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万到几万这数字差顿时让大伯住了嘴,他家这两年包了果园、鱼塘,虽然都是有赚头的生意,但是起步怎么说都要费些功夫,家里流动资金已经很少了,如果能卖些旧家具,说不好还能有些进账,而且这些年小阳在外面过得肯定也不太容易,如果卖家具分了钱,他手头说不好也能宽绰些……
想了半天,大伯最终咬了咬牙:“那,那也行。不过,不过这些年老宅不太……干净。”像是在考虑措辞,憋了半天他才憋出两个字,偷偷瞥了眼魏阳平静的面色,他才继续说下去,“我就怕你碰到啥……不好的东西。”
看着对方嗫嚅的神情,魏阳反而没有刚回来时那种憋闷了,他这大伯可有个货真价实的神婆亲妈,估计也见过不少鬼怪事情,如今这么提心吊胆,怕也是真心为他好吧?轻轻叹了口气,魏阳露出了些安抚似的笑容:“大伯你多虑了,老宅我怎么说也住了十来年,不一直好好的吗?这次就是回去看看,天黑之前肯定会赶回来的。”
有了魏阳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证,大伯也就没了阻拦的理由,最后还是进屋找出了老宅库房的两把钥匙。为了防贼,库房用的都是性能不错的新锁,若是没有钥匙,光进门恐怕就要花上不少功夫吧。
拿到了钥匙,魏阳又上楼取个空旅行包,准备装些其他书信回来慢慢看。老爷这时像是也逛完了,看到魏阳想要下楼,直接一口就咬到他裤脚上了,死缀着不让他抬脚。
魏阳苦笑着挠了挠龟壳子:“老爷,今天我真是有事要出门,放小的一马吧。”
听到这种讨饶,乌龟非但没松口,还越发用力的往后退了几步,像是要把人往回拉,不过一只乌龟再怎么大的力气,也是拉不住个大活人的,魏阳无奈的叹了口气,直接抱起乌龟,若是以往他可能有心思逗老爷玩玩,但是今天实在不是时候。
轻轻把乌龟放在了房间里,魏阳直接拉上了房门,隔着门板叮嘱了一句:“老爷,我出门一圈,马上就会回来的,你好好在家待着,别乱跑了啊。”
说完,他也不顾屋里开始响起的挠门声,直接走下楼去。张修齐已经在院子里等了会功夫了,刚才吃饭时他虽然一语不发,却也知道魏阳今天下午是要出门的。
然而看着张修齐苍白的面孔,魏阳却有些担忧:“齐哥,要不今天你就先别去了?你状况可不太好,还是留在家里画固魂符吧,我只是回老宅找些东西,很快就回来的。”
张修齐直接摇了摇头:“我陪你去。”
那副严肃的面孔上摆出的是不容拒绝的坚定,魏阳看了他半晌,终究还是让了步:“算了,那咱们快去快回,争取在天黑之前回家。”
张修齐并未答话,只是寸步不离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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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昨天伤了腿,今天就别劳神了。”一个中年男人弯腰对坐在一旁的老者说道。
那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儿子的话,目光直直的看向不远处一个搭着白色麻布的棚子,若是找个上了年纪的乡下人,怕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专门为了“迁葬”搭建的灵棚,比普通的丧葬用白棚要小上一圈,而且前后通风,显然是为了散“墓气”用的,毕竟埋过死人的墓穴里,尸瘴才是最致命的东西。
然而这个灵棚又跟普通的迁葬有所不同,并没有选择早晚两个时辰开穴,也没把棺木摆放在灵棚之下,而是选择中午时分,启开了棺材,让尸身暴露在日光之下。这做法绝对是不合常理的,要知道人死即为阴,故而很少有人会选正午时分开棺,生怕阳气冲了尸身,对死者伤害太大,毕竟还是有不少人相信死后阴魂这一说法的。
然而这个灵棚却恰恰相反,不但开了棺,晒了尸,还在棺材旁边铺了一张白麻,以及一座两尺高的陶罐和几个水桶,布上已经零零散散摆了些骨头,像是要把棺材里的尸骨挪出来似得。
这种丧葬方式在北方并不常见,若是放在南方,见过的人就多了,正是传统“二次葬”的做法,把除去腐肉的尸骨取回,用金坛封装,重新供奉。但是二次葬用水洗骨的显然是少数中的少数,放在这么个小村落里,更是罕见至极,也就显出了几分阴森来。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却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目光之中隐隐还有些兴奋,冲儿子摆了摆手,他嘶声说道:“你懂什么,扶我起来。”
