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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上——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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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晴川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与武帝商量军国大事。”

改革军制、科举取士、兴办学校、疏浚河道、开发岭南、通商海外,这些朝政都是由她口出经武帝之手而变成现实。那时大秦摇摇欲坠,北燕和大蜀争得正凶,她暗示武帝韬光养晦,全力经营江南,不过短短十数年间大成国力就成倍增长,跃居邻国之上。江南百姓因她而得以休养生息,此后远离战祸一二十年。至烈帝即位才重对大蜀兴兵,只是那时已是河清海晏、物阜民康,国力已是游刃有余。

世人都以为她是那种纵横捭阖、心胸开阔的人,那又错了。她为人十分婆妈,事必躬亲,连农田里挖个水渠都要亲自试验一翻,成功了才拿去下面实行。这种渠道江南水田里现在还在为灌溉而用,名字就叫作“公主渠”。

这是世上最为庸俗的桥段,她是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唯一无法主导的却是自己的婚姻。在她几次反抗未果之后,终于嫁入了蜀国。武帝亲自送亲至成蜀边境,就在双方交接的地方修建了一所行宫,据说是为她日后归国省亲所用。宫中有一座摘星楼,楼高百尺,成蜀两国山川景色一揽无余。武帝常登楼远眺蜀国以慰思念爱女之情,却有无知小人道修建此楼是觊觎蜀国河山,意欲扬威天下。在她嫁入蜀国的第二年,武帝终因思念成疾而辞世。强国环伺,太子自知无力收拾局面而禅位给今上。就在她入蜀的第五年,今上兴兵二十万,由你父亲晋王统领,三个月后踏平巴蜀,蜀帝与她在宫中自焚而死,大蜀亡国。

裴青无语,白晴川的讲述中有他早就知道的故事,也有他从未听说过的。良久,他方问:“公主在蜀国过得好吗?”

白晴川苦笑道:“谁又知道呢?只知她入蜀五年没有生养,死后无子,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裴青胸中剧震,正要开口去问,却听见门外传来爽朗的一声大笑,笑声中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说道:“你们在聊些什么,也算我一个。”

进来之人正是裴煦,他先与白晴川行了礼,方才去看床上的裴青,见裴青愈显清瘦,怜惜道:“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哥哥”裴青叫了他一声,眼巴巴地望着他,满心的话不知怎么说出来。

裴煦听了他这一声叫唤,面上无甚表情,心中却是微微一疼。白晴川看了他这副可怜兮兮的小狗模样倒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青瞪了白晴川一眼,转头向裴煦道:“身上都已大好了,多亏了白侯爷来陪我聊天解乏。”

白晴川瞧了架势也知他兄弟二人要说些体己话,连忙告辞,只剩了裴煦裴青二人在房内。

裴煦看了白晴川离开的背影,问:“你二人都聊些什么,这般开心。”

“不过是些前朝旧事,”裴青看了看裴煦询问的神态,忽然间一笑:“白大哥跟我说前朝细柳公主的故事。”

裴煦听他的话却是要和自己生分的口气,当下柔声道:“阿柳在生气吗?气我这么久没到京城来看你?”

裴青缓缓摇头,他三年未见裴煦,一心想再看见他,可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心中迷茫,又凄苦难当,在床上缩成一团,也不知如何是好。

裴煦抚着他的头顶,沉声道:“第一年是因为你嫂子怀孕在身,”觉得手下的身子如针扎了一般剧烈收缩,接着说:“第二年是因为江南水灾,陛下嘱我赈灾整修河道。那几年为琐事所累,无暇分身。我在晋城也时常想你,想我的小阿柳长成什么样子了,京城俱是豪门贵戚,阿柳有没有受委屈……”忽然觉得手上一疼,低头看却是裴青咬住了他手指不放。裴煦无奈,只得由他咬着,道:“不论谁欺负了你,哥哥都发誓,日后绝不让他比你好过半分。”他未曾料到,这样说便是把他自己也算在里面了。

