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没有否认,我心里更确信了几分,继续说道:“云坚看到了那字纸,知道我的下落,我却误以为他和十二楼勾结,于是有人便将计就计,让我继续误会下去。”
见云川还不说话,我不急,低下头抚摸袖口:“可是我问云坚,他却说得很清楚——他没有与十二楼勾结过,与他勾结的江湖人是漓州的帮派,贩私盐私茶以供给他养兵的消耗,那么十二楼呢?”
“南柯淇……”云川终于开口。
我却勾了勾嘴角,抬手示意他不用说了,走到他面前站定:“我替你说,十二楼是个杀手组织,业务精湛却是武林新贵,从前低调是因为不能不低调,而现在放弃低调,连朝廷命官都敢动,无非是因为靠山更稳固了。”
“你是个聪明人……”,云川似笑非笑,“你认为朕是他们的靠山?”
“试问天下间,还有谁比一朝天子更稳固呢?”我挑眉,“可是我并不认为陛下是十二楼的倚仗,我认为……十二楼本身就从属于陛下您。”
云川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我问:“臣猜错了吗?”
云川状如无意,一手微震,动似拂尘,掌风震松了帘子的茜绳,阿洌被软金纱帘隔在外殿。
他这才回头看我,仍旧没有半分意外:“朕就喜欢你这样聪明刁钻的样子。”说完竟就那么坐着,微扬了头,一手横在我腰上将我揽入怀中。
我没好气地踩他脚,没踩着,被他躲了:“罢了,等臣问完了再撒气也成。”
他一脸无奈。
“你知道你纰漏在哪儿吗?”我见他不问我,还是自己开口问道。
“你说,朕以后改。”云川跟我这儿耍无赖。
我冷哼:“还以后?陛下还想再骗臣几次?不如就此丢开手,大家干净。”
云川这才正色道:“不会了,朕再也不会了。”
闻言,我倒是一笑:“那我骗你呢?”
云川表情温柔,语气却暗含威慑:“你,敢。”
我撇撇嘴。
云川又问:“朕有何纰漏?”
我想了想,叹道:“我为云坚所唐突以至腿上受伤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扶摇便是其中一个,我后来才想明白,除了柏牙,只有扶摇是我从京都带走的,而从前,牡丹阁一旦有些什么动静你都能即使感到,说明牡丹阁有你的人,这次回来,扶摇也跟了我们一路,她现在应该在牡丹阁,而不是春晓园对吗?”
不等他回答,我佯作恍然大悟,接着说道:“哦对了,怎么是牡丹阁呢?该说是……十二楼。”
这也多亏了南柯游和酒老鬼断断续续的消息
云川笑得无害:“秦楼楚馆,大隐隐于市,是个好办事的地方。”
我认得他这笑意,正是他还是皇子时惯用的。
叹了口气,我接着说:“扶摇不知千里蝶香一事,让柏牙发现了她是春晓园的人,我这才知道原来易容高手另有其人,也从而意识到,一般的眼线不会有这样的本事,她是十二楼的人无疑,身为她所效忠之人的陛下你,也与十二楼脱不了干系,所以你唯一的纰漏就是错将扶摇安排在了我身边。”
云川看着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神色松快:“我安排谁都是一样的,扶摇机敏,还能拖得一时,若不是她对那个千氏余孽动了心思,又怎会不经朕允许,擅自跑去和他缠斗?”
我一愣:“千氏……”
云川叹道:“你身边怎可有来路不明之人?而且扶摇受伤,朕问询之下,很快就察觉出与她缠斗之人招数熟悉,不是当日归莺园那刺客是谁?”
我语气怨怼道:“是你要带我去西凉,是你逼我的。”
云川语气同怨怼道:“朕若真想杀谁何必要等去西凉!朕那时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来,怕你对朕原本就生疏,经年累月一分别,再回来你肯定早就将朕忘诸脑后了!”
我一撇嘴:“你后来不怕我忘了你了?”
云川冷哼:“人一念之间最容易泄露心思,你豁出性命去救朕,朕不是瞎子,明白你的心事。”
所以我是活该受此一难了。我翻了个白眼。
“所以朕明白之后,”云川苦笑,“到如今还是无法释怀,后悔当日为赌气置你于险地。”
我翻了个白眼,接着问道:“你老实说,这么多年以来,十二楼是不是一直以那两家绸缎庄为据点和扶摇互通消息?”
“是。”云川说毕,嘴角扬起一丝矜贵的笑意,得意得很:“你们才到淮苏那会儿,她还替当地官府摆平了两件事,不然你以为淮苏府的府尹为何一直对你们礼敬有加?”