那男人脸上露出了些犹豫:“爹,墓气太凶了,昨天你都被伤到腿了,今天还是歇一下……”
“那可不是墓气!”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语,老人双眼中的异色更加浓烈了,枯瘦的手掌狠狠抓住了儿子的手臂,“那位回来了,你懂吗?咱家供奉的那位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癫狂味道:“当年小兰把祝方还了回来,那位却没跟回来,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才终于懂了啊……原来是没了供奉,让它发了怒,不愿回家了。不过现在它老人家终于肯回来了,咱们还是要好好照应着才是。”
虽然早就习惯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但是那中年男人还是忍不住冒出一头冷汗,清了清嗓子才说道:“不,不管是不是它回来了,您老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那么邪性的东西,万一一个不好……”
“邪个屁!”老人一口啐到了儿子脸上,“那可是咱家养了几辈子的家仙儿,你这个废物,别乱说话!”
被老爷子骂的狗血淋头,那男人也没半句顶嘴的意思,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心的把人从椅子上搀扶了起来。
知道又到洗骨的时候了,老人费力绷紧了佝偻的身躯,要知道这并不是件轻松的活计,不说尸身上含着的腐臭、阴煞,就是突然冒出来的“仙气”都让人承受不住,只是一夜时间,他的腿就已经走不动道了,但是某种炽烈的情绪却让他神情极度亢奋,像是又回到了年少时分。
颤抖了两下,他终于撑住身躯,扭头问道:“祝方带来了吗?”
中年人又犹豫了一下:“爹,祝方能在洗骨葬里用吗?”
自古以来,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者为祝,所谓“祝方”,就是供神只寄魂所用的偶像,只不过姜家传承走了歪路,家里供奉的是仙畜而非鬼神,因此祝方的形象也就跟传统大相径庭。他家这尊祝方很有年头了,传说有些血统浓厚的族人,拿起祝方就能唤家仙附身,可谓是请神术里最不可或缺的道具。
不过再怎么神奇的东西,也不该用在洗骨葬上的,万一俯过来的不是家仙而是墓场里的孤魂野鬼,岂不闹出乱子。
老人显然也是知道这点的,但是他神情中没有半分犹豫,反而挑起了嘴角:“你不懂,你不懂……我当年还以为小兰那边出了啥差错,现在才想明白了,若是供奉不在,仙家根本不会回来。你看看,那人刚刚在村里露面,我这洗骨葬上就出了征兆,这时候把祝方搬来,让仙家归位,再把祝方给那小子,嗬嗬……”
他的笑声中带着些古怪的快慰,像是终于得逞了心愿一般。听着这干哑的笑声,那男人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劝说,搀着老父往灵棚走去。
扶着老人在白麻布前跪下,那男人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尊木头雕像,恭恭敬敬摆放在了老人面前。那是尊小巧玲珑、惟妙惟肖的狐狸雕像,狐身人立,蓬松的尾巴掩在身后,看不出共有几条。见到这尊雕像,老人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深深拜倒。
惨白的灵棚、乌朽的棺木、森森的白骨,在那老人低垂的发丝前,木雕悄无声息,在午后光线的照射下,狐面上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77.摄魂
第二次回祖宅时,魏阳心底已经没了那份忐忑,不再关注噩梦里的种种,而是径直向着库房走去。
由于建在清末,这座宅子有着典型旧时格局,两进的院子自然也有里外两个库房,外院那个用来存放米粮柴薪之类生活物资,屋梁高挑、宽敞通风,面积相对较大,内院那个则用来放置贵重物品,狭窄逼仄、密封性好。当年闹土改时家里的仆佣都遣散干净了,接下来又是饥荒、动乱,外库就成了十足的摆设,空荡荡的可以跑耗子,然而内库却始终存有东西,只是别说一般人了,就连魏阳自己都没进去过。
