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奇道:“不卖为什么挂在这里?”
店小二打量了裴青几眼说:“公子您是外地人吧。那是样品,都是本店最好的绸缎,全锦城也没有这么全的样子了。本来也是挂着让人挑的,只是自有了博买务之后,这样质量的缎子都不可以私卖了,本店挂在那也不过是做个广告。您要买什么还是过来这边挑吧。”
裴青踱步过去,看了看柜台上一卷一卷的布匹,明显没有那边挂着的精致,因问道:“什么是博买务?”
店小二笑道:“公子难道没听说过博买务?今上收了西川,专在此设了官署,常赋外更为‘博买务’,禁民私市物帛。蜀中所产绸缎布帛、茶叶漆器等,俱都垄断收购,不准私卖。”
裴青问:“有钱也买不到吗?”
店小二笑道:“实话说吧,小公子,有关系有门路的可以,普通人任你手中银子再多,也是不能卖的。若是卖出去了,我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裴青转头看身后的孟晚楼:“你也不能买吗?”
孟晚楼笑着摇摇头,又俯身在裴青耳边细语道:“府中到处都是,何必到外面来买?”
裴青翻翻白眼,倒是忘了他是个手眼能通天的。
问了问其他的绸缎布帛的价格,却是比江南还要贵些,竟和淦京不相上下。裴青随便想想也就明白了,所谓博买务,不过以理财之名行聚敛之实。烈帝平蜀后以各种名目搜刮掠夺,此间财物源源不断地运入淦京,竟然使这盛产锦绣绸缎的地方绸缎布帛却成了紧俏之物,奇货可居,自然价格比其他地方更高。
二人出来绸缎坊,孟晚楼牵着裴青的手,慢慢说:“蜀民所交两税,以布帛折算。平民耕作不能维持生计,多经营纺织、采茶等副业。博买务官员,却比商人的敲诈更加苛刻。很多人回到故乡丧失了家业田产,耕作以外的生路,如今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烈帝以私意敲剥蜀地百姓,以天下奉一人,民脂民膏供奉淦京一地日日繁华,夜夜笙歌。”
裴青默然不语。孟晚楼的意思他是明白的,烈帝当天下之任而害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说来说去还是那四个字:造反有理。
走着走着远离了街市,只见锦江两岸阡陌纵横,庄稼连片,村居民舍星罗棋布。正是谷雨过后,田间多是劳作的农民。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清。脚下的土地还有薄薄的泥泞,却使人感到说不出的生机。江边杨柳依依,摇曳多情,群鸟在柳丝间嬉戏,和风阵阵,杨花落尽子规啼。
孟晚楼见裴青心情大好,道:“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拉了裴青走进一处小村庄。那庄中入口处大路边有一个铁匠铺,一人裸着上身,衣服掖在腰间,正轮着铁锤丁当丁当砸个不停。
孟晚楼远远便大声笑道:“东山远游归来了吗,怎么也不派人去通知我一声?”
那人也不搭话,只是深吸一口气,上身肌肉纠结,狠狠砸在铁锹上,火星四溅,一口气砸了七八下才停下来,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露出一张麦色脸庞,没好气地说道:“你还不是不请自来了吗?”转头对旁边拉风箱的小子说:“铁头,歇一会吧。”
孟晚楼拉裴青在铺子外面的小桌边坐下,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茶壶,几个豁了边的瓷碗。孟晚楼倒了一碗茶给裴青,裴青接了喝了一口,觉得难以下咽,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孟晚楼又倒了一碗,给走过来的青年人。那人接了一仰头,喉结抖动,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空,放下碗,坐到桌边,这才看见裴青。
孟晚楼忙道:“东山,这是裴青,刚从淦京来益州。裴青,这位是谢石谢东山,建康人士。”
两人互相行礼,裴青见他身材矫健,容貌可算清秀,只是双鬓间夹杂缕缕银丝,竟是少年白头。他不知孟晚楼怎会结识这样的人,也不知孟晚楼带他来见此人有何用意,当下也不多做言语。
孟晚楼问:“听说你去了白月族的地盘,还是没有找到人吗?”
谢石点点头,开口道:“前段时间听他们族人说那里有个汉族女子,在山里已经住了好多年了,靠养蚕织布和他们换些粮食过活。我去瞧了,虽然不是她,却是宫中的旧人,就一并带回来了。”他声音略为低沉,比他的外貌更为成熟,透着无尽的沧桑。
孟晚楼顿了顿,道:“你也找了这些年了,要是还活着,早就找到了。清商馆那边也没半点消息,我劝你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谢石就摇摇头道:“我意已决,晚楼不必劝我。”
孟晚楼叹口气说:“我从淦京来,听说你伯父不大好,皇帝正囚着他,你就不担心吗?”
谢石眼中并无波澜,只淡淡说道:“自他们执意将姐姐送入蜀中,我就和建康谢家再无半点关系了。”
裴青听了心惊,此人竟是出身于建康城乌衣巷的百年世族谢家吗?怎的会沦落到在这里打铁为生?