我面露不解,云川便道:“这几年那些江湖中人胆子是越来越大,越发不将朝廷地方官员放在眼里,常常一言不合就闹得鸡飞狗跳,百姓不安,十二楼是朕布在他们之中的棋子,为的就是把这些人的行事都牢牢掌握在朝廷容许的范围内,扶摇身为十二楼的人,震慑调度是她分内的事。”
“陛下所虑甚远,想必如果赵珏不是如今这幅样子,这十二楼就归他调理了。”
云川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殿外的方向,顺着他的目光,我隔着软金纱帘也看了过去,阿洌还伏在案头写字,坐姿端正,神情认真却不显沉重,轻松而专注,嘴角微微翘起。
“柏牙此人毕竟是千氏之后,十二楼乃朕精心打造,朕不会交给不放心的人,”云川眼神一冷,“但是昭华君竟让如今文庄公的老来子习武……不知文庄公病中知晓,会不会治你一个大不孝之罪?”
“荣幸之至。”我冷笑,说完才觉得有些奇怪,斜睨了云川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想让他习武?”
“你随身的短剑都给了那小子。”云川冷哼道。
我懒得理他,起身要走。
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拽了过去,跟着一手擒住我下颔。
他手上的茧子磕人得很,动作突然得吓了我一跳,我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想要拍掉他的手,可才一伸手,眼前一晃,手上却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刀。
“这是什么?”我眯起眼打量手上的短刀,不是很重,流星般的弧度,简洁低调。
“给你防身用的,”云川放开我,重新坐了回去,笑得很欠揍,“其实朕喜欢看你拿这种危险的东西的模样,像是朵带了刺的花儿。”
我哼笑:“要是臣拿这东西指着陛下你呢?”
云川也笑:“指着朕算什么?”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舍得你就往这儿砍,朕绝对不躲,不光不躲,朕还要拉你一起死。”
他原本是笑着的,说着说着,表情变了,眼神里那种疯狂的偏执看得我背上一寒,我讪讪地将短刀收好,嘴里嘀咕道:“我不过开句玩笑……”
云川的笑都消失,道:“不管天上地下,不要留朕一个人。”
第六十八章
我叹气: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怎么了,整日里患得患失,我连话都不敢多说,免得他状似无事,过了又瞎想。
比如有一回,正在欢爱时,他狠狠咬住我后颈,疼得我叫都叫不出声,他却不停地喃喃念叨我的名字。
想至此,我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我哪儿也不去了,走不动了。”
他仰头狡黠一笑,将我揽在怀里:“你心里装着一个人,所以负荷太重,难怪走不了。”
我好笑,意欲推开他。
可云川揽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分明是不放人:“说,你是不是认识江湖上的人?”
“你。”
“朕是江湖人?!”云川嘴角一抽,我看得分明。
“十二楼楼主,”我强调道,“不然你以为呢?”
闻言,云川的嘴角抿出一丝意味深长:“十二楼本身就不是一个江湖门派……”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是陛下的暗卫营?”
云川明显半句话没说完,见我脱口而出,他微张的嘴角一勾,意味深长的笑道:“是,所以他们只接朕的生意,所以一直默默无闻,后来暗杀那些朝廷命官……也都是朕的意思。”
我微笑:“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云川点头:“朕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那些人身上,帝王心术固然必要,但是对他们,朕没那个耐心。”
我边颔首微笑边道:“皇帝要云坚的命,也要攻城略地,一定天下,于是朝廷上的弯弯绕绕就扔给别人。”
“不是别人,是你,真要你回来帮朕,朕只信你。”
“臣不愿意呢?”
云川闭了闭眼,方开口道:“你不是金丝雀,朕爱你,也敬你,三年前你走是朕的错,是朕太自负,而今朕想终结这场错误,是以不惜花费大力气,骗也要将你骗回来,所以……朕以国士待公子,公子可愿以身相许而报之?”
“我非国士之才。”
“则无人是矣。”
眼前人是一国之君,他说要以国士待我……
情绪在我脑子里翻涌,我突然很理解那些头脑发热的武夫——
沙场溅热血,长剑挑军旗……若是没有一口正气盘桓在心里,如何能做到直往而无畏?
君王是一国福祉所系,他的每一句肯定丝毫不亚于每一声战鼓的急促……像是权势的椿药,我原就不是甘于委曲求全做一个男宠的人,听见这些话,我怎么会不激动?
我不是笼中鸟,我不想成为他后宫中日日盼君来,最终失去自我的怨妇,我曾犯过这错,所以我耿耿于怀,尽管他不知道。
“陛下,如若你我都退回君与臣的位置,也许……”
“没有也许,”云川沉声打断我的话,皱眉道,“你总是要用条条框框束缚这段感情,最后除了一再错过,你我之间还剩下什么?”
