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帝低头看手中的白玉酒杯,脸上微微扭曲,无意识地复述:“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不是人间富贵花……”再抬头看向裴青已是满面冷冽之色,笑道:“小七这词作得好,比你们的都好。来人,赐酒,你们都去敬小七。”
长公主坐在床边,对侍立一旁的宫婢说:“你们下去吧。记得去禀告太后,南陵县公已在偏殿安置好了。”宫婢躬身而出。长公主转头看睡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裴青,柔声道:“你这孩子,我让你远离这腌臜之地,你怎么就听不懂呢?”用手去抚裴青的脸庞,眼中忽有泪珠落下,喃喃道:“是了,你也是身不由己……”
寒夜凄凄,更深露重。裴青只着一身亵衣,头发披散,裸足在御花园中急行,分花拂柳,直如鬼魅一般。他眼睛睁得大大,眼中却没有焦距,显是梦游之症犯了,只是无意识地走着,捡的尽是小路,所幸没有碰上巡夜的侍卫,不然的话也不知道到底谁要被谁吓死。
行到路穷处,见有一处废园,裴青借着月光抬头看头顶上“折柳居”三个大字,偏头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伸手去推那木门。木门上的大锁应声而落,竟是没有上锁,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园中荒废已久,野草漫漫,一派萧疏之像。裴青赤脚走上台阶,推开半掩的殿门,空气中灰尘飞舞,混着寒冷的空气呛得他直咳嗽。殿中散落着些家具,挂着的幔帐都已破败,蛛网密密,寒风吹进殿来便如群魔乱舞一般。正中的供桌上摆着两个牌位,借着洒进殿来的月光,其中的一个写着:“亡姊白氏细柳之神主”。裴青指尖抚过那几个字,眼中便有泪水脱眶而出,落在白玉般的面庞上。正要偏头去看旁边的那一个牌位,身后有人喝道:“什么人,在此放肆?”
第十六章
月至中天,清冷如钩,几点寒星挂在天边。大雪早已停下,地上白皑皑一片,月光反射雪色,映得这废殿如琼楼玉宇一般,殿中一切物事全是银子一样流动着光华,触目是琳琅珠玉。
烈帝看见这光华中,一个少年静静立于殿中,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白衣被寒风吹动,若玉山之将崩,不复似世中人。
烈帝喝道:“你到底是何人,如何进入这里?”
那少年转过头来,黑发如鸦翅,披在身上,一双水眸,细眉如画,濯濯若春月柳,面上挂着几滴泪水,颗颗珠圆玉润,便如冻住了一般,凝在他脸上不落。
烈帝眼前一阵眩晕,抖声道:“阿雪,阿雪,是你吗,阿雪你终于来看我了……”
少年一双眼睛却没有焦距,嘴唇微张,似是在呼唤着什么。
烈帝几步迈到他面前,将要伸手去搂他,又在他白衣上停下,只是贪婪地看着他。少年身躯轻轻一晃,飘如游云般落在他怀里。烈帝已听清他细细呼叫的是“娘亲”。烈帝一阵恍惚,酒气上涌,泪如雨下,不能自抑。
“阿雪,阿雪,你娘不在了,你还有我……”说着便俯身去吻怀里人的口唇,冰冰的两片,却含着不放,滚烫的泪水倾泻在少年的面上。那少年反射性地微微挣扎,口唇间已被充满,烈帝用力深吻下去,便如同要把他吃入腹中一般,双手也抖抖索索地去剥他的衣服。月光下白玉般的身子赛雪欺霜,宝光流转,烈帝分开他双腿,挺身而入。
裴青一声惨叫,神智已然清醒过来,看见一人俯在他身上起伏,股间撕裂般疼痛,挣扎到:“放开我,放开我。”却被翻转了身子,压在地上,在他体内不断抽插。他挣扎不开,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股间痛楚无休止般传来,夹杂淡淡血腥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人也不答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动作,不时俯身吻他光洁如玉的脊背,灼热的水珠时而滴在他背上,令他不可抑制地战栗。他怕的直打哆嗦,身上又疼的撕心裂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眼中泪水直如泉涌,清凌凌的眸子渐渐暗淡下来……
裴煦扶了曲玲下轿,招手让面前跪着的停云、逝川、曹冲与一众家丁起身,往简郡王府中去。入了大堂,早有侍婢送上茶水,停云接了,奉到曲玲与裴煦面前。
曲玲含笑接了,道:“有劳停云姑娘了。”
停云恭敬道:“份内之事。不知小少爷是否随行?”
