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跟我说这些,不光是为了表诚心吧?”云宛倒确实不糊涂。
“当然,”话说到这里,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一份价钱一分货,你想和南柯游长长远远的,就给我些甜头也无妨,“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半年前的赌约?”
云宛的表情不见放松,越发警惕,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云淡风轻了:“你想要什么?若是平常玩意儿,你断不会说方才的话,也许你要的我没有呢?”
“六殿下冰雪聪明,的确我要的并非六殿下的所有物,不过想来也只有六殿下才弄得到手。”
“哦?是什么?”云宛眼中染带上一缕兴味。
“我要太子送七殿下的那把宝剑。”我笑得一发开心起来。
之前这一个念头本来都消弭了,可惜了今天又被云川两三句话的举动给挑了起来。
“你……!”云宛瞪着眼睛,话梗在喉头一时答不上来,好一会儿方冷笑道,“区区一个奴才,好大的胆子!”
我心里冷笑,恨不能甩头就走,可我才说的并不是奉承之词:我找云川要剑,那必然是自不量力;云坚输给了云川,所以更不必提了。
除了云宛,我没有别的砝码和别人做这笔交易,只能压下性子装老实。
我立即诚惶诚恐的跪下应道:“奴才没有那个胆子,奴才不过是想向殿下讨个彩头儿罢了。”
闻言云宛的神色略缓:“什么意思?”
“论武,奴才并不懂,然而奴才平日冷眼看来,单论为人心机手腕,六殿下比七殿下根本不遑多让,若这剑最后竟到了您手上,又是七殿下心甘情愿奉上的,别人只会说殿下您手段高妙。”说到最后,我偷眼抬头看了看他,果不其然,云宛面上看去像是已起了玩心。
“你起来,”他抬了抬手,面上又是和蔼的模样,好像方才疾言厉色的人不是他一样,“你大哥回来若看见你这幅样子,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面纱后的嘴角翘起一丝冷冷的弧度,他今日拿“奴才”二字压我,来日我再作计较……南柯游还痴心等入了朝,再也不做奴才了,其实这些人都一样,要你当牛做马你敢说不?
云宛接着笑道:“我听你这玩法有些意思,不如我们再打个赌。”
“我赌殿下能得宝剑。”
“没意思,我当然是要赌我自己能得的,你赌我不能罢!”云宛将扇子摇了摇,抿嘴一笑,看来他是胸有成竹,不能让我称心遂意,自己也要占尽便宜。
“这……好吧,就依殿下。”无非是对着王八抚琴罢了,换云川一个不痛快,也值当。
最重要的是,我就不爱看云川把病太子那朵大白莲供着捧着那副狗腿样子,不过就是做个恶人嘛,恶人谁不会做呢?做恶人好,做恶人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一个小孩子似的恶作剧,就算不能一报前世受辱多年的仇怨,也希望能借机消了我自己这份执念。
这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恨意,因为有多深爱,就能有多痛恨。
我只是怨,怨我自己,所以把脸划了;怨云川,所以即使只有一次,我也要他不痛快。
自中秋以后,云坚不再来上早课,倒是太子偶尔会过来听课,他来听课,父亲的注意力便都在他身上,云川不再理我,也并不怎么搭理南柯泠。
南柯泠问我是不是他伺候得不好;我答,这世上没有不会伺候人的奴才,主子宠爱你或者厌弃你,也绝不是因为那点子伺候人的功夫。
虽然我与云宛有赌约,然而他并不急着开始,每天没有什么动作,依旧活的比云川还要像老小。
南柯游见我果真安安分分的,既没有粘着云川,也没有和南柯泠过不去,他也放心多了。
整个人间都是和平安宁,风和日丽。
第十四章
到了第二年秋末的时候,北风都刮起来了,枝条疏朗,挂着近冬的寒意,家里却有了两件儿喜事,一是吏部尚书司空大人来府上做客,提起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南柯湘的亲事,两家便择日高高兴兴的订了亲。
再来就是西院里那位二娘又有了。
我的精神气也不错,只看见我父亲总是忍不住微微的笑,他夫妻两个真真恩爱,这一胎不知是个千金还是个小子。
“咱们家又要添丁了。”爷爷落下一枚棋子,想起这事来,笑道。
我在棋盒里拈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听说大哥出生那会儿,我娘的身体还很好,是为了我熬坏的。”
“你听谁说的?那是胡说的,你娘在生你之前还小产过一次,是那时就……”,爷爷不说了,须臾方叹了口气:“你娘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但常说不希望你和游儿像她,他倒还好,你这两年却……”
