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爹开始用蛮不讲理这一招,林楠就知道指望他爹去帮他和李熙讲价还价是不可能了,只得怏怏作罢。
虽然目测任期会很短,但到底也算是外任,临走前要吃好几顿的送行宴,其中自然少不了准妹夫李旬那一顿。
李旬请客,自然不会漏了和林楠相熟的他的兄弟们,是以林楠认识的皇子皇孙几乎被一网打尽,旁人也就罢了,和林楠向来不熟的四皇子李时也豁然在座。
李熙相貌原就不俗,后宫嫔妃更是绝色,是以他的几个儿子在长相上都极为出众,气质上则各有千秋,李旭儒雅,李资沉稳,李旬洒脱,李昊傲气,而这位四皇子,相貌比他几位兄弟还要精致几分,气质贵气清雅,但林楠总觉得其中带了几分阴郁,让他喜欢不起来。
无论这几个兄弟在暗地里如何较劲,但明面上总是一派和气的,只有最近被坑惨了的李旭,虽然强颜欢笑,但是言语间难免带了几分偏激。
李旭虽在苦主林家和李资的求情下,只被李熙狠狠斥责了一顿便罢,连刑部的差事也没撤,但他也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因泄密给盐商之事在李熙心中留下了不识大体、难成大器的印象,那个位置怕是没自己的份了,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在座的都明白他的心情,便是他说话难听些也一笑置之,并不去刺激他。
做皇子的都惯了应付各种场合,林楠在交际上也是一流,而李旬更是其中的行家里手,再加上在座的个个学问见识不凡,皆是出口成章之辈,是以场上真心话虽不多,但气氛却甚是融洽,时间也不觉得难捱。
等曲终人散时,众人皆是微醺,林楠身份最低,便在门口先送走其他人离开。他既不走,李资也陪他等着,李旬是做东的,留到最后是应该的,而李旭也不知为什么不愿先走,李时见状笑笑,当先向众人告辞,最后轮到林楠时,淡淡道:“早便知林郎不凡,今日才有几乎畅饮叙谈,果然令人心折,可惜再过几日林郎就要外任,不能时时得以亲近,当真令人扼腕。”
林楠似乎醉的不轻,靠着李资的搀扶才能站稳,闻言笑笑道:“殿下不必如此,下官去江南不过是收一笔烂债罢了,最多不过数月便回,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喝酒聊天。”
李时微微侧头:“收债?”
林楠笑道:“可不是收债?下官任鸿胪寺少卿,收了耶律良才的债,此次任巡盐御史,自然是为了去收另外一笔——帐要一笔一笔的算,债,要一个一个的收,凉菜热炒,汤水点心,总要挨个儿的吃……四殿下,您说是吧?”
李时脸色微变,嘴角抽出一丝笑容,轻轻一点头,上车离开。
李旭皱眉道:“阿楠,你不会真喝醉了吧?”
林楠笑笑,不说话。
李旭想到这人何曾吃过亏,便是吃亏也轮不到自己操心,本来留下来是有话要说,此刻也没了心思,对几人点点头,亦上车离去。
李旬道:“你这又唱的是什么?口气这么狂妄,回头传到父皇耳朵里去,没你好果子吃!”
林楠哼一声道:“陛下脾气好着呢,断不会因为一句两句话就发作。”
会因为一句两句话就发作的,那是他家那个爹!
李旬冷哼道:“父皇脾气好,那是对你!”
李资摇头失笑道:“你这话传到父皇耳朵里去,才真没有好果子吃!行了,你先回去吧,我送阿楠回府。”
径直扶了林楠去自己的马车。
李旬在后面张了张嘴:凭什么啊!这我做的东,我又是他没过门的妹夫,要送也该我送好吧?
看着他们靠在一起的背影,李旬心中升起某种奇异的感觉,忙甩甩头丢开这诡异的念头,转身上车。
因林楠晕船,照例是走陆路,颜逸虽急但他不急,每每一到黄昏便入住,第二日睡饱吃好才再次上路。
他不紧不慢的赶着路,人还未到江南,江南那边已然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江南某座园林中,二十多人围桌而坐,满桌的山珍海味,都是大多数人一辈子听都没听过的美味,却无一人有心情动筷,甚至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桌上的气氛沉重之极。
许久,才终于有一人开口,声音干涩道:“我们……不如收手吧?”
坐在上首之人眉头微皱,还没开口说话,坐在他右侧的一个大腹便便着紫色绸衫的中年便阴测测道:“收手?怎么收手?当初耶律良才的事刘老板你没插手,当然是想收手就收手!我们倒愿意收手,你去问问林家那两位大小阎王爷愿不愿意收手?还是说,你要拿我们的人头去换那两位爷收手?”