裴煦接道:“远儿年龄太小,起程之时又有些咳嗽,这次就没跟着来了。明儿就是正月十五,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总算是赶上了。”喝了两口茶,又停下来皱眉问道:“阿柳呢,出去了?”他见刚才裴青不在府门口迎接心里便有些烦躁。
停云眼圈瞬间红了,仍是打点精神说:“初十太后诞辰,宫中赐宴,公子去了至今未归。大前天宫里来人说公子是犯了急病,太后留在宫中调养,因此并不知王爷今日到。”
曲玲瞧见裴煦端着茶盅的手一抖,碧绿的茶汁溅出少许。裴煦把手中的茶盅往桌上一放,对曲玲道:“夫人先歇息一会,我去宫里觐见太后,顺便瞧瞧阿柳。”曲玲站起来要与他同去,裴煦摆摆手,示意不必,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煦入了宫,先往太后宫中去,见了赵太后,跪下就磕头。赵太后看见他直乐得眉开眼笑,连忙让他上前,细细打量,又问他:“你媳妇和我那重孙子呢?”裴煦便如实禀了些家常琐事,赵太后听说小孩子才两岁多就已经可以背诵《三字经》了,高兴地不得了。
裴煦等了一会才问太后:“听说阿柳病了,如今还在宫中调养?”
太后听了叹口气道:“正是如此。你弟弟,这孩子啊,生得漂亮,就是单薄了些,初十我生日上喝醉了受了点寒,我让他在我这偏殿养着。皇上怕过了病气,前日让人移到烟波殿去了。”
裴煦道:“儿臣就去看看,要是没有什么大碍,今日就带他回府去。叨扰了老祖宗这么久,煦儿可要代他赔罪了。”
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别是个没福气的。哎,算了,你代我去瞧瞧吧……”
裴煦心中一凛,仍是恭恭敬敬退出来,出了太后宫,拔腿就往烟波殿奔去。那殿里没几个人,却是满屋的药气,值班的宫婢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床帐,一边说刚才皇上才来过。裴煦见裴青小小一个身躯陷在宽大的床榻间,再不忍抬眼去看,只问宫婢:“他病了多久,可曾醒转,太医怎么说得?”