裴青渐渐松开咬着的手指,眼中的泪水终于涔涔而下。裴煦看他哭着哭着又恍恍惚惚地,就要睡过去了。

停云端了药进来,裴煦靠上床边,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接了药碗,道:“喝了药再睡。”裴青睁开一双泪眼也不做声。他从来喝药都是爽快的很,这次却是存心要和裴煦赌气。裴煦看他孩子般的神气,失笑道:“你不喝药,病好不了,如何和你的白大哥到清商馆去听琴?”原来他早就将裴青和白晴川二人的谈话听了个遍。裴青恨急,却又无甚办法,只得喝了药,沉沉睡去。

裴煦抚了抚他满面的泪痕,轻轻叹口气。

堂前十年事,江南万里忧,都在心头。

第十八章

妙音阁里,一缕青烟从殿角梅花香几上的黄玉镂空花熏中冉冉升起,一室的腊梅香,香远溢清。

烈帝斜靠在紫檀束腰小宝座上,手里拿着一卷奏折,看罢,甩给一边坐在戗金细勾填漆春凳上的傅言卿,笑道:“猜猜他说些什么?”

傅言卿道:“算来算去也不过那几件事罢了。”展开奏章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

烈帝道:“言卿失算。”又摇了摇头道:“朕也失算了。朕这个侄儿,竟是个有良心的吗?”

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傅言卿随他日久,却知他心中只怕有天大的火气,也不做声。

“小七生性纯善,摊上这么个狠心的哥哥,也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在京在外,也是一般无二。”

傅言卿看烈帝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又听他的口气,似是意欲放过裴煦裴青一马,忙道:“现下的情形,县公待在京里,微臣以为更安全一点。”

烈帝眼前浮现裴青白玉一般的脸庞,叹了一口气,眉目间竟有了一点忧愁。“邵弟疼爱小七,以前连名分都不给他,朕总得给他留这点骨血。小七就算在京里,也没人顾忌他,没得作了炮灰。何况朕还想看看他玩的什么花招。”

傅言卿胸中打鼓般,面上神色却不动,直道:“陛下高义。”

清商馆,迎接裴青的还是那位名叫采薇的女子,看见了裴青,深深福了下去:“一别经年,县公一向可好?”她不过几年前见过裴青一面,隔了这么久的时日再见面竟然还是一眼就认出,连裴青也不由暗暗佩服,又因着她的话,生出些流光飞逝的感觉。

“白侯爷和馆主正在水阁。”说着便带裴青穿堂过院,来到一处小阁。那六角琉璃小阁临水而建,样式简洁古朴,四面挂着厚帘子,正面挽着纱帐,阁中两人一琴,正相对而坐。

“阿柳迟到了,该罚。”白晴川笑着挽起裴青,拉他入座。对面一人,剑眉星眸,肤如凝脂,满头乌发用一枚白玉透雕梅花簪固定,锦袍玉带,面沉如水,只领口一圈白狐毛皮,在寒风中微微卷舒开合,为这人添了几分活气。面前琴桌上卧着一把仲尼式古琴,琴身栗色,上有流水断纹,应是天下四大名琴之一的“海月清辉”琴。

“裴青见过白侯爷,见过馆主。”

那人只是微微一颔首。

“韩馆主正要抚琴,阿柳来得正好。”白晴川“啪”地一把打开玉骨扇,不过二月的天气,也亏得他能扇得下去。

韩清商也不多言,调了调弦,便是一曲《梅花三弄》。这本是晋代的笛子曲,被后人改成了古琴曲。韩清商指法高妙,功力独到,听起来自和别个不同。初始和缓,只觉冷香拂袖东风软,袅袅水魂吹不断。三弄过后,便见朔风刺骨漫天大雪中,只有梅花吹不尽,迎风摇曳,更见奇崛苍凉,跌宕变化,让人直想迎风长啸。

