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两人脸上显出迟疑,却默契地都没说话,看得我一阵咬牙切齿:“蠢材蠢材!迂腐成这样也敢做十二楼的杀手?!”
“啥?!”
酒老鬼声音忽地拔高,果然引起了前面人的注意,我呵呵:真是成事不足。
第六十四章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是把那两个小哥赶去了守备营,然后和酒老鬼两个人往绸缎庄后边儿来了。
这两天全城戒严,人人自危,门户紧闭,大路上连只老鼠都没有,树稍上停着麻雀乌鸦,一见着人就开始厉叫,叫得人心慌。
两家绸缎庄大门紧闭,我们从后边儿绕过去,只见前两天晚上我还看见的那些染缸全都没了,地上摆着箱子,还有烟草盐袋米袋。
“看见阮竹声了吗?”我翻了翻那些箱子,只见酒老鬼瘦小的身影从二楼一跃而下,站起身拍了拍手,摇头道:“一楼最里面那间房子下面,也许有个地方有密道。”
“带我去瞧瞧。”
那间屋子的密道干燥且还有脚印,应该才过去不久。
酒老鬼身形矮倒还罢了,我弯着腰还要疾走,喘得相当厉害。
好在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总算让我发现了一丝流风,这样一来,找出口就简单多了。
然而等我们一出去,我看到眼前被火烧红了的江面……
“这是怎么回事?!”酒老鬼也懵了。
这里是淮江江堤,整个江面上停着数艘船只,全都着了火。
“那不是商船!”短暂的惊吓后,我发现船上厮打着吼叫的人都是官兵打扮,也没看见有货物之类的东西被扔下船。
我稍微镇定了些,转头看向我们才出来的密道,伸手在袖折内掏出一支香,用火折子点燃,捂着鼻子将冒烟的香扔进密道口,酒老鬼一见我动作,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江堤周围的乱石里挑了一大块笨重的石头压在密道的开合板上。
做完这些事,绝了追兵,我们沿着江堤寻人时也敢大声唤人了。
朝着守备营的方向没多久,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面,正是柏牙。
“你看到阮竹声了没有?”
“看到了,不过……”,柏牙表情古怪,“他不是文官吗?怎么会武?”
我默然,心知他看到的是谁,来不及解释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动武了。
“他和那个云坚打起来了,”柏牙恨恨地说道,“我身上带伤,否则哪需要他动手?我自己就可以结果了云坚!”
“云坚死了?!”我记得云川说过,云坚并不是他的重头戏。
“他受伤了,可是阮竹声却没有追过来,反而是往江那头去了,那边来了一队商船,打着漕运的旗子。”
我突然明白过来:难怪绸缎庄那里那么多货物,原来是腾空了船好装载那些兵,这么说……阮竹声和云川都在上面?!
“他没有跟着云坚过来,所以你跟过来了?”我看像柏牙方才一直盯着的那个方向,“是那里?”
“嗯,”他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旧事当了。”
我心下一沉,想起几日前的事,便冷声道:“你这样一说,我倒也想起我和他的过节来,云川那边我帮不上忙,就劳酒老走一趟了。”
酒老鬼瞅了我和柏牙两眼,竟也没多嘴,随即离开。
我则同柏牙潜入军帐附近。
初春的江风还带着几分凛冽,这天色渐晚,军帐中孤灯晦暗,柏牙悄然摸进去抽出那把我见过的南疆弯月刀,将正在洗手的军医一抹脖子,可怜那军医还没来得及叫唤便没了气儿,被柏牙拖了出去。
我有话要问,便让柏牙在外候着。
云坚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我从随身的香袋儿拿出一支清香点燃,在他鼻子下过了过。
——“你……南柯淇……”
“醒了?”我皱眉,挥手赶了赶烟。
“来人……!”
“别叫了,”我坐在他榻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了吗?”
“你什么意思?”
“云川固然厉害,可你也并不差,怎么会被他伤得这么厉害……”,目光移至他不住颤抖的手,笑笑,“啊不对,是伤得越来越厉害。”
他狐疑地瞪着我,即使颤抖不已吗,也不忘摆出戒备的姿势,我见了不由好笑:他还是仗着我不会武功,所以轻敌了。
“觉不觉得刚才那一支香特别好闻?”我是来问话的,自然要给出好处,“闻了之后神清气爽,可惜太少是不是?”
云坚的脸色终于变了,我很高兴他意识到了什么:“王爷见多识广,该知道这世上……除了权色,还有更多美妙的草药能让人着迷上瘾吧?”