宫婢道:“县公自入这烟波殿就没有醒来过,终日只是沉睡,汤药饭菜都喂不下去,太医也无甚妙法,只说如此下去性命堪忧。”那宫婢年纪尚幼,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太医的原话直说了下来,及至看见裴煦面色转青,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立刻吓得止住了。
裴煦道:“我这就带他回府了。皇上要问起就说简郡王怕他病重传了病气给宫中贵人们。”
“这,这,”那宫婢眼见裴煦就起身把床上的人用披风裹了抱在怀里,吓了一跳。
裴煦抱了人再不管其他,转身就走。
出了皇城,裴煦上了自家的马车,才喘了口气。只是刚停下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解开披风,看见裴青的亵裤上已经渗出淡淡的血迹。裴煦脑袋里“轰”一声,便像要炸开了,抖着手到他身后去探,触手处全是滑腻的液体。
裴煦连忙点了他穴道,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涂在他患处,胸口灼痛难忍,一时间眼睛也有些模糊。
到了郡王府,把裴青裹好,交给了停云,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停云将裴青放在床上,将火炉移近了些,解开他身上的衣物,见他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到处都是,下身更是血糊的一片,几欲晕倒。只得强迫自己忍住泪水来替他清理。她从小服侍裴青,知道他受伤后就会流血不止,血凝不易,宫中秘药虽多,想是太医不知他体质,治疗过程中辗转移动,触动了伤口,如今已是三四天了仍然不能愈合。裴青不断失血,汤药又无法下咽,自然不能醒转。
小心收拾了伤口,又灌下汤药,见裴青脸色好转,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宫中有花灯宴,裴煦携夫人入宫去了。临行前过来略坐坐,见裴青情形好了很多,也是面露喜色,安心走了。
如此到了晚间,裴青眼睫闪动,睁开眼睛来。停云瞧了高兴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裴青眼色迷茫,过了好一会才清楚过来,见了停云,弱弱一笑,知道自己终是从宫里出来了。
“公子觉得怎样,要不要吃些东西,我去厨房做。”停云边抹眼泪边说。
裴青张口道:“水。”声音极纤弱。
就着停云的手喝了几口茶,这么小的动作已经叫他累得气喘吁吁了。停云瞧着心疼,扶他躺好,盖好被子就要离开,却被裴青拉住了衣角:“陪我”。格外的孩子气,仿佛撒娇般。
停云知道他心中有事的时候,都喜欢依偎在人旁,就想小动物一样。他如今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又是不能说出口的,心里不知有多苦。便挨着他在床边坐下了。停云素来聪慧,裴青未醒时就猜到了七八成,如今看到裴青醒来的神气也就全明白了。在皇宫那样的地方,能欺负她家公子,又让郡王爷都没有办法的人,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个。
裴青头一沾着枕头就睡过去了。这一次比前几天有了些力气,睡梦中再不像死人一般。只是一旦有了些气力,又可着尽的折腾起来,一晚上又哭又喊,竟没有消停过。停云听他口口声声喊的都是“娘亲”,不由悲从心来,握着拳头,指甲掐在手心里,满手都是血。
清晨曲玲过来,看见裴青睡得深沉,停云卧在床边,眼圈乌黑,脸上还有泪痕。她笑了笑,往裴煦书房来。她们夫妻二人昨夜回得晚了,就没过来看裴青。
“夫君,我有一事与你商量。”曲玲扶住裴煦的手道,“二弟房里那丫头停云,我瞧着不错。”
裴煦停下手中的笔,微微疑惑地看着她。
曲玲道:“相貌上佳,人也伶俐,识大体,虽然年龄大了些,到底是从小服侍到大的,情分不比常人。”
裴煦一时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
曲玲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道你跟我装什么样子,直说:“我说那丫头停云,不如就给二弟收在房里算了,二弟如今年纪也大了。”
“胡闹。”裴煦脱口而出。
曲玲从没见过裴煦这副薄怒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裴煦话出口,才知道口气重了,连忙和缓了脸色,拉了曲玲的手道:“阿柳年纪还小,暂时不必操心这些。停云日后是要出府去的,她还有家人,几次说要来赎她。”
曲玲点点头,心里还在惊跳不已。
第十七章
裴青再一次睁开眼,看见的不是他哥哥,却是锦衣侯白晴川。
白晴川瞧见了他,倒真真正正收了往日的调笑模样,满面关切之情。裴青看了他一会,不由笑了。他病中容颜憔悴,这么一笑,极是可怜可爱。白晴川收了亵玩之心,语气却也越发严肃起来:“你倒还有力气笑,不知旁的人都急死了。”
裴青眉目间笼着些轻愁,张口问的却是:“谢大将军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白晴川愣了愣,微怒道:“还有闲心管别人。”顿了顿,心思一转,又像明白过来了,安抚道:“你不必担心,大理寺卿新换了一个人,皇上又将谢枫的案子发回重审。”
裴青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可记得那年你带我去清商馆的事,回来我也是着了风寒,也是这般躺着不动。”他认识白晴川也有三四年了,平日里不论白晴川怎么调笑都是恭恭敬敬的,如今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和白晴川亲近起来,连称呼上也随便了很多。
白晴川翻翻白眼,心道这怎么能比啊。他知道裴青这病来得蹊跷,又是太后生日宴后发生的,心知肚明。不想裴青难堪,便点头道:“我前日还去过清商馆,听说馆主新作了曲子,下次我们一起去。”
裴青答应道:“好”。又问:“你知道宫里有个地方叫折柳居吗?”
