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最后一页,心中大震,几乎握不住书卷。
那页边上留着一行字:“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此生不了因。”
这相爱的两人竟然都是男子,而且还似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裴青握着那书,一时倒有些痴了。
他八岁丧母,那时已晓世事,只觉痛彻心扉。他父王虽对他不错,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却从未抱过他,偶尔来到山庄,只是离的远远地看着他。他小时候不懂事想往晋王身上扑,晋王竟然躲闪,那神色现在想起来竟是畏他如虎狼般。他不知道多少次跌在地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还血流如注。他娘亲只能抱着他暗暗垂泪。跌得多了,记得痛了,便不再上前亲近,每次晋王来了,只是离得远远地答话,磕头。
后来他长大了,眉眼间也长开了,晋王就常常盯着他的脸发呆,那目光穿过他,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回到王府,晋王就会生病。王妃就派人过来叫骂,骂不知是什么脏东西勾了晋王的魂。他那时只觉度日如年,小小年纪已生出不详之念。
及至十岁丧父,以为大限已到,却跑出来一个如天兵天将般的哥哥,在那样的寒夜里伸手搂住他。在裴煦的照拂下他过了那二三年神仙般的日子,只觉此生再无遗憾。裴煦送他入京为质,他却是心甘情愿的,唯一不愿的只是不能再待在裴煦身边了。此后种种,他以为都是他该受的,对裴煦却从未有过一点责备的意思。
年纪渐渐大了,也知他对裴煦并不全是弟弟对哥哥的孺慕之意,他并不愿他哥哥娶妻生子,只愿他哥哥一辈子都陪着他守着他。他日日在淦京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身边又是白晴川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不知男人和男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一边觉得龌龊,一边又不禁浮想联翩,竟然隐隐有着期待。再见裴煦时,偏又遇着那样的事,只觉此身肮脏,自惭形秽,再不敢有一言一语表露。
现下,在这远离淦京的地方,因着这卷书册,和书册上的诗句,又将往日的心情勾出,这才发现相思已是入了骨髓。
孟晚楼傍晚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离得老远,见二楼屋檐下躺椅上斜躺着一人,用书遮盖在脸上,一支手腕垂在栏杆外面,手指纤细修长。上了楼梯,将书自他脸上揭开,见裴青慢慢睁开眼睛,一双瞳仁如水洗过一样清澈,映着他的影子,孟晚楼竟然有着片刻的失神。
裴青轻轻一笑,道:“你终于回来了,将我晾在这里三天,闷也闷死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神态活像认识孟晚楼好久了,孟晚楼看了他一会,叹气道:“谁要做你的朋友,上辈子不知修了什么功德。”他还想接下来说,谁要做你心上的那个人,不知要修几辈子的功德。
没有说下去的原因,却是瞧见裴青的神态,少了夜晚的无助,白天的他看起来周身清贵之气,凛然不可侵犯。
出身世家,累代书香,端的是浸过江南百年风流诗酒文章,见过京城繁花似锦宫闱倾轧,才能养出如此人物。
裴青站起来,道:“我有话对你说。”说完转身往房中去了。
孟晚楼看了看手中的书,却是一本《花卷词》,前蜀花蕊夫人的诗词集,不由笑了笑,也跟着裴青入屋。
裴青在雕螭纹圈椅上坐定,看着孟晚楼,道:“阁下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英雄之器,如今既有逐鹿之心,想必不会久于人下,裴青智昏才短,但不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阁下直说无妨。”
孟晚楼笑道:“晚楼怎能犯上作乱?”
裴青撇撇嘴,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孟晚楼大乐,他极是爱看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裴青道:“你房中这么多违制之物,别跟我说你是卖古董的,好吧,不提也罢。古琴清角,黄帝之琴也。你那雷公琴取这样的名字,岂不是向天下宣告你有夺鼎之心,南面之意。”
孟晚楼含笑道:“你既窥破我居心,难道不怕我杀你灭口?”
