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看清他和上百朝臣,正站在一个死胡同里,两侧的房顶上,站满了蒙着黑巾的侍卫,熊熊的火光的照亮下,一个个锋利的箭头正对着众人闪着寒光。
“你们是什么人!”某兵部官员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
话未说完,便是一声闷哼,说话的官员手臂被一支利箭射穿,鲜血一滴滴落下来,被水泥地面吸收之后,呈一种暗沉的紫褐色,让人看着触目惊心,众人终于意识到这些利箭并不只是吓唬人用的,脸色开始发白,有些胆小的,已经两股战战,并下意识的离那受伤的官员远了些。
受伤之人为人却极硬气,捂着手上的手臂,一声也没吭,只是怒视对方,站在他身边的同僚大怒,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这是谋逆!谋逆!难道就不怕诛九族吗?”
话音一落,又是一声闷哼,人已半跪下来,右腿上血流如注。
房顶上为首之人冷冷道:“既然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并且对诸位大人举起了弓箭,就不要再傻乎乎的试探我们敢不敢将手里的箭射出来了。”
声音略缓了缓,道:“我们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只要各位大人安安静静的在这里呆着就行。等到天亮,各位该去哪儿去哪儿,还是万人仰慕的国之栋梁、朝廷重臣,什么都不会改变……当若是有人不同意,那么对不住了,从下一个开始,我们就要杀人了。”
虽然众人中武官不少,但是进宫赴宴不会携带兵器,且两侧的高墙足有四米,他们没有飞檐走壁之能,在没有工具的条件下,谁也翻不上去,便是有工具,在这种情景下也是无能为力——不等翻上去,就已经变成了筛子。
至于巷子口,也早被弓箭手堵死,这种情景,莫说被困在这里的是上百个手无寸铁的朝廷大臣,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没几个能活着冲出去。
为首之人很满意大臣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知道大多数人已经认命,遂一挥手,七八个手持利刃的蒙面侍卫上前,一面喝令着蹲下,一面一层层搜索过来,林楠叹了口气,果然,轮到他时,不再是蹲下两个字,而是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和一句淡淡的:“得罪。”
第 144 章
林楠刚被带进殿内,便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因为都穿着侍卫服饰,林楠也没看出来死的到底是那方的人,然后才注意到僵持的双方。
李熙静静坐在龙案后面,魏浩、李资、李旬、李旭和十数名侍卫守在阶前,林如海和李磐站在李熙左右,身后还有张、李二位公公。林楠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该在的人都在,也没有谁缺胳膊少腿的。
在他们对面的,是李时领着数名武官和百十个侍卫。
林楠脚步微顿便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只得无奈的跟着前面的人走到李时身边,耳中听到一声“先生”的惊呼,一转头便看见李磐正咬唇看着他,双目泫然欲滴,遂对他点头,安抚的一笑。
此时李时已经听完为首之人的禀报,满意的点点头,目光戏谑的望向林楠,勾唇笑道:“林郎别来无恙?却不知林郎当日得意洋洋说冷盘热炒,要一样一样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才是那盘中餐呢?”
林楠微微一笑,道:“这个还真没想过。”
李时冷嗤一声,冷冷道:“那你现在就可以想想了!”
拂袖转身,望向李熙,道:“父皇现在是不是可以听儿臣说话了?或者说,您还要看见别的什么人,才肯相信儿子的话?才肯相信那些大臣的性命,只在儿臣一念之间?”
李资喝道:“你先放了林翰林!”
李时轻蔑的瞥了李资一眼,淡淡道:“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目光望向李熙。
李熙看了林楠一眼,又转向他,淡淡道:“好,朕还真想听听你要说什么。”
四皇子上前两步,低头弯腰,态度恭顺,声音却激愤,道:“父皇原是一代雄主,宏才伟略,是儿子一辈子尊敬效仿的对象,但是自从林家父子进京,父皇便由得这女干臣父子在朝中一手遮天,弄得朝廷不安、百姓不宁……儿子恳求父皇能亲君子、远小人,诛除这对父子女干臣!”
好一个朝廷不安,百姓不宁!也不知到底是谁不安,谁不宁?李熙冷笑一声,道:“也就是说,你这番举动倒是一番好意了?”
四皇子昂然道:“清君侧、诛小人,是为子为臣的应有之义。”
李熙淡淡道:“那么等朕杀了林家父子,是不是就该轮到朕了?”