他这次想要开启的,正是位于内院的库房。那个房间位于内院东北角,与内院的次卧比邻而居,面积大概有个十来平方,并没有窗户,若想进屋只有通过那扇包着铁皮的木门。当初奶奶去世之后,老宅被大伯家合力清理了一遍,家具之类的笨重物品都码在了外面的库房里,而细软、文房之类的小件物品则堆进了内库,魏阳想要找的正是当年爷爷留下的那些书籍笔记。
就如自己手头那个黑皮笔记本一样,魏老爷子是有记录笔记习惯的人,若是当年那些长春会的往事都能清楚明白的记在本子上,那么他父母身上的遭遇,也未必不会留下痕迹,更何况这件事里还牵扯到一位龙虎山天师,以老爷子的谨慎,就算不告诉自己或者大伯内情,肯定也会留下些东西。
如果能找到那些记录,他就能弄清楚父母那场变故的根由,以及张家父子牵扯进来的因果,甚至有可能找到齐哥丢失的那枚天魂的线索,这些东西比起自己身上的谜团可要重要多了。也许是因为大伯面对舅爷时那出人意料的表现,一直憋在魏阳心底的念头终于有了丝松动,不论真相如何,他的亲人从没有害他的意思,至少大部分没有……
转动手上的钥匙,库门上的防盗锁应声而开,魏阳伸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一阵土腥味迎面扑来。房间内,几只大大的木箱和藤箱横七竖八堆在一起,角落里还有书架、百宝格之类的简单家具,把整个屋子都塞的满当当的。虽然门外天光大亮,但是大宅里早就断了电,房间里又没有窗户,靠墙那半边屋子一片昏暗,看起来多少有些阴测测的。
用手轻轻扫开面前的灰尘,魏阳扭头对张修齐说道:“齐哥,我要找些东西,屋里怕是站不住人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会儿?”
张修齐点了点头,像是并没什么异议,魏阳也就不再犹豫,直接挽起袖子走进了屋去。之前大伯一家应该是没怎么整理库房里的东西,不少箱子直接叠在一起,垒的足有半人高,木箱应该是原先主卧里放衣服用的,不知传了多少代,上面的雕花木纹都隐隐有了层包浆,藤箱则是爷爷那代才打的,专门为了装祖上传下来的书籍。
轻手轻脚把几个箱子搬了下来,魏阳打开其中一只,一摞泛了黄的线装书出现在面前,他从小就跟爷爷很亲,内院里除了主卧最熟悉的就是爷爷的书房,简直闭上眼都能回忆起房间里的景象,如今打开藤箱这么一看,顿时就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跟别人家的书房不同,他家的书架上总是装了一堆“奇书”,什么寻龙点穴、四柱八字、相面测字应有尽有,还有好多有趣至极的传奇、游记,简直是他幼时的最爱。每到晚上玩回来了,他就会窝在宽大的书桌上戳戳这个翻翻那个,爷爷则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拿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偶尔还会起身凑到他身边,给他讲些比戏文还要精彩的故事,这老头学问未必出色,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懂得不少,连英文、德文都会拽两句,没事就喜欢拿来显摆……
往日的时光犹若剪影,感伤只是一瞬,魏阳就摇了摇头,阖上了那个箱子。除了线装古籍以外,老爷子还写过不少的书信、日记,这些东西应该也收在哪个箱子里才对。
魏阳找的非常起劲,昏暗的房间就像一道帷幕,隔断了他对外界的感知,似乎连外面站着的小天师都忘了个干净。这时,张修齐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扭头向身后看去,他背后是一片空旷的庭院,由于太久没人居住,石板上已经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只有几行刚刚印上的脚印,然而在那些脚印旁边,却多出了几枚更加细小的爪印,就像黄鼬或者狐狸纵身跑过似得。
可是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活物路过。
一阵轻响从远方传来,如同鬼鴞啼鸣,接着又变作了“桀桀”笑声,忽远忽近,飘渺不定,张修齐的肩膀渐渐绷紧,随侯剑也握在了掌心,然而他不想离开这间库房,他要守护的人还在里面……
可是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穿越了时间的迷雾,直直刺入耳鼓:“小齐!”
