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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万宁路——by陌生的墙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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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他一嚎,董泽然、文南、薛渊、冯肆甚至陆彬都齐刷刷看过来,苏远被点了名儿反射性抬头,左手披萨右手薯条儿,嘴上还泛着油光儿,一副不明所以的傻样儿。

“怎……怎了。”

“大师,你给我们讲讲。”

“讲什么啊。”

“操,合着你丫一句都没往耳朵里进。”陈珂伟把手指向薛渊:“他,女朋友上完大学要回老家工作。疯子比咱早,毕业论文都写完了,但找跟自己专业对口的忒难、不对口的吧又不知道从何下手。”顿了顿,他拿叉子点点董泽然,“那位,家里头说给他找了家儿国企,但他不想去。”

“嗨,这有什么的。”听过后苏远接着吃,根本不为这些所烦。

“那你倒是讲讲啊,怎么办。”

“女朋友最好办,如果还有感情就接着谈呗,异地恋,修的成正果就修、修不成时间一长热恋期一过感情就没那么深了,到时候儿分开也不难过。找工作,这个也不难,多找俩月就找着了,实在不行先去肯德基干着,一小时八块一天八十一月还两千四保底呢。董泽然估计得辛苦点儿,说实在的国企太耗人,一腔鸡血半年就能给你磨没了,慢慢跟家里作斗争吧,早点儿找着工作他们也就不瞎折腾了。”苏远一串话说完又伸手招呼服务员,“再来份儿意面,谢谢。”

“意面你大爷啊。”薛渊站起身勺了他一下儿,“半天都是废话。”

苏远没接茬儿,心说本来人就生活在废话里,你们瞎着急不也没用么。

“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最主要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陈珂伟杵着腮帮子,有一下儿没一下儿的扒拉土豆泥。

“别装逼了行不行,咱几个都北京的,什么叫各奔东西,你去南城我在北城?他妈骑个自行车儿到你家不才俩小时么。”

苏远几句话一说大家索性也不想了,也许因为既定路线走惯所以才衍生出恐慌感,男人嘛,毕个业而已,又不是大战哥斯拉,有什么好怕的。

吃完饭几人各自有事儿就没再续摊儿,苏远往地铁站溜达,他其实并不豁达,只不过没有他们志向远大,他的终极目标儿就是能自己养活自己、能吃饱穿暖。当初要不是想跟孙杨上一所学校,傻逼才玩儿命复习呢。

想到孙杨,苏远就美得冒泡儿。前几天孙杨来找他,手里两张迷笛音乐节的通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什么?认不认识?”苏远一把抢过去,他前几年上高中的时候儿就想去,但却没机会,等到时间大把大把了反而忘记了。

他就跟孙杨说过一次,还是五年前,就一次。

“我说跟你去了么,让你摸摸而已。”孙杨笑着把票扥回去,逗得苏远跳脚儿。

(四十七)

迷笛音乐节办在门头沟京浪岛公园儿,因为远俩人一早儿就得苦逼呵呵坐车过去,还得换那三天苏远觉得自己过的就跟疯子一样。一共三个舞台,分别是唐、宋、焱,同时有不同乐队演出,他拿着安排表儿在几个台之间窜来窜去。

第二天四点多的时候儿,苏远本来正拉着孙杨要去焱舞台看Jerry K,路过唐舞台时突然听见从麦里传来算得上舒缓的前奏。

鬼使神差般,他就停在那儿不动了。

那首歌、那个乐队,他都不认识,歌词矫情么,矫情。但却像刀子一样,从缝隙里插进人的身体。

——别让梦醒来/梦里的床很温暖(注①)

大家挤在台下,暴土扬天,甚至还能听到别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别让梦醒来/别让这画面消散