“我……”
“你只用选择相信朕,”云川脸色一缓,目光眷念,一手抚摸上我的左脸,轻轻揭下我的长纱,“朕决不许你再因为躲避而自残,或者离京远走。”
我抬头看着他,觉得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我摇头笑叹:“陛下说的,臣照办就是。”
午后,我叫上南柯游一起去了一趟翰林院。
不少都是新晋的翰林,见到南柯游都问安,好奇打量我的人不少,还有几个还欲上前搭话,都让南柯游替我挡了回去。
“学生孟观涛,见过君侯。”
……
这人倒有趣。
我仔细打量这个一语道破我身份的青衫小子,容长脸面,高挑身段,眉目间既有我曾熟悉的年轻人特有的神采飞扬,又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出尘。
我略一眯眼,笑道:“你跟谁说话?”
“自然是阁下您。”孟观涛虽是个默默无闻的新翰林,但不卑不亢的态度很是得当。
“你认得我?”
“长纱掩面不失风华,又得国公府世子亲自引见,天下也唯有昭华君一人。”
马屁拍得倒是很自然,我瞧他那副恭敬中带着几分自信淡定的模样,终于知道他为何会给我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了——好一个神似病太子云定的孟观涛。
因着他的话,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早前或陌生或冷漠的面孔此时都热切起来,我还在想:我都这么一副奇怪的打扮了,难道真的很难辨认吗?
“诸位自便。”我被盯得不自在,说完后拉着南柯游的手去到三楼。
我原是想到这里清净,好和他谈谈云川同我说的,有关朝中文臣专擅一事,没想到那个孟观涛竟然不请自来。
见状,我有些不悦,还是南柯游问他还有何事。
“学生知道世子和君侯此来所为何事。”
南柯游也不说话了,看了我一眼。
我面无表情:“哦?”
孟观涛:“自学生到了翰林院,只叹如今士林迂腐,青黄不接,有能之士得不到重用,导致朝纲不振。”
他的语调抑扬顿挫,十分悦耳,很有说服力,我听毕便笑笑:“你是有能之士么?”
孟观涛也笑笑:“学生愿做有能之士。”
我挑眉:“我可以将你举荐给陛下。”
孟观涛深深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拱手笑道:“能得君侯青目,学生足矣。”
我失笑:“我能有什么可给你的?充其量不过一个门客之席。”
孟观涛:“君侯此正值用人之际,若不嫌弃学生出身寒微,学生愿效犬马之劳。”
南柯游听至此,抚掌而笑:“哈哈哈……你听听!这倒是个伶透的,若是为你办成一件事,比那些只知在陛下面前邀功的不知强过多少呢!”
我沉吟着仔细观察孟观涛,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是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喜欢,可是如今看来这倒不是个眼高手低的人,言谈见识竟有些干吏的意思,还是再观察几日才好。
淮苏的事终于收尾,我让云坚在他的豫亲王王府养病,闭门谢客。
柏牙不解,我说此事败露,幕后之人一定会找云坚问个清楚,云坚如今病成这样,必然无反击之力,我让他做个饵,好钓大鱼。
淮苏调兵一事就这样被无声无息的揭过了,又是海啸前夕的潮味儿,弥漫在呼吸里的紧张切骨贴肤。
果然有的人坐不住了。
这一晚上我就没歇下,坐在窗下看书,外殿中那人还在批奏折,我瞟了一眼,放下手走过去,用手探了探放在边儿上的荷香碎叶羹,不由皱眉:“凉了。”
“嗯?”云川一抬头,“你还没睡?”
“在等人。”
云川闻言,疲惫的眉目舒展开,笑得玩味:“等朕?”
我端起碎叶羹放在一旁的茶炉上加热,看也懒得看他:“等怡亲王。”
云川声音无奈下来:“我记得他今天又出宫了,想必又是去你们府上了。”
我摇头:“去豫亲王府了。”
云川这才正色起来:“今晚有事?”
我似笑非笑:“今夜豫亲王遇刺,九死一生,刺客严审之后吐了些名字出来。”
云川也似笑非笑:“刺客不肯呢?”
我笑叹:“人在我手里,你还怕问不出来话么?”
云川:“朕只知道昭华君师承烟山医仙锄药叟,不料你也会以济世之道作酷刑之用。”
我拿起热好的羹汤递给他:“生死一念间岂不快哉?何况我非大夫也非酷吏,我只是个说书的,今日这出戏,陛下必然会满意的。”
云川接过汤碗,嘴角轻抿:“拭目以待了。”
京都的夜一向太平,不太平也只能装作太平。
暗杀当然是要小心翼翼的,只这一回,愣是被云宛闹得人仰马翻起来。
一接到云宛府中总管德安的来报,我当下便跨马要走,皇帝不肯让我独自前去,找了几个暗卫营,也就是十二楼的人在暗中跟着我,他则去了承央殿传召内阁大臣。
等我到了豫亲王王府所在的东阜大街,隔得远远的就看见一大群人举着火,戒严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