孟晚楼眼珠转了转,对裴青说:“裴青不是一直嚷着要看锦江春色吗?那边的景色极好,不如过去看看。”
裴青无语。知道是要自己离开,也乐得清闲,起身出去,他心里立刻想着该怎么个逃跑法。
谢石看了看裴青的背影,将手指搭在孟晚楼的手腕上把脉。
孟晚楼好笑道:“我是要你看他。”
谢石只低头沉思,道:“我知道,他中毒已深,没得治了。你这几日连输真气护他心脉,损伤不小,倒是该好好治一治。”
孟晚楼皱眉道:“你知道是什么毒吗,能否解的?”
谢石抬头看他:“我没法子,解毒你应该去找蜀中唐门。”
孟晚楼叹口气,眉眼间的神气仿佛下了一个大决定。
谢石奇道:“他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他?”他是知道孟氏和唐门之间的恩怨已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了,孟晚楼肯拉下面子去求人当真是少见,还是为了别的人。
孟晚楼说了裴青的身世,谢石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招惹这样的人。吴掌门知道了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孟晚楼苦笑:“师傅虽然知道他在我手里,却不知道他中毒的事。只是,我实在是喜欢他,师傅也罢,唐门也罢,都是顾不得了。”
他性好男色,帮中上下都是明白的,因着掌门宠爱,也没人说什么闲话。打小不管瞧上了谁,没有要不到手的,他自个又丰神俊朗,别人就是开始不愿意,最后也大多是抵不住他风度手段,无不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地跟着他。他却不是一个长性的,欠了多少风月债,也不以为意,倒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了。
他最初见裴青只觉他相貌脾气极称心意,不过为着他生的比旁人好些。他在江上对裴青说中毒之事只是为了唬他能听命与自己。裴青相信哥哥裴煦,却不听他的话,令他十分着恼。现下裴青毒发,更该趁机要挟才对,只是他和裴青相处日久,了解更深,心里却凭空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是以往从没有过的情形,不知为何就舍了功力去救他。
第二十四章
“我实在是喜欢他,师傅也罢,唐门也罢,都是顾不得了。”
此话一出,孟晚楼和谢石俱是一惊。
谢石知他自小虽不在吴静修身边长大,却敬他若神明,吴静修所说的所吩咐的,从没有违背过的,现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让人吃惊。
孟晚楼此话脱口而出,却是未及细想,心跳不已,反问自己,我对他竟是这样的感情吗?
裴青见江岸边柳树成行,稚嫩可爱,极是开心。那江上有好些打鱼的人,看见了他也是十分惊讶,纷纷询问那是谁家的俊哥儿。
裴青听远处江上有人唱到:“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歌声洪亮,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唱三叹,肝肠寸断。
裴青心下湫然,双眉紧锁,他竟不知蜀地百姓生活如此困苦,求一妻亦不可得吗?
那江上小舟瞬间就滑至裴青面前,一个渔民打扮的大汉朝他朗声道:“柳映江潭底有情,就中频遣客心惊,剧怜春雨镜湖后,一亩清波半亩阴。”
裴青心中狂喜,见那船中钻出一个少年人来,终于忍不住叫道:“逝川,曹将军,你们来啦。”
孟晚楼和谢石在那铁匠铺中,刚听到那曲《雉朝飞》,面上已是双双变色,二人跃至江边,见小舟离岸已有十几丈远,裴青在一个渔夫打扮的人身后正要进入船舱。
孟晚楼怒极反笑,道:“裴青要走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说话间足尖点地已掠了出去。那小舟远去已有二三十丈远,他连着三日为裴青运功化毒真气已有不足,谢石在岸边看得暗叫不好,连连抓起地上的土块扔向水面,孟晚楼落下时借着土块的力道,足尖三点,燕子三抄水,终于跃至小舟上。
一口气尚未喘得,曹冲已和他近身搏斗起来。
裴青和逝川站在小船另一头,见二人在狭小的船上缠斗,难分胜负,心下十分紧张,脸上都是苍白一片。谢石在岸上看得分明,来人应是简郡王麾下“八俊”之一的淦阳曹家人,分花拂柳手,江湖中擒拿功夫无人能与比肩,孟晚楼近身格斗占不了多少便宜。
孟晚楼心知肚明,脚下用力,小舟剧烈摇晃,船尾的裴青逝川相继落水。二人俱是不通水性,曹冲大惊,错身就要去救裴青,孟晚楼比他更快,挡身在前,手下缠斗不放。
那边厢谢石已经救起两人,将逝川掷回船上,借着后退力,携裴青回到岸边。曹冲心急,已落了下风。只听“咔嚓”一声,右手臂已被击断。孟晚楼一击得手,立刻飞身离开,用脚使劲踢了小船一下,掠回岸边,那小船被他踢得远去有百丈远。
裴青一头一身的水,见逝川扶着曹冲在船上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小船却逐渐远去,满心恨意,怒目而视孟晚楼。
孟晚楼亦是大怒,只道:“淦阳曹家人,哼,你哥哥怎么不亲自来?”
裴青恨道:“我哥哥身份尊贵,怎能以身犯险?”