第一个开口的刘老板闻言不悦道:“汪老板这说的是什么话?耶律良才的事儿,是你们自己瞒的紧紧的,倒成了我的错了?当初若不是你们惹下这等大祸,也不会把林家大爷招来!”
汪老板神色一变,正要说话,坐在上首之人打断道:“耶律良才的事儿我也不知情!刘老弟,不管有没有这件事,盐政改制是朝廷定下的章程,该来的总要来!还有汪老弟,你也不要总提及此事,黄会长还有两位兄弟都已经因为这个折进去了,你又没有直接插手,若是林家因为知情就将人入罪,在座的有几个能好好的坐在这里喝酒?那件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他威望甚高,一开口,汪刘二人都不再说话,他顿了顿,又道:“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该如何应对盐政改制之事,林家人的手段,我们都是见识过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却有一人道:“王会长此言差矣!”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修长、带着几分儒雅之气的中年,坐在上首的王会长皱眉道:“欧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姓中年苦笑道:“会长说,耶律良才之事到此为止,以小弟看来,只怕未必。”
“嗯?”汪老板立刻紧张起来:“玉泉兄何出此言?”
欧玉泉叹了口气道:“小弟刚刚接到从京城来的消息,林家大爷在京城放了话,说他来江南,就是为了讨债的。”
汪老板脸上的肉颤了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讨、讨债……讨什么债?”
欧玉泉叹道:“林家的人,从来都不会见好就收,但凡是与他们做对的,何曾见他们饶过谁来?耶律良才之事,他们因没有真凭实据无法将我等入罪,但不代表他们不会从旁的地方入手……”
汪老板颤着唇说不出话来,欧玉泉不等某些人庆幸,又继续道:“他们家人向来蛮不讲理惯了,便是同他们喊冤求饶,也是无济于事,别说是我们几个,便是真正不知情的,他也懒得分辩……今儿在座的,只怕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此言一出,又是许久的静默。
良久之后,刘老板才颤颤的开口,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好几双眼睛瞥了过去:该怎么办?废话!谁不想知道该怎么办?
汪老板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怎么办怎么办!人都已经得罪了,还能怎么办?!既然说了是来讨债的,便是现在收手,林家就能放过我们?倒不如手里捏着东西,还能和他讲价还价!”
“要我说,该怎么着怎么着!大昌以律法治天下,既然说了食盐日后自由买卖,咱们怎么就不能买了?便是林家公子来了,还能因为这个杀了我们不成?”
“就是!”当即有人附和道:“咱们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咱们本来就是卖盐的,现如今盐政改制,人人都能卖盐了,难道我们反倒不能卖了不成?”
欧玉泉抚掌道:“正是此理!咱们做的,可都是正当生意!”
又振奋道:“小弟已经得了确切消息,新的盐场所制之盐,的确只够一年之用,且天气一冷,产量便会大幅减少。如今这些盐,已经绝大多数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了……盐署那边,现在是在用旧盐场往日的煮盐硬撑着!只要再加一把劲,把这批盐也弄到手,便是林公子来了又能如何?他又不是真的神仙,难道能凭空变出足够大昌所有百姓使用的食盐不成?只要我们将手里的盐握紧,到了时候,谁向谁低头还不一定呢!”
刘老板皱眉道:“可是囤积食盐不卖,也是犯法的,到时候岂不是正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欧玉泉冷笑道:“谁说我不卖?我卖!不过却是以往日的十倍、百倍去卖!盐政改革不是为了最终降低盐价吗?正要让朝廷看看,废除了我们这些专商之后,盐价是高了,还是低了!”
汪老板大喜道:“高啊!盐署先前就说了,他们只管出盐,至于我们卖多少,自行决定。”
欧玉泉道:“他们以为,若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贩盐,那么盐价自然就高不到哪儿去,却也不想想,食盐这一块儿的买卖,谁能比我们更清楚?那些人倒是想买,也要你有盐卖给他们才行!”
“这一招大妙!若是有人买,咱们挣了十倍的银子,若是不买,老百姓吃不到盐,着急的是他们!到时候还是要来求咱们!”
王会长叹道:“幸好先前万岁爷未曾采纳林大人的建议,否则真等盐场存积够了两三年分量的食盐,再联系上几位有势力的商人,我们便是有力也无处使。”
众人纷纷点头。
王会长却猛地一个机灵,想到一个可能,顿时急出一头汗来,道:“你们说……会不会有可能,林家设了陷阱,让我们以为只有一年的盐量,故意引我们囤积,其实是为了乘机榨干我们的银子?”
一句话,如同巨石投进湖心,让所有人都不安起来。
“这……这……”
“以林家的心计,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那现在怎么办,我大半的身家,可都栽到里面了……”
“林家大爷说是来讨债的,说的是不是就是此事啊……”
“这……这可怎么办啊?”
