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在前,穿楼过院。春夜和暖,虫声新透,淡月笼纱,花影重叠,娉娉婷婷。一阵和风吹过,掀起流水袖玦,扬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孟晚楼心头一紧,一把抓住流水手腕。流水转头看他,一双眼眸流光溢彩,嘴角紧抿。
孟晚楼道:“你为何穿夜行衣,今晚有什么任务吗?”
流水低头道:“一些小事而已,掌门怕下面人做事不干净。”
孟晚楼道:“小事还劳动你出马?还是有什么事情我不能知道?”
流水恭敬道:“是我堂中混进了女干细,掌门让我自去处理干净。”
孟晚楼盯着他,月色和树影淡淡笼在脸上,阴晴不定,道:“掌门找我去商量什么事?”
流水接道:“策动临川王兵马之事。”
孟晚楼闻言立即甩手转身。王演已反,此事在今日之前乃心腹之患,在今日之后当不足为虑。
眼前白光一闪,流水已挡在身前,道:“掌门久候少主,还请少主移步堂前。”
孟晚楼一指点出,流水避了过去,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剑。
孟晚楼见了,笑道:“你这是要对付我吗?”
流水肃容道:“流水不敢。只是掌门吩咐之事,流水亦不敢不从。”
孟晚楼道:“掌门那边我自有交代,不会怪罪与你,你且让开。”
“大敌当前,掌门吩咐少主不可分心。”
孟晚楼听了心往下一沉,吴静修此意是裴青必除。
此事当是诡异之极。
今日他已指天发誓,以吴静修为人断无出尔反尔之理。
回想他与赵琰谈话中,三次提到裴青,赵琰面色俱是不同,复杂难测。最奇怪的却是吴静修对裴青的态度。
他早料到吴静修若知道他私下许诺唐门之事必不会轻饶裴青,便打定了主意要为裴青讨情,却没成想吴静修第一个打的人就是他。看师傅的神色,自己倒像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当日他将流水拐上床,吴静修也不过骂了他两句,今日竟是为了一个外人狠心打他。
饶是他心思伶俐,应对及时,当时背后也不禁满是冷汗。
事有反常即为妖。裴青身上似是藏有极大的秘密。
孟晚楼想到这一点,手下立即凌厉起来,招招直点流水命门。流水招架不住,受了他一击,肩骨已被震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孟晚楼,凄声喊道:“少主……”眼中已有泪水滚动。
孟晚楼心急而动,也没想到下手如此之重,亦是退了几步,面有歉疚之色:“我不是故意伤你,你让开吧,那人,那人是我心上之人。”
第二十八章
流水听闻,更是绝望,喃喃道:“他是少主心上之人,那我呢,当日我也曾是少主心上之人,少主如今却为了他伤我。”
孟晚楼一愣,老脸泛红,只得身形晃动,腾空而起,掠过流水,拔腿往来时路上奔去。
在院外便见屋中烛光闪烁,人影纷杂,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孟晚楼清啸一声,破窗而入,见绿珠护住裴青,以一敌二,便道:“你靠边,护住裴公子。”
绿珠点头,夹住裴青往边上退。裴青脸色微白,见孟晚楼手段非常,不过几下就制住两人,撂倒在地上,回头也不看他,只对绿珠说:“收拾东西,即刻走。”
绿珠点头,拿起床上一个包裹,背在身上,挽着裴青跟着孟晚楼下楼来。
流水已追到院中,一把流水剑执在手中,在月光下光华四射,容颜亦是如雪,看见孟晚楼,又看见他身后的裴青,便微有怔忡,道:“原来,你生的这副模样,真是好看。”
孟晚楼推了绿珠一把,一边说:“你带裴公子先走,去找谢石”,一边朝流水迎了上去。
裴青被绿珠负在身上,远远地还听见流水厉声道:“还请少主三思,人情糜不有初,鲜克有终。少主何必一时情热,便要违抗掌门……”
绿珠身高尚不及裴青,却背着他,脚下生风,急奔出府。裴青只觉树影在眼前晃动,枝叶从脸上划过,周围景色不断变化,伏在绿珠背上,听见绿珠喘息声越渐急促,便知女孩儿已是力竭,便轻声道:“你将我放下,我能走。”
绿珠却像没听见一样,仍是一味狂奔。又是一会,裴青只觉天旋地转,身上一疼,已是栽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兵器的白光便闪烁起来。绿珠从地上一跃而起,手持一把短匕首,和来人缠斗起来。
“流水堂中没有人了吗,凭你也拦得住我?”绿珠朗声道。
来人身材高大,一身黑衣,闷声道:“绿珠你让开,红姐便是因他而死,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绿珠手下略顿,那人便从她身边闪过,一柄长剑刺向裴青。
裴青眼前一花,耳边听见丁当之声,原来是绿珠赶过来以匕首隔开长剑,另一手五指若爪,攻向来人面门。
指尖不过从那人眼皮上掠过,那人便叫道:“你使毒!”