裴青更觉好笑:“那你将我带到这里干嘛?要杀不是早就杀了?”
孟晚楼看着他,柔声道:“我不需要你帮忙,只要你好好的。我说了带你来只是为了替你解毒。你不要多想。”
裴青一时怔忡,他记得好似很久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不由苦笑。是不需要他帮忙,他们一般都是直接利用,只瞒着他一人的。
他虽然一点也不信孟晚楼的话,还是说:“不劳阁下为我解毒,阁下已经救过我很多次了,裴青恐怕还不清了。”
孟晚楼道:“我救你又不是为了市恩于你,只是想跟你做朋友。”
裴青摇摇头道:“我只怕交不起阁下这个朋友。阁下姓孟,前蜀国姓也是孟姓,想必阁下是皇室贵胄,身份尊贵,不敢高攀。”
孟晚楼行至他身前,看着他笑道:“你为何不直接说我就是亡国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裴青仰头看他:“蜀国已亡,阁下和这蜀地的百姓一样,都是大周的子民,何来余孽之说?只要阁下不作乱,不结祸百姓,又怎会有人为难与你。”
孟晚楼心中微荡,面上偏偏一副调笑的表情:“如果我偏要作乱呢?”
裴青想了想道:“你要作乱也是你的事,这江山万里如画美景也不是一家一姓所有,自是有德者居之。你若是有这样的胸襟气魄,手段谋略,让天下人都为之折服,合该是如北辰居其中而众星拱之。”
孟晚楼听了他这番话却是愣住了。他不知裴青自幼得他母亲和赵琰等人教诲,和别人不大一样,脑中却没有那些愚忠的思想。
他还在吃惊之时,裴青又道:“只是天下疲敝久矣,民力枯竭,人心思定。单是荆蜀之地人口也不到乱离前的三分之二,我在江陵城外看到外出逃难的百姓回家却发现房屋被毁,没有安身之地,小孩子嗷嗷待哺,大人和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你若此时兴兵,难免冒天下之大不韪,落得个事败身死的下场。”
孟晚楼胸中好一番翻腾,心中激荡不已,却是微微笑道:“裴青是在为我着想吗?”
裴青愣了一愣,道:“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孟晚楼慢慢俯下身来,看着他,道:“裴青这样说我,那简郡王窥伺皇位,暗怀不臣之心,意欲搅乱天下,算不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裴青面色刷地白了,咬牙道:“你,你,你胡说……”
孟晚楼见他如此,也不逼迫于他,只抬起他的下巴道:“裴青刚才说了那一番话我很是高兴,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裴青把脸别过去:“想来想去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东西,你抓了我只怕也是为着我哥哥的缘故。只是我哥哥从来不会受人威胁。你这如意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孟晚楼一脸伤心的样子:“我救你那么多次,自然是因为缘分的关系,裴青为何要指摘我别有居心?”
裴青气道:“你救我一次两次是缘分,难道次次都是缘分。你非要日日都提那救命之恩,我现在就还你一命,我们两清了。”
孟晚楼直起身子,朗声笑道:“那极好。你这命现在归我了,那么今晚就先陪我吃吃饭、喝喝酒吧。”
裴青几乎气绝。
第二十三章
孟晚楼鼓掌要绿珠进来,吩咐下酒菜。裴青气极,挡在他二人跟前道:“谁要陪你喝酒?”