琉璃散和白玉烟的确相克,可即便如此,晚一些开窗或者扔掉香灰,其实也不会出什么大毛病,可我那么着急,为的就是因为琉璃散中……有极大量的阿芙蓉。
“你当日说我国公府的人迂腐,可你不也一样还是靠那群书蠹的运作,才得以重见天日的吗?你看重赵珏,可他却被权色所迷,你对他的那点好,哪里比得上云川许下他的荣耀?而即便云川对他如此看重,他还是栽在了‘情’之一字上,终是英雄气短,万劫不复……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和从文或习武都没有联系,全在你自己怎么想,可惜你傻。”我摇头笑道。
“那一天……你说换香的那一天!”他双目赤红,几乎要扑上来吃了我。
我还好笑呢,也一样瞪回去,低吼道:“你拿我当什么?!对不住了豫亲王!我这人一向不是君子!从来睚眦必报!你如果识时务,就乖乖听话,也许我有法子解了你的瘾也说不准……”
“你肯?!”云坚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自然,我对控制你没有丝毫兴趣,你的命也轮不到我来取。”我放缓了声线,低声蛊惑道。
他望着我,眼神时而愤恨,时而哀求,时而痛苦,时而悲怆。
“想好了就说吧,”我要的很简单,“你只说一个名字,然后我们好好的回京,一切好说。”
说得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起什么歪心思,和我或者和云川同归于尽,所以我一点一点地问,不连贯地问我想问的事。
……在和云坚交涉的过程中,他昏过去了几次,我脑子里的线倒是理清了不少,且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等我再走出军帐,柏牙殷切地看着我,我摆摆手:“不是时候,你现在带他走,我们回春晓园,我要清理门户。”
第六十五章
柏牙很不解,我却无意与他多言。
这么些年下来,经历得多了,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觉得匪夷所思,还是得怨自己不够小心。
果然一回到园子里,众人都在,只唯独少了一个。
我冷笑:想必是去淮江那处与漓州调兵的人来接应了吧?
这下好了,想清理门户也得要清理的人在才行啊。
我越想越气,坐也坐不住,控制了云坚,我也没了顾忌,只想早日回京摆平这些事。
这样一来我驾船去了江上,撑船的是柏牙,江那一头的火光越烧越旺,我虽有心找人算账,却不想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心里又急了起来。
好在柏牙的轻功不错,带着我这么个累赘还能一跃而起。
这些商船船头横锁连船尾,船上满是尸体和受伤的人。
“漓州的兵在前头,我们还是别过去了,那里正在打,我估计不能护你周全。”
“找你师父去,来都来了,不行我拿毒烟迷晕他们。”只是这时江风风向不对,否则我早用上了。
只是当我赶到前面人声和刀剑碰撞声愈发狰狞的船只时,我却走不动了。
我不怕死,因为死过一次,可我又很不想死,因为好不容易才活过来。
我讨厌面对死亡的感觉,更讨厌面对被烧死的可能,火势卷烟,被江风越吹越盛,呛得我一阵死咳,心里最深处对火的恐惧本能在满眼火光之中燃起吗,我眯了眼睛,一动都不能动,就像前世我被烧死时那样子。
不同的是,那时候我带着同归于尽的恨与快感,此时,却是我自己都想不通的怔愣。
“南柯淇!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已飞奔到前面一艘船的柏牙回头冲我吼道,“我师父在那边!快过来!这边有火流箭!快趴下!”
我吓了一跳——一支箭刚好插在我前方的一块儿船板上,船板一下子着了起来!
“我走不了了!你快走!”我努力想镇定,还有事没做完,也不想柏牙为我耽误时间,但我却控制不了声音里的颤抖和哭腔。
“你快过来!”他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想要赶过来却被前面已经烧着的船篷阻挡了下来。
我向船下一看,咬咬牙,颤抖着双手扶着船板,一脚伸入水中,然后扒住船底一点点的移动,好在这条江的水流不急,只是江水好冷,冷得我手都僵了,生怕扶不住船底。
想来也是爷爷在天之灵保佑我,等我快移到柏牙那艘船的船头时,他终于想起我这法子,且一下水就看见了我,一脸讶异:“你没事吧?!”
“……我……冷!”我真的冷得不行了。
可正在柏牙伸手接过我的同时,船身突然一晃,我一抬头,却见两个兵正杀红了眼,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杀了推入河中时发现了我和柏牙,举剑就砍,柏牙一掌拍向水面,整个人腾空而起跃至船上,两手持刀砍向那兵卒。
我这里却再也坚持不住了,松开手,整个人都沉入江水中,我心里悲凉:上一世是火,这一世是水,这就是我的命?
“南柯淇!”