他以“双琐”指法成名,传闻可以长琐十三声,连弹三十遍而不出错。曲到高朝,见他轮指、拨剌、滚拂、长琐等一气呵成,竟是十指如花,令人眼花缭乱。

琴声三弄,梅心惊破。

一曲终了,琴音如梅香拂之不去。裴青心惊目眩,良久,方说:“指上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韩清商本性孤高,寻常的赞誉从不放在心上,现下得了“指上落梅”的称号,似是极称他心意,面色也放松不少,看着裴青道:“韩某前几日新作一曲《明君》,还请县公赐教。”竟是十二分的客气了。

见他重新调弦起手,用的是少见生僻的间弦调,曲名《明君》,却和昭君出塞的典故完全没有关系,意境高远,音调变化对比强烈。裴青见他左手吟猱频繁,几乎对全曲的每个音都采用了吟猱的指法,听来却丝毫没有累赘之感,只觉深幽静谧和生动流美所交织,使人渐入飘渺之境。

自古至今,琴作为“太上遗音”的代表,象征着“三代之治”,琴道强调简而清,易而和。吟揉绰注,轻重徐疾,谓之氵壬声,雅乐不用。今世操缦家不细辩指法,与绰注吟猱间,全不深究,甚至废吟猱不用。在他们看来,弹琴是为了“悟道”,讲究的是政治教化作用,指法和音乐表现却是不重要的。

然而在裴青看来,古琴真趣,大半在吟猱,操琴人求的也是那分“弦外之音”,所谓“繁手氵壬声”之说着实是无聊。他见韩清商吟猱之间,含而不露,活而不板,于动荡中生情,在缓急中成韵,当真无愧一代国手之称。

韩清商曲罢,见裴青面露艳羡之色,便知此人不俗,也是微微一笑。

裴青问:“此曲典故可是出自于《西麓堂琴统》?”

韩清商点点头,见白晴川不解,解释道:“汉武时有异人,抱琴名空山,行市中,群儿从之百许,夕昧所向,旦则复来。帝闻召之,长揖不叙。令鼓琴,作《明君操》,时有群鹿突入殿庭。曲终,一鹿衔琴,跨之而去。”

白晴川恍然大悟:“原来此明君,是指贤明之君主。”

裴青无语。

韩清商轻咳一声,道:“侯爷所言不错。”又向裴青道:“传闻县公精通音律,曲有误,裴郎顾,不知韩某可有幸听县公鼓琴一曲?”

裴青死死盯着他,道:“馆主不是听过裴青抚琴吗?今日在清商馆内,实是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韩清商笑了笑,似是不以为意。

裴青回了家,见府门前停的一队竟是禁中人马,心下惊悚,整个人都似怔住了。逝川等在门前,见了他低声道:“公子,刚才宫中来了人,正与郡王谈话,似是皇上有口谕要你入宫。”裴青自知躲不过去,只得咬牙一步步迈进去,浑身如浸入冰水里一般,凉个透心。

大堂里,站着和裴煦谈话的正是皇帝身边的传旨太监福公公,见了裴青进来,脸上笑得格外圆润,声音也陡然高了起来:“老奴见过南陵县公。县公,皇上有口谕,宣您入宫觐见呢。”

裴青点点头,道:“多谢公公,裴青这就更衣,劳烦公公等一会。”见裴煦颔首,便入了内室。

停云替他更衣,将将整理好,裴煦也进来了,摆手让停云出去,看着弟弟铁青的一张脸,温言道:“不必担心。昨日我上了一道折子,想替你寻个官职外放几年历练历练,今日官家传你,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件事。”

裴青抬头看他似是不敢相信。

裴煦拢了拢他的衣领,道:“现下京中不十分安全,是非之地,难免不成为是非之人。等你回来我再与你细说,入宫只须见机行事,我料官家不会为难与你。”言毕,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笑道:“我弟弟真是玉树临风,世上少有。”

裴青随福公公入宫,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裴煦打的什么主意。他在京中本是人质,裴煦却正大光明地要皇帝将他外放,难道不怕皇帝疑心。听他的口气,竟是十分笃定圣意。烈帝怎会答应,难道手中有更好的筹码不成?