“……”
“大家稍安勿躁!”欧玉泉起身,朗声道:“小弟可以以性命担保,盐场之中,的确只产出了一年所用之盐!”
王会长皱眉道:“不是老夫不相信欧老弟,而是这件事关系甚大,欧老弟到底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欧玉泉道:“这件事请恕小弟卖个关子,但是这个消息绝对准确!”
见在座的纷纷皱眉,显然是并太不相信他说的话,欧玉泉继续道:“虽然小弟无法说明消息的出处,但是此事从林家的反应,也可见一斑。”
顿了顿,道:“其一,当初提议改制盐政的时候,唯一一个反对的人就是林大人,是他在万岁爷面前据理力争,力陈此事时机未至,万岁爷原是兴致勃勃,最后被他气的拂袖而去——诸位自认,以自己的分量,能大到让林大人为了对付我等,不惜触怒万岁?”
见众人纷纷摇头,欧玉泉满意道:“所以林大人在万岁面前所言,应该是真的,现在改制盐税,的确是时机未至,那么为何时机未至呢?当然是因为盐场的盐不够,林大人熟悉盐政,担心有人囤积!”
这话说的在理,众人点头称是。
欧玉泉继续道:“其二,现在盐署的理事颜大人,是林公子的学生,今科的探花郎,虽才华不如林公子,但也不是简单的人物!若他手里当真握着足够的食盐,想要榨干我们轻而易举,何须林公子出手?
见有些人神色茫然,欧玉泉解释道:“因借口食盐降价之事需徐徐图之,以免造成市场紊乱,所以现在盐署卖出的盐价,虽只有往日卖价的七成,却足足是我们以前买价的十多二十倍!颜大人手里若真有足够的食盐,只要等时机一到,将盐价一降,就足以让我们倾家荡产,那还要林公子出手做什么?难道是来看看我们的丑样,得意炫耀一番?林家人可没有这种嗜好!当初扬州杀头杀的血流成河的时候,林家父子可是在西湖泛舟采莲,当初蔡航被抓的时候,林公子正闭门读书,林大人更是从头到尾在山上避暑,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他一口气说了大段的话,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所以欧某可以肯定,林家公子之所以下江南,必然是颜大人已经撑不下去了,必须林家公子亲自出手——再者,在此事上行事向来低调的林公子,何以在京城大放阙词,说过来就是讨债的?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林公子唱的,是空城计!”
“这话倒也有理。”
一时间,众人纷纷点头,精神大振,只刘老板起身道:“各位同仁,虽然欧老弟说的有理,但是小弟……实在是被林家吓怕了,这些年来同他们作对的,何曾有过好下场?小弟还是决定退出,就算盐政改制,小弟凭着手里的银子和商路,也不怕挣不到钱,最多比以往少些罢了。”
欧玉泉皱眉道:“刘老板这就不对了,此事若大家不能齐心合力,如何能成事?”
刘老板苦笑道:“就算能成事又如何?便是依旧是专商,林家日后算起旧账来,小弟也承受不起啊!”
原本在座的都信心满满,此刻一听这话,顿时都生出几分退意。
欧玉泉见状忙道:“若是盐政改制失败,林家声誉将大损,陛下也不会再这么重用他们……而且,若我说,只要此事成了,小弟可担保各位的平安呢?”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定,欧玉泉道:“各位想想,若此事成了,大家还可以太太平平的过现在的日子,可是若是此事不成……咱们以前吃肉,以后,恐怕也汤都喝不上了!”
见还有人犹豫不决,欧玉泉道:“大家别忘了,耶律良才的事儿可还没过去!林郎可不会管咱们谁知情,谁不知情!”
众人沉吟,汪老板怒道:“怕他娘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和他拼了!”
“对,豁出去了!”
“老子又不犯法,能把老子怎么样?干了!”
刘老板苦笑道:“那就祝各位马到成功……小弟告退!”
才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刘老板且慢!”
刘老板回头,却见欧玉泉冷眼看着他,道:“刘老板现在抽身,不怕太迟了吗?”
刘老板皱眉道:“欧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玉泉道:“刘老板要退出也行,但是要答应我等两个条件。”
刘老板道:“你说。”
欧玉泉道:“其一,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刘老板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刘老板点头道:“这是自然。”
欧玉泉道:“其二,刘老板手中的盐,在事情有个结果之前,一颗都不能卖出去。”
刘老板皱眉道:“若依旧将盐囤在手里,还算什么退出?欧老弟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欧玉泉淡淡道:“若是刘老板让手里的盐流出去,那我们的大计,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刘老板一噎。
王会长见二人僵持,皱眉道:“算了,刘老板要退出就退出好了!你手里的那些盐,原价转给老夫就是了!不过,为了老弟不出卖我等,老夫只能给刘老弟你一半的钱,剩下一半,等此事过去之后再说,刘老板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