如遭电击,张修齐的身形一下就僵住了,那声音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带着一丝急迫和恐惧,连声呼唤,离得如此之近,就像在他身边一样。张修齐没有任何犹豫,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冲了过去,他跑得如此之快,几乎荡起了脚下的尘土,然而他并没有发现,除了那些尘土之外,院里还飘来了些东西,朦朦胧胧,如同一层薄雾。
魏阳又打开了一个藤箱,这次是一箱墨盒砚台,还有一些没有用完的纸张,他随手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遍,并没找到任何带字的痕迹,正想阖上箱笼,突然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抬头望去,魏阳花了些功夫才发现一个小盒子掉落在了书架旁边的地板上,那盒子并不大,色泽沉黯,就像一截焦木,然而盒身之上却贴着条黄黄的东西。
即便是这么昏暗的环境,魏阳依旧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张黄符,不是龙虎山那种正规的三山符箓,而是细长的封条,就像衙门里贴出的那种。心中一动,他快步走了过去,爷爷的书房是他最常待的地方,也是奶奶唯一不会去的地方,那里的一切他都熟到不行,但是从没见过这么一个盒子……
只是两步,他来到了书架边,弯腰想去捡那盒子,可是指尖刚刚碰到盒盖,那张封条就像脆裂了一样碎成了几片,盒身一歪,啪的一下翻倒在了一旁,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像滚了出来。
那是只精巧绝伦的狐狸木雕,狐身纤长,人立而站,蓬松的大尾巴掩在身后,隐隐约约能看到尾根分叉,也不知有几条尾巴,魏阳的心脏猛然一紧,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黑皮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着“胡姑出,为祸,藏祝方于……”
爷爷为了阻止狐仙肆虐,是不是藏起来了什么东西?藏得严严实实,连奶奶这个供奉都要瞒过的东西。这样的话,书房不是最好的去处吗?奶奶从来不会进他的书房,从来不会……像是着了魔一样,魏阳俯下了身子,指尖一拨,轻轻把那木雕捏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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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中年汉子惊恐的叫了起来,洗骨刚刚开始,一阵瘆人的寒意突然窜上了他的脊梁,不知怎的,放在白麻上的狐狸雕像突然咔啪一声碎裂开来,狐面上的笑纹就像被刀锋劈开,露出几分诡异狰狞。
这变故来得太快,老人惊得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如同中风一样四肢抽搐了起来,那双毫无老态的眼睛就像要凸出眼眶一样,用力伸出枯瘦的手掌,他挣扎着向木雕扑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祝方可是神物!它怎么可能碎掉呢?那可是姜女留下来的神物啊!!”
然而他凄厉的嘶吼没能挽回任何东西,狐狸雕像微微一晃,碎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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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修齐猛然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冲出了内院,脑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一缕腥甜顺着鼻腔滑落,可是耳中的呼唤却消失不见,那个叫着他名字的男人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空气之中,相反,刚刚那“桀桀”的笑声再次出现。
听着那笑声,张修齐觉得自己眼前都蒙上了一层血雾,那个男人在哪里?他爹在哪里?!
然而笑声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就像要吞噬院落中的一切似得,挂在胸前的菩提珠忽然一颤,一道清亮刺入心间,张修齐只觉得脑中一声爆鸣,那古怪阴险的笑声顿时烟消云散,他只是愣了一秒,脸色突然大变,飞也似的朝内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