怕。当日在新月楼中那黑衣人只一出手就杀了阿宁,若非他一心夺物不曾恋战,只怕胖子和张起灵也是凶多吉少了。

一旁的胖子脸上也不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那份文书里的信息我们并没有向谁透露,那黑衣人定也不会逢人便说,这些武林派门又是从何处知晓?”

吴邪一怔:“你的意思是……”

“此事背后定是有心人在操纵,那些人真是死得冤了。”

“无论如何,我们不要去蹚这趟浑水也就是了。”

胖子冷笑一声:“若只是寻常的阴谋诡计,胖爷自是没兴趣和他们周旋。但若真有鞑子在里面作祟,我身为中原人却不能坐视不理。”

他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吴邪听着也觉得一阵热血上涌,然而一想到那血流成河的景象又不禁有些胆寒,只得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转头去看张起灵。却见那人面沉如水,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手指捏着一个杯子却用力到指节泛白,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这天晚上回到客栈,三人都没有再说话,早早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又过了一日,胖子已将一应行李物品打理妥当。吴邪看着他买回来的衣裳有些哭笑不得,这胖子想的倒是周全,有夹有棉也不怕冻着。只是他的喜好实在不敢恭维,颜色不是枣红就是墨绿,穿在身上活像个下乡收账的土财主。

张起灵还是抵死不肯换下他的道褂,吴邪挑了半天捡出一件墨蓝色的夹袄,连哄带骗让他把衣服脱了,抬手就给他裹在身上。可那人似乎从小到大除了道褂道袍就没穿过别的衣裳,垂首看着一堆带子扣子束手无策。吴邪看不过去,细细帮他穿戴好,又把他推到镜子跟前,打散了头发重新梳好发髻。

那人的脾气又冷又硬,一把青丝却是凉滑柔软,手感极好。吴邪一面给他梳头,一面不住偷眼去看他镜子里的脸,不知怎地想起了数月前那个荒唐的梦。心里暗忖像这样一个人,将来不知要和哪家的姑娘白发齐眉,就他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性子,想必过起日子来也是无趣得紧,若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还则罢了,倘或运气不好摊上个河东狮,只怕就连一日的清静也落不着了。越想越觉得有趣,手上就忘了轻重,梳子一抖竟拽下他几根发丝。

张起灵负痛,眉头微蹙,眼中露出几许疑问的神色。吴邪轻道一声“抱歉”,收敛了心神继续给他梳理。

胖子推门看到这幅情景,当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小吴,张道长,你们这还没拜过堂就上了头了?”

吴邪脸上一红,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你见过两个男人拜堂的么?”

“行了行了,打搅了二位恩爱是我的不是,小的这就去外面候着,你们亲热完了赶紧出来,咱们还要赶路呢。”

话音刚落就见张起灵抬手挥出一掌,掌风过处不仅将胖子推了出去,还把门也带上了。

离了弋阳县,三人继续赶路西行,又走了大约十几日便到了潭州地界。

眼看着解家已近在眼前,吴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和张起灵说个明白。那解雨臣既身为解家当家,自有他的谨慎之处,万一到时张起灵再似这般问十句答不到两句,说不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先打听清楚他要问什么,见了解雨臣自己也好帮他说话。

于是他趁着胖子出去赶车的当儿,推了推张起灵问道:“小哥,你找小花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张起灵犹豫了片刻,倒也不再隐瞒,只说:“要问他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张家楼。”

吴邪一愣,只觉得这个地名十分陌生,记忆中从未听人提起过,又问:“张家楼是个什么地方?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张起灵皱了皱眉,又沉思了好一阵子,难得说了个长句子:“九门张大佛爷曾置办下一座楼,里面收集了许多奇珍异宝,我需要其中一样东西。”

听说是九门张家的产业,吴邪心中不禁有些打鼓。首先张大佛爷已经失踪几十年了,那个地方未必还在,就算还在也未必完好。其次作为九门中人,他可以说从小便是听着张大佛爷的故事长大的,不仅是他这一辈,再往上数,就连他三叔和他爷爷也都对张大佛爷其人保持着相当的敬意。如今要带着个不相干的人随随便便闯入人家的地盘拿东西,怎么想都觉得有违道义。