“总要有一个她的孩子像她才好,不然,”我心无芥蒂的“嘿嘿”一笑,“倒像没有过这个娘似的。”
爷爷还是叹气,我不说话,落下一子,把他西南角儿上大半的黑子都吃了去。
吏部尚书家的四公子,我倒是知道几分他的事,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是个短命的。
还记得那一世里南柯湘还没来得及定亲,赵珏便看上她了,两个人后来似乎安安稳稳的很不错。
我想起来,忍不住就笑了笑:罢了,还是希望司空公子今生有美人在旁,能活得长些吧,也算是赵珏的功德了。
我的卦再不错的,元宵那一日南柯湘央我带她溜出去看灯会,果然就遇见他了。
大哥古板,不会让她去,四弟优柔不敢应她,她来找我,我心里呵呵一笑,便知是天意了。
前世云川撇开云坚,第一次出宫和赵珏私下会面,正是在元宵灯会这天晚上。赵珏送云川回宫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坐的马车被偷跑出来的南柯湘给冲撞了。
前世南柯湘不会来找我,我厌弃西院的人都厌弃不过来,他们和我都是相看两生厌;这一世里也许是因为我已不再是宫中皇子侍读,二娘见我毁了容丢了差使已然够惨,也并没有教唆他们很跟我过不去。
我如今又是个软性子,不像从前那般棱角分明。于南柯湘,我是弱弟,于南柯泠,我是兄长,有什么不可靠的?我欣然和她同去。
虽然她是我姐姐,身量却只才到我的肩膀,穿着小厮的衣裳,看着就玲珑可爱。
一到廿四桥下的灯会,街上河里俱是颜色剔透的花灯,她在马路两边乱窜,兴奋得不行,哪里有个侯门千金的模样?我听从前伺候我娘的人说过,我娘和前皇后都是正房所出,自小教养极好,那才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体统。
可是既然赵珏那傻小子就好南柯湘这一口,我乐得成全他。
我们湘儿才订了亲,明年此时就要过门儿了,今儿与他见一面,也算了了前世的情孽罢。我知道此时我一定笑得无比真诚。
今儿戴了一顶纱笠帽,直接挡住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个穿得好点儿的渔翁,免得被赵珏认出来。
其实我想多了,那马蹄高扬下,扮着男装的大家闺秀花容失色,跌坐在地,避之不及,随着毡帽的落下,一把青丝在花灯华彩中耀眼得就像星河,赵珏眼睛都直了,哪里注意得到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呢?
“姑娘……你没事吧?”
“我……!”南柯湘回过神来,一摸头顶,果然露馅儿了,赶紧假作无所谓的嚷道,“谁……谁说我是姑娘啦?我头发长了点儿……而已嘛……”声音越来越小,羞恼固执的神情十分可爱。
“你是哪家的姑娘?”赵珏不在意的嘿嘿一笑。
南柯湘踟蹰起来,开始左顾右盼,我边跺脚边急忙向跟我的另一个小厮白芹说道:“还不快把小姐给我带回来!我这样子怎么好让人看见!”
白芹也慌了,急急忙忙冲出去,好在他果然是我的小厮里最伶俐的,只当不认识赵珏,单向南柯湘急道:“少爷略转个身你就不见了,你是怎么当丫头的!”南柯湘不傻,抬脚就要跟他跑。
赵珏一把揪住她的袖子笑道:“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你是谁家府上的?”
“我是……”,南柯湘一慌,脱口道,“国公府!”白芹听了,赶紧跟她使眼色,抹脖子直眼地悄悄摆手。
南柯湘一见又立刻改口道:“不!我是……我是……”
在暗处,撩起右边儿一半的长纱,我向眼睛都快黏到我身上的白芹,嘴形轻轻吐出五个字:定国将军府……
白芹跟着我的嘴形嗫喏了几遍,顺势念出来:“定国……定国将军府!”
“将军府的?!”赵珏听见,扑哧笑道,“那你们是伺候定国将军府中哪位少爷的?不会刚好就是大公子的吧?”
“对!”南柯湘得了白芹的助力,不再害怕,大声肯定。
赵珏捂着嘴憋笑,良久方道:“那你怎么把少爷丢了呢?”
“我没有!我是……”
“这位爷你就放过我们吧!”白芹适时的哭丧着脸插话道,“再不回去可就要被发现了!”
“哦……那你们是偷跑出来的了?”赵珏不看白芹,一个劲儿调戏南柯湘。
南柯湘撅了嘴,埋怨似的瞪了白芹一眼,干脆嚷道:“你管不着!我看你敢拦我!白芹!走!”说话便甩袖大步向前走去。
“这位将军府的小妹妹!”赵珏哈哈笑道,“将军府不是在这头儿吗?你怎么走反了?”
南柯湘听毕,羞得一言不发,埋头转向飞跑起来,待赵珏含笑摇头,一跃回到马上扬鞭而去。
第十五章
白芹向后一瞥,见没人了,这才把她一拽,拽到了我在的巷子里。
“三哥……”
“我再也不敢带你出来了!”我气急败坏。
好在今夜到底相安无事,我其实心情不错:我想我会是个很好的说书人,今晚这么一出,不正是深宅大院里寂寞小姐与贵妇们最爱的桥段么?