绿珠笑道:“公子爱吃些什么菜,吩咐下人做去。”转头看他脸上突然大变颜色,尖叫出声:“啊~~~~~~~~~~~”
裴青一时未明所以,孟晚楼抢身而上,一指点在他眉心,裴青眼前一黑,倒在他怀里。
裴青鼻下、嘴角俱流出浓浓血水,孟晚楼看他耳洞、眼角处也有血迹蔓延出来,心惊不已,此毒甚为厉害,竟能致人七窍流血。
抬眼瞥了一眼绿珠,绿珠被他凌厉的眼风吓到,连忙噤声出去了。孟晚楼将裴青放到榻上,以衣袖拭去他脸上的血水,谁知越擦越多,竟将他脸擦成血糊的一片。见此景象,饶是孟晚楼,手指也不禁颤抖起来。血流了约有盏茶功夫,自己停住了。绿珠带人进来时,只见一床一地的血,床上两人衣衫尽是鲜红一片。
裴青睡梦中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费力睁开眼睛,只见烟色的床帐内有细细烟气弥漫。仰头看去,柜子上原来多了一个兽耳云龙纹焚香炉,正冒着袅袅的烟雾。这药香闻之令人心神安宁,裴青觉得神清气爽,周身之中隐隐有一股真气流动不止。
掀了幔帐,见外间有人走动,唤了一声“绿珠”,进来的却是孟晚楼,看着他笑道:“裴青昨晚睡的可好?”
裴青愣了下,直觉答好,用力思索,昨夜的事情竟然记得不大分明了,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却也不知道,脑中一片茫然。
孟晚楼见了他的神色,柔声道:“裴青只喝了一点酒就醉倒了,酒量真是浅,已经睡了三天了。”
裴青却想不起来有喝酒这档子事了,又听说自己睡了这么久,轻轻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孟晚楼又道:“裴青第一次来益州,我这个做东道的竟然没有带你好好看过西川风物,今日就与裴青到城中逛一逛如何?”
裴青自江陵而来一路昏睡,已错过三峡奇绝风光,听了此话,心思微动。他不知孟晚楼安的什么心思,觉得出去瞧一瞧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能找到逃生的法门,便点了点头。
二人换了衣服,孟晚楼引了他慢慢出府,刚出了大门,门外就是一条极为宽阔的街道,酒楼商铺林立,行人如织,俨然就是闹市区。门里门外两重天,裴青回望古柏森森的大宅,心下暗惊,谁能想到官府追拿的前蜀旧臣就大摇大摆地住在这闹市中心,孟晚楼当真不简单,却不知他背后有谁在为他撑腰。
孟晚楼对门口的小厮道:“我与裴公子到街上逛一逛,你不必跟随了。”与裴青二人一路走远了。
益州自古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前蜀国主因之以成帝业。
想当初天下大乱,数国纷争,四方乱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就只有这里是天下间最隐秘最安全的一座江山。那时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益州集天下富贵于一处,蜀人锦衣玉貌,珠履绣袜,车水马龙,碾尘欲香,美日“锦城”,可谓名副其实。
裴青见来往行人衣物鲜亮,货物贵重,繁华程度不逊于淦京。又见锦江两岸波光潋滟,繁花似锦,色彩斑斓,层城华屋,道边修竹,流水潺潺,不由轻叹一声:“锦江春色逐人来。”
孟晚楼听他赞叹,也极是欢喜,道:“裴青如若秋天来看,芙蓉花开,沿城四十里远近,叠锦堆霞,望之皆为锦绣。”见裴青听了他的话,眼中一亮,眸中闪动如同名贵的蜀锦绸缎一样的光华,柔滑似水,瞬间连这锦江春色都为之暗淡。
孟晚楼情不自禁牵了他的手,裴青怔忡,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便也由着他牵了。孟晚楼道:“裴青想去哪里?”裴青想了想道:“有人对我说过,要想了解一地风貌,最好的地方就是茶楼酒肆、青楼楚馆。”孟晚楼哑然失笑:“裴青这样的酒量酒肆就不必去了,青楼嘛……”他顿了顿,见裴青脸上微红,笑道:“日后再去,必能让裴青领略蜀地艳色,入骨风流,现下就去茶楼坐一坐吧。”
捡了最热闹的茶楼,二人在楼上雅间落座,点了上好的青城雪芽,楼中丝竹正酣。
奏得是一曲《三峡流泉》,前代琴师王骞的作品,听闻正是名动天下的才子谢玄的最爱。谢玄曾有诗形容:
此曲弹未半,高堂如空山。
石林何飕飗,忽在窗户间。
绕指弄呜咽,青丝激潺湲。
演漾怨楚云,虚徐韵秋烟。
疑兼阳台雨,似杂巫山猿。
幽引鬼神听,净令耳目便。
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
谁裁青桐枝,縆以朱丝弦。
能含古人曲,递与今人传。
知音难再逢,惜君方老年。
曲终月已落,惆怅东斋眠。
裴青道:“忆昔王骞为此曲,能令谢玄听不足。巴人缓疏节,楚客弄繁丝,同一首曲,意境风格竟然完全不同。”
孟晚楼心中一动,问道:“那日在江陵城中,你是如何识破那琴师的?”