倘若今时今日换一个人,吴邪宁可立即打道回府也不愿去做这件事,所谓人心隔肚皮,天知道他会不会见财起意,把张家楼里的财宝都搬空了,可偏偏这个人是张起灵。依他对这个闷油瓶子的了解,莫说是大费周章地去找个不知道还在不在的地方,就算现在有座金山摆在那里,恐怕这人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既然他说只是取其中一样东西,那就必然不会动其他的珍宝,况且这样处心积虑地去取,也必定是有要紧的用处。自己尚欠了他数次救命之恩未曾回报,就违心做这一次又有何妨?大不了日后张家后人真的找上门来,再想办法补偿他们就是了。

想到这里,吴邪微微笑道:“既是这样,等咱们到了解家,我替你去向小花打听可好?”

“……”

“毕竟我们都是九门中人,问起九门之事也方便一些。”

“好。”

说完这一句,张起灵又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了。

吴邪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只见外面暮色四合,天色已暗,孤零零的马车在官道上吱呀呀地走,倒也颇有几分古意。又想到明日一早便能入城见到解雨臣,心情也渐渐轻快起来。

刀剑起波澜,胜负孰为定。老龙鼓鳞翅,强蟒枉叹兴。吴邪只道此去解家乃是为了报恩,殊不知那张家楼里,还蕴藏着九门延续了数十年的巨大秘密。

17、

九门解家的解雨臣与吴邪年纪相仿,却已经身为一家之主,这并不是因为他天纵英才手段了得,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解雨臣的祖父解九在他父亲解连环四岁稚龄时便不知所踪,彼时距离九门张家惨遭灭门尚不足一年。没有人知道解九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与他家一向交好的二月红曾派出大队人马前前后后寻找了数月,最终仍是一无所获。正所谓树倒猢孙散,解九这一失踪,整个解家不出几日就变得混乱不堪,上至解九的几个侍妾,下至各个堂口的管事,无一不是处心积虑蠢蠢欲动,那些心存仁厚的尚好,不过是静观其变而已,另有些心思活络的便开始想方设法捞取好处,只待时机一到就要脱离解家自立门户去了。

解九的发妻乃是名门之后,娘家在潭州也颇有些势力。面对此等局面,她当机立断遣散了那些已有二心的手下,更将解九的几个侍妾趁着年轻也都统统打发了。这样一来,那些原本附庸于解家的组织被一一剥离,解家的核心势力得以凝聚巩固,虽然在外人看来大不如前,但真正有城府的人却要为这种做法叫一声好。此时她的娘家人也开始打起解家的主意,有意要趁着解九失踪、解连环年幼之际将九门解家一举吞并。这位解夫人一面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在江湖险恶中苦苦支撑着解家的门面,一面与自己图谋不轨的父兄机智周旋,竟也能应对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这才使解家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直到解连环长到一十六岁,解夫人顺理成章将他推到家主的位置,自己则隐退幕后,只在一些要紧的大事上帮他做个参谋。

那解连环自小聪明过人,据说三岁时便能解开九连环。十六岁当上家主之后,解家在他的执掌下渐渐有了起色,到他二十四岁那年,依稀已经有了几分当初全盛时期的风光。然而好景不长,八年之后,当解连环的幼子解雨臣刚刚年满八岁之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年少成名的解家当家却也步上了他父亲的后尘,在一次外出游玩的途中消失了踪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潭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连两代家主无故失踪,一时谣言四起,有说他家沾上了邪气的,也有说是祖上不积德遭了报应的,更有说他家惹上了极厉害的对头。这时解家上下也是一片人心惶惶,许多多年的老人也开始请辞。那解连环的妻子本就沉浸在丈夫失踪的悲痛之中,面对如此局势更是六神无主,哪里还能撑得起整个解家?

危机关头,仍是解老夫人站出来主持大。虽说时隔多年,老夫人在解家内外的声名仍是不减当年,只要她坐在那里,便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人心。解家的危局迎刃而解,那些有心要走的老人也都留了下来。只让一众江湖人士无不感慨,当初解九纵有万般遗憾,至少娶到了一个好夫人。

解雨臣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八岁起由祖母亲自抚养,手把手地教他怎样料理生意、应对时局、判断人心,更让他拜在二月红门下,多少也有寻找庇护和提携的意思。如此又过了六年,在解雨臣十四岁时,这位一生为解家鞠躬尽瘁的老夫人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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