然若想再看下边的好戏,总要碰到今夜这般的好机缘才能上演。
中秋既过,秋声唱晚。我朝大胜回鹘,威名远扬;太子身子大好,重回朝堂,这都是天大的喜事。可我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个冬天并不会那么好过。
那一世里,才好了没几天的病太子,病情又开始严重。而就是从这个冬天开始,病太子的身子再没好转过,最终没能熬到第二年的春天。
至于借回鹘一役大放异彩的云坚,却在军中如鱼得水,这个月才亲自领兵压境,我记得他这次又是替朝廷一举铲除了南境大藩,异姓王千氏这个祸患,在军中的威望一日千里。
两个皇子,一个威震三军,一个缠绵病榻,这个冬天正合该是风云变色的好时候。
其实我知道的还不算多,然而自打我从那一世里回来了,很多事就不容得我不多想一想……比如,前世里的病太子究竟是怎么了?
我于医道上不精,宫里的太医们嘴也紧得很。好在之前给我瞧伤的老太医待我很好,见我连着两天都往太医院跑,以为我又后悔了,想要平复脸上的伤疤,还对我说:七皇子云川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以他皇子身份之贵重竟能体恤下人,前些日子里常往太医院来,为自己从前的伴读向太医们询问消疤的法子。
“看他那样忧心,老朽都想劝他,毕竟殿下并不清楚原由,若是他知道府上……”
“七殿下一向如此,不必劝。”我赶紧道。
老太医一顿,瞧了瞧我的脸色,眼中似有不解:“三公子这是……”又顿了一顿,见我微笑等他下文,他才迟疑地接着说道:“并不领情……”
“主子的情,哪有那样好领的,”我不在意的笑道,“也许我做事勤谨,他所以爱惜我这个奴才,那是我的福分,即便他不为我问除疤之法,我便不勤谨了不成?他体恤下人是他的好处,我却不能因此逾了分寸,原不敢不领情,只是不该领,您是这宫里伺候老了的人,该知道我的意思吧?”
“知道知道……”老太医这才不再多言云川之情深意重了,我于是连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又详述了要问的症状,老太医便道:“公子所说的症状并不少见,终究还是病灶未除,积累已深,缓得了一时却不能支撑长久,病入骨髓,后患渐出。”
“那如果是突然发作呢?”
“突然发作也还是因为积累在先,后经外物催发……”
“是何外物?”
“这……老朽就不清楚了,自然是要对症下药的。”
对症下药,有的时候能药到病除,有的时候却能药到病来。
我向老太医又讨了些补药便离开了,路上路过承央殿,远远看去只见敏贵妃身边的太监正在殿外候着。
云川之母敏贵妃出身也显赫,却不如皇后母家高贵,前世里,她早几年对我很好,后来才知道她是个真正手段厉害,又极其能忍的女人,她对我好,为的是我背后的文庄国公府。
想那南柯游死心塌地的跟着云宛,南柯泠生母又是皇后妹妹,拉拢不得,既云川喜欢我伺候,便由两小儿闹去,反正我一个男人,生不了什么大乱子,拉拢好了还乐得添一个助力。
及至后来云川登基,我又与国公府一刀两断,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还是云川的皇后,也是敏贵妃的亲侄女,曾在御花园里教训过我一回,奉的是“太后的旨意”,要我别再去太后殿借着请安招摇生事。
我何曾招摇生事?我不过是太喜欢云川,而我又是个没用的男人。
过堂的风吹得我浑身都痛。
“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转身,果然见他一脸冷淡。
“回殿下,方才墙头有只猫儿。”
“这里怎么会有猫?”承央殿是皇帝书房,左右连个末石子儿也看不着,若是惊了圣驾,这些人十个脑袋也不够削的,他们不敢不小心。
“许是个没眼色的猫。”我陪笑道。
云川不说话了,我一双眼睛看着地上,不知道他的表情,过了不知多久才听见他慢慢儿地开了尊口,语带几丝儿侃意:“若说没眼色,旁的猫我没见着,眼前倒恰好有这么一只。”
“奴才不敢!”我身子一抖,当即不解风情地跪了下去请罪。
“你若再这么没眼色,我就撕了你这猫肉下酒!”他恶狠狠的压低了声咬牙切齿道。
我闻言,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就那么僵在原地。
“起来起来,”他不耐烦道,“你这样子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无故苛刻你呢。”
“七殿下仁德,合宫上下都知道。”我边说边爬了起来。
两人久对无语,忽然间我只觉下颔一凉,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让我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正对他似笑非笑的双眼:“你喵一声我听听。”
他的手与我只隔了一层白纱,放在我下颔就像抵了把剑,我一动不敢动,受制的僵硬无力的姿态似乎让他很受用。
第十六章
我僵在原地,若不是面纱遮掩,想必在他注目下,就连表情也要僵住:“奴才不会。”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哪里变了,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云川不提猫那一茬我就安心了,可他的手还是轻佻的挑着我的下颔,在这个没人的角落里,隔着我脸上的纱轻轻磨挲,“我现在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