孟晚楼大笑:“你哥哥忙着在淦京逼宫篡位,哪顾的上你的死活。你虽是他弟弟,也不过是用来卖的,卖完这家卖那家,有什么不同?你跟着我有什么不满的,我待你不比那老皇帝好些?还是你宁愿跟着那老皇帝,也不愿跟我?”
裴青听他说到最后已是面色惨白。
孟晚楼犹未察觉,接着道:“听闻简郡王手下有‘八俊’,爱惜非常,八人同气连枝,情如兄弟。今日我断他右手经脉,他那一身上好的擒拿功夫已废,你即使回去,你哥哥容得了你,他手下的人也能容得了你吗?”这话更是狠毒,竟连裴青的退路也堵死了。
裴青听他说话,句句刻薄,字字诛心,目眶尽裂,眼中一片鲜红,涌出血泪来,道:“你,你”。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
唐豫啜了一口茶,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青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上一次你们孟家人来求唐门,还是你父皇在世时候的事了,一晃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孟晚楼任他奚落,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笑着:“唐大哥看这毒是什么个来历?”
唐豫也是直爽人,并不绕弯子:“这毒名‘十年弱柳’,初中毒的人不过体弱多病、不能人事罢了,毒发时却是七窍流血,最后全身化为血水。因为从中毒待到毒发大约需要近十年时间,故名“十年”。又因为中毒人在这十年里手不能挑、肩不能扛,软弱状如柳枝,故又名‘弱柳’。这位公子这毒性发得是快了些,不过瞧着也应该是中毒有六七年之久了。何况他体质羸弱,自胎里就带了毒素出来,想来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孟晚楼笑着问道:“唐门总管天下毒物,唐大哥可能解这毒?”
唐豫道:“这毒极是罕见,盖因要日日下在平常的饮食中,又毒不死人,世人嫌他麻烦,已没有多少人用了,连之配方也失传许久。”
孟晚楼点头:“唐大哥的意思是无能为力了?”
唐豫笑道:“倒也不是。说来也是巧合,你父皇上次要唐门救的人中的也是这毒,那时我不过十岁,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二十年来潜心琢磨,却也积累了不少心得,可以一试。只是这事你需得跟我父亲说去,你知道,我做不了这个主。”
孟晚楼诚恳道:“多谢唐大哥,隔日就当拜会唐掌门。”
唐豫起身笑道:“你我两家虽有无数恩怨,我二人却是意气相投,你不必担心,父亲那里我定会帮着你。这位公子得你真气护体,情况也没到那么危急的地步,你且放宽心。”
孟晚楼想了想又问:“二十年前那人……”
唐豫接口道:“看不清面部,是个女人确定无疑。”
孟晚楼送走唐豫,回到内室,掀开帘幕,见裴青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柔声道:“你都听见了?等我将你身上的毒治好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再不拦你了。”他自知说话刻薄伤了裴青,却也不会道歉,说出这番话来已是极限了。想必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低声下气,软语相求的时候。
裴青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孟晚楼等了一会,道:“阿柳,我喜欢你。”
裴青听他唤自己“阿柳”,周身剧烈颤抖。
孟晚楼心中欢喜,接着说:“那日我在江上听你弹奏《聂政曲》,忌恨凄感,可裂金石,就知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我在宫中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了,你生的这般好看。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其实见过好多次面了。在清商馆,在百花楼,在烟波殿,并不是刻意的,却每一次都能看见你的身影。一而再再而三,这不就是缘分吗?我喜欢你妙解音律,玲珑心思,见识不凡,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呢?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
裴青眼中泪水涔涔而下。
孟晚楼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却不知裴青从头至尾听见的,只是那一声“阿柳”。
淦京
皇帝病了有月余,这几日忽然好转起来,渐渐已能起身下床,宫中诸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有烈帝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日趁着天气晴朗宣召简郡王裴煦和诸位大臣入宫觐见。
烈帝挥退了左右侍从,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腰板挺得笔直,一身整齐的朝服,一脸肃穆。尤记当年幼,他和邵弟在宫中议事谈天,这个孩子站在远处怯怯的样子。那年邵弟平蜀归来,他率文武百官在京郊相迎,他还记得孩子眼中兴奋艳羡的表情。仿佛一眨眼间,就被这个沉毅稳重、干练老道的青年人所取代了。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人算不如天算。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不是没想过拿下他,只有烈帝自己知道,关键的时候,心软了。
所以落得今天的下场,怪不得任何人。
烈帝清清嗓子,道:“朕只想问你三件事。第一件,你是如何做到的?朕自问防范甚严,饮食起居从不假他人之手。”
裴煦心知他问的是何事,抬头看他,目光炯炯,回道:“您在这宫中任何地方都不会疏于防范,只除了一个地方。”
烈帝只是一动不动,却面如死灰。
“我父王临行前曾给我三样东西。第一张就是自宫外至折柳居的地道图。当年是细柳公主自建,为了方便出宫游玩。公主嫁入蜀国,这地道只有父王和他知道。”
“你胡说,他若知道,为何朕将他囚在折柳居三年他也未曾逃走?”烈帝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