甚至连台上那个站在麦前面的人都看不清楚、更别说他在唱这些时什么表情。

——我知道梦会有结局

但苏远觉得周围很安静、他的世界这一刻只有男人的声音还有攥在手里的那截手腕儿。

——再给我一分钟留守/这快乐的云海

孙杨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气氛,每次苏远举着手嚎的时候儿他的主要工作都是护着点儿苏远,以防推来搡去的摔着碰着,遇到还不算太吵的歌儿他就有一耳儿朵没一耳朵儿的听,碰见重金属只能悄悄塞棉花。可那一瞬间,看着苏远认真的神态,四周的人在叫嚷、在发泄、在陶醉、在躁动,他莫名觉得这一切其实很美好。

他觉得手腕子特别烫、心里特别烫、眼眶特别烫。

晚上压轴的是Mr.Big(注②),结束已经十点多,坐在末班车上两个人都挺沉默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远把头靠在孙杨肩膀上,孙杨犹豫了一下,把他揽进怀里。

“累了就睡吧,到站我叫你。”

那是苏远第一次长时间与孙杨贴的那么近,他闭起眼,一下儿一下儿数着。

十秒。

一分钟。

八分钟。

三十分钟。

三十七分钟。

四十二分钟。

数到他脑子都钝了,孙杨抖了两下儿肩膀:“起来了。”

“恩……”

等他坐起来,孙杨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直到公交报站才起身下车。

苏远哪儿知道,他歪着睡就没有不流哈喇子的时候儿。

转眼,毕业真的在即。第二天真的要拖着行李搬出这里,宿舍楼里有往下扔书扔电脑的、有凑在一起诈金花的、有开着音箱干嚎的,还有一部分哥们儿跑人家女生宿舍楼底下去了,冲着默默注视了很久的某个寝室的窗子喊:我喜欢你。

花样百出,就是没有睡着的。

不顾形象,其实没谁是真正醒着。

爆发这么一次,明天打回原形继续夹着尾巴做人。

苏远在这种气氛里跟变态组的人厮杀,因为用的是屠夫那号儿,所以开着麦。

“屠夫你那边儿太吓人了。”徨兽的声音很清亮,天生透着股笑意,生气的时候儿音量也不会拔高。

“操,你边儿上那谁啊,叫声太有个性了。”这是绝对彪悍,说话和陈珂伟一腔调儿。

“我舍友,不是叫声,是歌声。”

“这一听就是大四学生毕业前一天的状态。”暴戾很少讲话,他每次开口苏远都会愣几秒,那恐怕是每个男人都希望拥有的嗓音,有磁性但不浑浊、低沉但不沙哑。

“别提毕业俩字儿,我他妈当时跳了段儿脱衣舞现在还留在丫们手里呢。”

“……”

相较苏远这边的热闹,孙杨和罗立雅坐在麦当劳二层的一个角落里相对无言就只剩下尴尬了。

“孙杨——”

“别说了,我肯定不会去。”他没想到女朋友约自己出来是为了去上海的事儿,这两年谁都没提过,他以为她早就忘了,却没想到是一直藏在心里。

“又不是不回来,我都跟学姐说好了,在那边——”

“别让我再重复,不去。”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就这么离不开这巴掌大点儿的地儿啊。”

“不去就没出息啊,那你这么多年学都白上的吧,人生观价值观都够狭隘的。”孙杨这回是真生气了,食指和中指在桌子上来回敲。“你好好跟我商量了么,这么大的决定,还惊喜,喜个屁啊。”

虽然周围没人,但他话说的那么不客气罗立雅还是觉得很丢面子。“我用得着跟你商量,我就是要去。”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孙杨却反应的很快。

“你让我跟你一起去,我的意思是就这件事而言你得跟我商量。单说你自己的话,谁也没拦着你啊。”

“孙杨!”罗立雅涨红了脸,很多话堵在嘴边,但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又是一阵沉寂。

“你一定要去么?”