我耳边声音时大时小,又是水声又是人声,隐约听见柏牙高声吼我名字,想来是他解决了那兵卒总算想起我来。
身体里的力气渐渐被这江水冲散,水面之下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夜确实不太平,但是我太累了,连着几个夜反复被梦折磨,也不知道自己人还在水里,究竟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再醒来的时候,我听见耳边有人唤我名字,低低的。
睁开眼,我靠在云川怀里。
只是这里……
颠簸和狭小的空间告诉我我在马车里。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云川抬了抬左手,我看见他手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上面都还有血渍。
“你受伤了?!”
“你很担心我?”
“我瞧瞧!”我没心思跟他斗嘴,支撑着要起来,又怕碰到他伤口。
“你跑出来就算了,还跑到江上,”云川叹了口气,单用右手将我按了回去,“你知道我把你捞上来的时候我……”他话没说完眼睛就红了,过了一会儿方继续说道:“我被你吓死了……”语气里的哭腔和他憔悴的样子都不似作伪,我识时务地没有作声。
见他不说话了,我方是这开口问道“这……这是要去哪里?”
“回京。”他看着我,目光太专注,以至于我被他如此近距离的盯着,几乎不能与他对视。
京都那个地方盛满了我的过去,而云川这个人,却占据了我全部的过去。
前世是我跨不过去的一道坎,而今生正因为特别明白,所以才特别的累。
“南柯淇,”我听见身边的这个人用极淡的语气说,“你可以一辈子不原谅我,但是你不可以再离开我,要么你狠得下心就亲手了结了我,否则,别怪我不放你走。”
“杀你是弑君,我不会那么傻。”
“所以你让我活着,让我求而不得的活着,”他边点头边笑,有些苍凉,“你可知我也是人?”
心头一悸,我肩头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暖意。
“我不信你比我好过,”他侧脸的影子映在马车内壁上,唇边的笑意一瞬间叫我有恍若隔世之感,“我了解你,你根本还放不下我。”
我僵硬着,眼角余光中他缓缓靠近我,最后在我耳边道:“我是你的心病,对不对?”
不能不承认,闻言我的确有些不知所措,连手都下意识的攥紧。
“我要回去。”
“不行。”
“我放心不下园子里的人,”我故作镇定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当然能,三年前,”他说,“你不就是这样走吗?走得干净利落。”
“那不一样!”我一撩开车帘,却见外头驾车和随行的都不是我认识的人,心下更急,“而且就这样走……太危险了!”
“你担心我?”
“我担心我自己!”我狠狠地强调道。
“别嘴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眼神稍稍明亮了些许,“我易容见你时,你担心我来淮苏以身犯险……”
“陛下身份贵重,我不过尽人臣之道罢了。”我打断他的话,冷声道。
“劳爱卿忧心,朕当日听了,”他展颜笑道,“很是欢喜。”
这是今生我第一次听他以君王身份自称,竟莫名的心下一动,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反驳回去。
“说起来……阮竹声他们呢?”马车里气氛奇怪,我赶紧岔开话去。
说到阮竹声,他又不说话了,移开眼神。
“你不必不高兴,我都说了和他又没有私情,”我虽然这样说,但说出口了便觉得有些别扭,“我只想了解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言毕,他的脸色终于缓了不少,这才慢慢儿开口说道:“他留在淮苏收尾,你的人扣着云坚,在后面的马车上。”
我这才放心,却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脱口问道:“我之前见到的‘阮竹声’都是你?”
“是。”
“你借‘阮竹声’的口告诉我那些事,又用意何在?”我冷冷地看着他。
果然,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绷紧的嘴角翘了起来:“朕当日所言俱是实话。”
“你还好意思说?!”我怒极反笑,“你连脸都是假的!”
“朕没有骗你,”他将我拽进怀里,我恼怒之中连推带打了好几下,他没事,倒把我的手打疼了,“皇后有孕,是朕又对不住你,可朕……”
“你是皇帝,你爱宠幸谁就宠幸谁,我有什么权利拦着你?”我一把甩开他的手。
当日听说时我没觉得怎样,只觉得很正常:他是皇帝,怎么能没有孩子呢?
可现在再听,才发觉自己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口恶气盘亘在胸口,都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好。
第六十六章
他皱眉不说话,整个人都颓丧了几分,须臾,方才沉沉出声道:“自三年前亲政始,我擢升了从前跟我的旧部,另开轻骑营,重用武官,朝中文臣以国丈左相林郴为首,以及后宫太后和皇后,都颇有微词,就在今年几个将军大破沙杨关班师回朝后,那些文臣突然提起云坚的事,说他原本无大错,我当兄友弟恭,否则恐为天下人诟病,正好他和淮苏旧部暗中往来的事情又被我得知,这才将计就计,也算堵了那些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