四皇子面不改色道:“儿子为求自保,不得不请父皇退位,还请父皇体谅。”
又道:“只要父皇下令诛杀林家父子,再写下传位诏书,等儿子登基之后,自会善待父皇及众兄弟,决不食言……否则,父皇仅余的血脉尽在此处,父皇还请三思而行。”
“清君侧,诛小人……”李资冷冷开口道:“四弟说的可真是大义凛然——却不知,林家父子若是小人,你李时,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面缓缓步下台阶,道:“你与阿楠年纪相当,阿楠诗词传唱天下时,你还在御书房有一天没一天的读书,阿楠状元及第时,你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阿楠水泥、瓷砖、盐场、堤坝、战马等惠泽天下时,你还在吏部为一己私利,蝇营狗苟……自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倒说别人是小人!”
“李资!”李时咬牙道:“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资淡淡道:“畜生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李时眼中凶光毕露,望向李熙:“父皇最好快点给儿臣一个回话,否则别怪儿臣先拿你最看重的儿子开刀!”
李熙淡淡道:“你似乎忘了朕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了。我大昌开国便有祖训,谋朝篡位者,天下共诛之——便是我李熙断子绝孙,这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做!”
李时怒极反笑,道:“但父皇你也别忘了祖训也要有人执行!不要以为没有传位诏书,儿子就做不了皇帝!现如今朝廷百官都在儿臣掌握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反对一个,我便杀一个,我倒要看看,是祖训重要,还是他们的小命重要!”
又道:“儿子一片好意,若是父皇不领情,就莫怪儿子无礼了!”
李熙静静看着他,道:“你要怎么个无礼法?”
李时道:“父皇不要怪儿臣,你既不肯成全儿臣,儿臣便断不敢留着祸根……”
他扭头望向别处,手却一指前方,咬牙喝道:“给我杀无赦!”
李熙一直静静的看着他,杀无赦三个字入耳,李熙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嘴唇张合数次才发出疲惫的声音:“老四,朕自问待你虽不亲近,却也不曾有半点刻薄与你,甚至知道你有心天下,便给你机会,让你去吏部历练……这个位置,真的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让你罔顾人伦,连杀兄弑父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李时眼中显出挣扎之色,而后又变得疯狂,咬牙道:“父皇要怪就怪林家父子!若不是他们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怎么会出此下策?”
李熙淡淡道:“怎么逼得你走投无路?是不是因为他们快要查到你与外族勾结之事?”
李时一噎,李熙叹道:“罢了罢了,天要人亡,必叫其狂……朕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便是。”
缓缓闭上眼睛,靠上椅背。
李时狂吼一声:“动手!”
伴着这一声“动手”,许多利刃刺穿身体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传来,李时的手还指着前方,目光却有些茫然、有些无措的看着原本站在自己身侧,原本将利刃架在林楠脖子上的侍卫面不改色的从他亲信武官的胸口拔出沾血的长剑,而在他身后,他的队伍里有许多人,都在做同一件事。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很怀疑,刚才那一声“动手”的命令,真的是他下的吗?为什么事情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
从窗外、门外涌进来更多的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李时拿着剑,孤零零一个人茫然站在殿中心,他带来的人有一大半已经变成了尸体躺在了地上,另一小半则和殿外冲进来的人一起,将手上还滴着血的兵刃指向他。
他忽然觉得很冷,忽然觉得地上的那些尸体一定比他幸福……
为什么他精心筹备了数年的计划,他准备多时的万无一失的行动,突然就变成了一场闹剧呢?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对!对!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他颤着唇,看着一地的尸体,看着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的李熙,看着那群静静看着他的兄弟,看着不知何时被李资护在身后的林楠,忽然觉得很可笑,然后他真的笑了出来,神经质的点头,又点头:“好,好好……原来你们早就派了这么多人混在我的人里,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原来你们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话……好,好……这个笑话果然好笑的很……”
李熙睁开眼睛看着他,目光似怜悯似厌恶,淡淡道:“朕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若不看看清楚,朕怎么知道自己生了个畜生?”
“我是畜生?”李时怒道:“我是畜生,那父皇您是什么?我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东西,又什么错?!”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资冷冷道:“你的东西?朕怎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你的?”
李时怒笑道:“父皇你果然已经忘了,你纳我母亲为妃时,曾许诺过外祖父他们什么?到底是我谋朝篡位,还是父皇你过河拆桥、背信弃义?”
李熙气的拍案而起,怒喝道:“朕乃一国之君,朕自登基之日起,就立长子晸儿为太子!朕手把手教他治国之道时,朕以半壁江山锻炼他治国之能时,张氏还不知在哪里呢?有晸儿在,朕会许诺给张氏什么?难道许诺废了晸儿,改立你这个畜生不成?”