他这一次见到他哥哥裴煦,和幼时大不相同,只觉裴煦沉着内敛,城府愈深,更添桀骜清冷杀伐果决之气,令人不可捉摸。心下暗自好笑,我小时候是瞎了眼吗,竟然觉得他温柔可亲。他却不知人情似水流,抽足复入,已非前流。这世上哪有不动之水,不变之人。

刚入禁中,便有人上来盘问,福公公笑着回禀了,一路上行了没几步,却是被拦下了四五次,刚到紫辰殿门口,侍卫便拦着搜身,从上到下,连靴子也不放过。

裴青心道,几时开始守卫如此森严了。见殿前有人出来,在屋檐下行走,峨冠博带,紫色官服的袍袖随风翻飞,姿态挺拔,行云流水一般。问道:“那位是谁?”

福公公看了,道:“那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张烟,张大人。”

裴青见张烟行去的方向,有一人立于廊下,一身明黄的服饰,蓝天下奕奕生光。转头对福公公说:“我们进殿吧。”

紫辰殿里燃着腊梅香,烈帝看着青玉石板上跪着的裴青,少年身线如流水,腰肢纤细,弯成好看的弧度,如同一张拉满的良弓,又如天边的新月。低着头,露出一点脖颈,闪着珍珠般的色泽。想起那荒唐的一夜,烈帝只觉口干舌燥。

裴青头磕在石板上,那石板上的寒气沁的他额头冰凉。听见烈帝道:“你这次可是想好了?”

“是。裴青日思夜想,身无长物,无一技之长,而空领朝廷俸禄,寝食难安。朝廷用人,养之贵素,使之贵器。裴青年幼,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愿出外磨砺,以便将来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

烈帝轻轻一笑:“你主意倒变得快。”

裴青心中一惊,将身子俯得更低,就听见烈帝懒懒地说:“行了行了,起来吧,难不成还要藏到砖缝里去。”言语间已恢复了往日的轻松闲适。裴青起身,见烈帝拿起御桌上的一份奏章,说:“朕手边正好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大理寺新上的折子,蜀中贡品被劫案,也差不多审完了,只是有些地方还不清楚,张烟说要寻人去蜀中走一趟,你可愿意?”

“臣愿效犬马之劳。”

烈帝看着他,叹一口气说:“这不是好差事,要和那些绿林草莽打交道。只是朕这里一时也找不到适合你办的事。江湖麻沸海泽,盗贼未尽破殄。你又生得如此漂亮,只怕是要吃亏。”

裴青身子微震,却猛然抬头看烈帝道:“生得漂亮有何用,裴青只求活得漂亮。不经事,不长智。陛下厚恩,赐予差事,裴青岂是不知好歹之人。”

烈帝听他声音可裂金石,又见他脸上坚毅之色,一时惘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二人都不提那日之事,烈帝心中却有些愧疚。现下见如此情形,脑中又有些恍惚,仿佛似曾相识。过了良久,方以手捂眼,道:“就这样办吧,你明日就走,趁朕还没有改变意思。”竟是不愿再看他一眼。

裴青跪下磕头谢恩,退出殿外。

烈帝放下手掌,凝视他远去的背影:“只求活得漂亮……”又苦笑道:“珠玉在侧,原来都是不知惜福的……阿雪,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第十九章

皇帝叫你明天走,不能留人到后天。

裴青得了谕旨,回家就吩咐家人收拾行囊。停云逝川听闻消息,一时难以相信,见他脸上沉静如水,自去打点一切。

裴青进了裴煦书房,将手中谕旨交给他看。裴煦看了一时不语,又问他殿上对答的情形,裴青一一说了,裴煦听完他最后几句话竟也有些怔忡。

裴煦知他的性子,能说出这样僭越的话只怕在心里也不是一次两次地想过了。以为裴青还是觉得委屈,微微皱了皱眉,便开始交代一些路上的杂事。他少年争胜,只知利用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自觉待裴青不薄,虽有些愧疚,倒也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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