“我已经和学姐说好了、和家里也打过招呼了,绝对没问题的,我——”罗立雅还想争取,她有些语无伦次,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句也记不起来,孙杨却突然抬起头,打断她。

“小雅,咱分手吧。就像你说的,我没那个闯劲儿、也没有离开北京的打算。你有目标也没什么不对,只能说志不同不相为谋。”

罗立雅坐在原处,呆呆地看着杯子上的两根吸管,半小时前他们还头对头喝同一杯可乐,十分钟前孙杨还在扒拉它们,而现在对面座子却是空的。

他们谈了那么长时间恋爱,基本没吵过架,基本没发生过矛盾,她没想到最后他会选择分手,说一句志不同不相为谋就走了,就这么走了。

孙杨前脚出了麦当劳后脚就走进几百米外的肯德基,他掏出手机拨了杨睿的电话:“妈。”

“怎么啦,明天就毕业了睡不着觉了吧。”杨睿的声音依旧温润的像水一样。

“嗯,您嘛呢?”

“我煮果酱呢啊,明天你带苏远过来,我给你俩做果酱面包和冰激凌。”

“嗯,您别忙活太晚了,注意休息。”

“知道知道。”

“那我先挂了。”

“孙杨……你怎么了?有事跟妈说说。”

“没有,您净瞎猜,我就是突击检查一下儿,看您是不是又加班了。”孙杨挂掉电话,仰起头,用手掌遮住眼睛。

注①:歌出自左右乐队,2011迷笛音乐节五月一号16:30,唐舞台的演出乐队。歌曲为《别让梦醒来》

注②:Mr.Big:美国重金属乐队,是2011迷笛音乐节五月一号晚上的压轴乐队。

(四十八)

邻桌估计也是附近学校的,八九个人拼了俩桌儿,买了二十几包薯条儿堆一块儿,又是拍照又是闹腾。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但孙杨却觉得孤独,其实也并非孤独,更确切的讲是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小雅解释,他也不知道自己生气有没有道理,这种时候儿别人都会约出哥们儿兄弟喝一场,但他却连怎么倾诉都不知道。

他能说“我放心不下我妈”么,他能说他为什么放心不下么,那些都是疮疤,长在他身上长在杨睿心上,让他揭开给别人看,就算那人是苏远他也做不到。

太艰难了,太他妈艰难了。

到现在他想起来都恨得牙根儿痒痒、恨得手发抖。

孙杨不清楚自己是从几岁开始记事儿的,但从他有记忆开始那些片段里就只有无休止的打骂和争吵,单方面的、无休止的、战争。

他爸叫孙景新,一米八的个子在他们同年代的人里就算高的了,偏瘦、两颊稍稍往里凹,戴着眼镜儿,笑起来很温和,看上去就像个弱势的文艺工作者。

那时候儿国有单位能子女接班儿补员、劳动合同是终身制的。他父母在同一个单位,有孩子三年后就赶上第一批房改房,住进了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两居室。什么叫房改房?那时候儿房屋都属于国有,还不能作为商品上市交易,部分企事业单位自己的住房按级别、工龄、居住人口辈数、有无住房等一系列条件折价卖给一部分人。

说白了就是捡便宜,这么好的事儿谁也不是傻子,单位里为这挤破了脑袋,孙景新和杨睿运气算不错,是这一拨儿里最年轻的。

两个人发展前景都很好,尤其杨睿,就算每月还贷再加上花在孩子身上的也绰绰有余,很多人眼红,但他们却只是门外人而已,除了孙杨和杨睿,没谁知道关上门后的孙景新是怎样一副嘴脸。

孙杨很少和他同桌吃一顿饭,每次杨睿都赶在孙景新下班儿前给他先炒个菜催他吃完了回屋。开始时他不愿意听杨睿的话,在学校和小朋友吵架了啊、画的画儿被老师表扬了啊等等这些事情他还没跟爸爸说呢,所以有时候儿故意磨蹭到孙景新进门儿。

男人坐到桌前盛饭夹菜,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是心不在焉的回一句“嗯?”“是吗?”或者“这样啊。”,孙杨对父亲的反应感到失落,但下次还会照旧,直到有一天孙景新在他面前打了杨睿。