李时似乎听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一直以来,都是这个信念支撑着他——那个位置,原本该是他的,是他父亲许诺过得,是他父亲对不起他……可是那些人都来抢,先是李晸,然后是李昊,还有李旭李资甚至是李磐……明明是他的东西,凭什么他们一个个抢的比他还理直气壮!
原来,不是的吗?
原来,父皇从来没有答应过什么……
原来,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是他的……
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个谎言……不、不对,他们不会骗他的,他们对他那么好,对他爱如珍宝,对他有求必应,对他比他父皇好一千倍一万倍,他们怎么可能骗他……
林楠有些诧异的望向李熙的右手,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李熙右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且已被里面渗出的鲜血染红大半——为什么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好好的,偏偏理应被保护的最好的李熙,却受了不轻的伤?
李熙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静静看着几乎崩溃的李时,忽然不再想说话,无力的挥了下手,侍卫上前,摘了李时手中的兵刃,将他带了出去。
林楠看着李熙,心中恻然,忽然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林楠低头,便看见李磐正站在他身前,笑的暖意融融:“先生,您没事可太好了,刚才担心死磐儿了……”
林楠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李资伸手拍拍李磐的肩膀,微微侧头示意,李磐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李熙跟前,握住他的手:“爷爷……”
林楠掀着车帘,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偶尔有嬉闹声入耳,也有调皮的孩子点燃了爆竹扔过来,然后大笑着转身逃跑,还有林全中气十足的喝骂声……宫里宫外,浑如两个世界。
林楠再一次看向林如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爹的情绪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目光忽然扫到林如海的衣袖上溅着几滴鲜血,不由微微一愣:“爹,您受伤了?”
林如海摇头,道:“是……别人的血。”
林楠觉得林如海口中的“别人”二字中,似乎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试探道:“这个……不会是陛下的血吧?”
林如海沉着脸不答,林楠知道自己猜对了,见林如海神色不善,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闭了嘴看夜景。
回到府里,黛玉还没歇息,想也是,在林府可以看见皇宫的火光,这种情景下,黛玉能睡得着才怪。
是以父子二人先去陪黛玉坐了坐,便当是守了岁了,黛玉体贴林如海二人辛苦,只闲聊了几句,便主动说乏了告辞离开,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大约是因为熬的太晚,林楠沐浴更衣后,却是睡意全无,索性披了衣服起身练字,练了不到两刻钟,却有人来报,说李旬来了。
林楠只当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儿,忙更衣去了前院偏厅,到了地方却微微一愣,原来来的不止有李旬,还有李磐。
招呼二人坐下,摆了茶水点心,林楠道:“怎么这会儿还有空过来?”
李旬道:“父皇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什么人都不见,其余的事儿自有二哥三哥处理,我们在那里也是无用——守在父皇门外把自己冻病了倒显得矫情。父皇是心伤,除了自个儿痊愈,咱们说什么也没用。”
想起李时那一声“杀无赦”,李旬叹了口气,又耸耸肩道:“自古以来,但凡是做皇帝的,谁不是这个样子?父子相残、兄弟相残、夫妻相残……父皇既然做了皇帝,就该知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种东西,也就只能摆在面上看看罢了。”
因有祖训在,李时既然选择了逼宫,那么就不可能留下活口,否则只要有李熙一句话,天下人就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一回头见李磐正低头不语,李旬又道:“对了,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怎么会忽然就……还有父皇、三哥、岳父大人还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儿了?我和磐儿是一头雾水,三哥那闷葫芦又什么也不肯说,好阿楠,还是你告诉我们吧?”
林楠原不太想提及此事,却见李磐正瞪大眼睛好奇的望了过来,笑问道:“磐儿也想知道?”
李磐连连点头。
今天的事,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和祖父、叔叔们死在一起的准备,心里充满了悲壮和绝望,不想事情却突然来了个大翻盘,原本占尽上风的李时突然就一败涂地……这种死里逃生的刺激,让他心脏狂跳,久久难以平息,而想到造成这番大翻转的,就是他家先生林楠,更是充满了崇拜和自豪。
林楠笑道:“既然磐儿知道,那我就讲给你听。”
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事情要从我第一次进京说起。那时我因晕船晕的厉害,只能中途改走陆路,不想半路遭遇大雨,山体滑坡阻塞了道路,只得在客栈住了下来。后来客栈又住进来一个武官,还未安顿好,便因丢了一枚玉佩开始大肆搜店,甚至在我委婉的表明身份之后,依旧不愿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