裴青笑道:“他自称来自益州,用的却是吴会之地的指法,吴声清婉,蜀声燥急,一听便知。他登台时,想必是下人拿错了琴,他见了心惊,故意将弦调高了两三度,演奏时又以内力震断琴弦,好让人将琴调换下去。种种手段,无非是心中有鬼罢了。”
孟晚楼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假扮韩清商?”
裴青看着他,满眼笑意:“韩清商双琐指法,已是天下无双,尤爱吟猱绰注,运用自如,婉转动荡,功力只怕不输于当年的王骞。你故意学他,却真成了繁手氵壬声。何况我见过他真人,就是看上去一样的相貌,也与你完全不同。”
孟晚楼听他取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只奇道:“哪里不同?”
裴青略为思索,道:“此人眼神甚为冷清,本性孤高,一曲《梅花三弄》已知他心如止水,无意世间纷争。你琴技也是极高,几次三番以琴声助我,一片救人之心,情意拳拳,却是未脱烟火之气。那日在宫中相见,你虽然故意不理我,我却瞧见你眼中带笑……你与他自然不会是同一个人。”
孟晚楼心中大喜,眉眼弯弯,只看着裴青。
裴青被他目光灼到,面皮泛红,只得转头去看楼中的琴台。
孟晚楼看了一眼琴台笑道:“裴青可知我最爱又最擅长的乐器是什么?”
裴青一愣:“什么?”
孟晚楼往台上一指,道:“便是那个。”
一个艳丽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走上台来。
裴青不知他什么意思,见他色眯眯地看着那女子,只是哼一声:“琵琶弦中苦调多。”
孟晚楼心里却想,若是有你在我怀里抱着,怎么会弹出苦调?不知是多么迤逦香艳的一曲。
裴青不知他的龌龊心思,见那琵琶女行礼,起手调弦。楼中女子十指纤纤,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弹者用心,听者生情,座间竟然偶有叹气声。听那女子唱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换!
裴青不解,问孟晚楼:“这是何曲?”
孟晚楼道:“前蜀花蕊夫人作《洞仙歌》,蜀帝时命淑睿皇后谱曲弹奏,便有此曲。”
淑睿皇后便是嫁入蜀国的细柳公主,花蕊夫人却是蜀帝的宠妃。想白细柳以公主之身,皇后之尊,却要为皇帝的宠妃奏曲取乐,其在蜀国的处境可想而知。听闻后主宠爱花蕊夫人,日日宴饮玩乐,绮罗成阵,箫鼓画船,荒废朝政,终至亡国,蜀人感叹由此而来。
那女子一曲终了,又换一曲,越加哽咽凄婉,冷涩幽恨,竟有人随之呜咽起来。
见裴青以眼神询问,孟晚楼忙说:“《明君怨》,传闻淑睿皇后因不得蜀帝恩宠而作此曲。”
裴青皱眉,听了一会,起身说:“我们走吧。”
孟晚楼苦笑,这倒真是应了“琵琶弦中苦调多”了。
裴青出了茶楼,见路边有一家锦绣堂,便径直走了进去。店中绸缎锦绣堆得满满,堂中屋梁上垂着成百条蜀锦蜀绣,帷幕重重,煞是好看。
店小二见裴青在那帷幕前停了好长时间,忍不住开口道:“公子,那边的布匹是不卖的,您要买什么可以到这边来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