白晴川面色微变,还是点了点头:“那里原来住的是前朝的细柳公主。”
裴青仰头看他:“那位公主的事,你能给我说说吗?”
白晴川看着他渴望的眼神,那记忆中熟悉的表情,心里微微疼痛,说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知道本朝和前朝渊源极深,今上的位子就是前朝太子禅让而来的,白家的后人也受到极为妥帖的照顾,我自己就是个例子。那位公主在前朝也极是有名,这些都不过是些前尘往事了。”他眼睛望着窗外絮絮说到。
还是四分天下之时,白雁声自江南发兵,一路北上至淦阳被大秦阻断,只得与北燕萧瑀萧大将军定下合纵连横的条约。双方联手之际,白雁声娶了萧瑀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萧淑妃,萧瑀迎娶的则是江南谢家的小乔,恰恰也是白雁声正妻谢家大乔的亲妹妹。自古美人配英雄,这本就是世间的佳话。
战事艰难,欲进不得,欲退不舍,白雁声就在这淦阳扎下根来。那萧瑀的妹妹也是一代将门之后,生性敏慧,弓马武艺娴熟,又深知兵法谋略,上得战场下得厅堂,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与白雁声夫唱妇随,伉俪情深,怀胎十月还随军征战,白细柳就诞生在军营里。据说她诞生那日,天边出现五彩祥云,出生时哭声洪亮响彻整个军营。也亏得她生的时候巧,没多少天,白雁声就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拿下了一座久攻不下的城池。自此之后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全军上下都视她为福星。白雁声爱惜娇妻弱女,就以汉文帝劳军细柳的典故为这位公主取名“细柳”。
不知是名字的缘故,还是注定的命数,这位公主天生不爱红装爱武装,打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真真一个假小子。攻破大秦都城之后,武帝与北燕、大蜀在荆州会盟,她时年四岁,典礼之上如入无人之境。燕帝、蜀帝怜她幼小,免她跪拜之礼,她却奶声奶气地说:“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安敢不下拜”。燕帝、蜀帝为之折服,竟然争相与武帝约为婚姻。及至她长大了,白马西风,指点江山,拍遍阑干,红颜多情,倾倒天下,宛然一个无可比拟的当世传奇。武帝白雁声曾欣然对萧淑妃说:“生女如此,足慰人意。”萧淑妃笑曰:“若使命妇常与参军,生女故可不啻如此。”
她就是大成朝里最最尊贵的公主,无数人手心里捧着的宝贝,在她活着的时候,世人皆知大成有“细柳公主”。
“这些,”裴青轻声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眼中的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白晴川眼中有着几分迷茫,“我只知道她似乎生来就和我们不一样。”他嘴边有着一丝苦笑,慢慢诉说。
她虽是我堂姐,却也不比我大几岁。世人都以为名满天下的公主一定是生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其实她长得一点也不漂亮,白家的孩子比她生的好看的多了去了。我小时候就觉得她生的最好看的地方只有一双眉毛,当真像是裁剪过的柳叶一般,分外婉转多情。
白晴川顿了顿,目光在裴青眉宇间流连。
不过这也只是错觉。她这个人心思最是古怪,生的不平常,性子也大违常人。一个女孩儿不爱钗环粉黛,天天舞刀弄枪,又与笔墨纸砚打交道,听那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老朽们说些“之乎者也”的。皇族贵胄谁不前呼后拥,只她独来独往,又不爱与我们这些孩子玩耍,只缠着皇帝,我那时觉得她真是讨厌,只会邀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