那次他和往常一样耗到他爸回家,孙杨从小儿就特有眼力见儿,看出他心情不好,所以闭上嘴巴把头埋进碗里。

杨睿坐在孙景新的左边,给他夹菜,然后说了些什么,孙景新突然就把碗撂下给了杨睿一巴掌。孙杨已经记不住具体的对话,但无非是你多吃点素、最近胃病又犯了吧、这两天加班太多了之类的关心,也不知道刺激到他哪根神经了至于那么大反应。

扇过去的速度很快,你也没看见他出手、也没看见他往后伸展手臂然后向前运作,就只听到啪的一声儿,闷响,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清脆。

现在再去回想,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分析,孙景新的手一定红了、一定非常疼。

通常当孩子害怕的时候儿都会不由自主寻求父亲的保护,但当伤害者就是始作俑者时该怎么办,这完全在孙杨思考能力范围之外。

杨睿没吭声儿也没哭,平静的看向他:“杨杨,吃完了就回屋。”

他没动换,又望向胸膛正剧烈起伏的孙景新,对方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了,转过头来,瞪着他的眼睛就跟能滴出血来一样:“滚!”

这个眼神孙杨在往后的几年里看过无数次,直至如今他都无法理解那为什么是一个男人去看妻子的眼神。

当时他话一出,孙杨就马上站起身跑回卧室关上了门,外面有摔东西的声音、笤帚之类的东西抡在墙上的声音,夹杂着孙景新的咒骂。但就是没有杨睿的动静儿,哪怕一个单音节的喊叫都没有,听起来就像孙景新精神分裂或者自己一个人演舞台剧。

孙杨一晚上都没出房间,有尿也憋着,直到第二天一早儿听见他爸出门儿了才去厕所。

杨睿正在厨房做早点呢,牛奶粥、炒鸡蛋还有煎肉片儿和现烙的薄饼,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对着那张笑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妈就这么和他对视,大概十几秒的功夫儿,最后把单手盖在他头顶,声音很温润:“吃饭吧。”

吃饭吧。

接着写作业吧。

睡觉吧。

那次被孙杨撞见后孙景新的暴力因子就跟开了闸的大坝似的,变得随时发作、毫无顾忌。

吃着饭、看着电视、一早儿起来、杨睿辅导孙杨写作业的时候儿甚至临睡觉了。

每次孙杨都会在孙景新离开后站到杨睿面前,每次他都想安慰安慰他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每次杨睿都会揉揉他的脑袋。

玩会儿去吧。

看你的书。

多米诺骨牌不是还没码完吗?

这道题会做了么?

等孙杨再大点儿都小学二三年级了,孙景新的家暴升级到连他一块儿揍。他正让杨睿给他讲阅读理解,孙景新突然推门儿进来,指着那道提高题——

“这你他妈都写不出来还能干嘛。”

他的表现跟杨睿一样,眼睛瞪着作业本一句话也不说,孙景新随手拿了笔袋就往他脸上摔,他没动换,孙景新又拿了别的,他没动换。

不动换,不动换,还是他妈逼不动换。直到杨睿抱着他头护住他,他才挣开。

就在这时候儿孙景新的上司来电话了,男人摔门出去。

杨睿两手摸着孙杨的头,眼泪在眼眶儿里打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儿来,孙杨用手指在她眼睛四周瞎擦一通儿,扯起嘴角儿笑了笑:“妈,题你还没给我讲完呢!”。那一瞬间,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杨睿从来不哭、为什么杨睿从来不抱怨、为什么杨睿从来不把歇斯底里的那面儿露在他面前。

(四十九)

记得小学英语课上总要布置小作文儿,二年级下学期家长会的时候儿正好赶上“My Family”这个主题,因为是展示给家长的课,所以老师要求大家起来读自己的作文,班里有个同学是单亲家庭,寥寥几字里只介绍了爸爸和奶奶,尤其是开头的“我们家由三个人组成”念的特别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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