绿珠反身将裴青一捞,夹着他跳上树梢,在树间跳跃,又翻过层层屋檐。道边住房日渐稀少,不多时便听见哗哗水声。裴青觉得绿珠脚步略有踉跄,刚要开口询问,便觉耳边额头有什么东西擦过,打在前面的地上,溅起一片泥土。
绿珠似要倒下,裴青暗叫不好,反手抱住她,问:“你怎么了?”
“没事,已出城了,前面江上有谢公子的船。”绿珠急喘。
黑暗中身后有什么东西逼近,绿珠拼尽全力一掌将裴青拍出,高叫一声:“谢公子。”
裴青被掌风推得后退老远,被一双大手接住,抱着他跃到江边一艘小船上,裴青无暇看身边之人,只急叫道:“绿珠。”
那人看他一眼,从船上跃起,不多时就将绿珠带到船上,回到船头撑起竹竿。黑暗中仍然不断有东西打在船身上,咚咚直响,那人挺立在船头,标杆一样直,不为所动,小船渐渐远去。
裴青借船舱中的烛火,见绿珠满身是血,胸口露出一点白刃,细看处,原来是一柄长剑自后背透胸而出,鲜血仍在不断涌出。
裴青心若刀剐,颤声道:“绿珠,你可还好?”
绿珠睁眼看他,目眶冉冉动,道:“公子,你没事……”
裴青便点头道:“我没事。”
绿珠歪嘴一笑,一股血水便自嘴角溢出,裴青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绿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艰声道:“我有一个姐姐……三四年前在许州和少主出任务时死去了……”
裴青手下一僵。
绿珠接着说:“我姐姐名叫红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把玉箫吹得最好……”
裴青眼中有泪水涌出,柔声道:“‘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凌渡,回首烟波十四桥。’说的就是你姐姐,对不对?”
绿珠欢喜道:“原来你知道啊……”
裴青咬牙,泪水若珍珠一滴滴落在绿珠脸上,混在血水里,流满她的面颊。哽咽着:“我那时年少,因着好奇多看了你姐姐一眼,便害了她性命。你怪不怪我?”
“不怪。”
“为什么?”
绿珠便笑道:“她临行前曾有一言,道‘裴郎是我知音’。”
裴青眼中泪流更加汹涌,却说不出话来。
“我今日将她的话转给你了,裴公子,”绿珠看他:“我原来可恨死你了,一心想去杀你,可是想到姐姐喜欢你,又下不了手……后来见了你,觉得你真是个好人……”说着便一阵咳嗽,血水喷溅了裴青一身。裴青抱着她,急道:“你别说话了……”
绿珠摇头道:“我想去见我姐姐,她还在许州江上等我呢……”
裴青抱着她,见她大口大口地呕着血水,高声叫道:“谢公子,谢公子。”
谢石转进舱里,看了看绿珠情形,只对裴青摇摇头。
裴青觉得怀中绿珠一阵抽搐,低头再看,见她眼中渐渐暗淡,眼睫渐渐垂下,嘴角边却凝着一丝微笑。
裴青亦觉口中一片腥甜,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再次醒来时,人已在了床上,身下凹凸不平,珞得他难受。抬眼一看,头顶是厚厚的土布床帐,瞧不出什么颜色,身上的棉被有着泥土和阳光的气味,却十分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裴青转头看了看,见他躺在一间不大的土屋中,房顶极矮,房中摆着一个桌子几个板凳,还有一个旧旧的木箱,门口挂着布帘,几许阳光从缝隙中透过,看得见空气中的灰尘纷纷扬扬。外面传来鸡鸣狗吠之声,还有人在说话。
“阿奴采到药了吗?”
“采到了,放心吧,芳姨。”
“我来瞧瞧,你去喝口水吧。”
“好……芳姨,他今日醒了没?”
“还没呢,你去看看。再睡下去,可不叫人担心嘛?”
一个是谢石,一个听起来却像是中年妇女。
谢石掀了门帘,大步跨进来,见裴青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愣了一下,淡淡道:“你醒了,身上觉得怎么样?”
裴青动了动,只觉浑身剧痛,皱眉:“痛……”
谢石便过来,站在他床前说:“你身上有毒,忌大喜大悲,前日还吐了不少血,病情似有反复之像,乃是大凶之兆,切勿再乱动了。”又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且放宽心,我已依她所愿,将她葬在江底了。”
裴青想起来,心中钝痛,以手捂胸。
谢石将他从被子里面捞起来,拽过枕头让他靠着,道:“这里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你放心,没人能找到这里。晚楼已将解方给了我,你安心在这里解毒。锅上还热着稀饭,你吃一点,待会等药煎好了就趁热喝下去。”
“醒了?正好,趁热吧”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大海碗稀饭走进来。她穿着粗布的衣裙,头发简单地梳了个髻,虽然人到中年,面上满是风霜之色,却五官端正秀丽,眼神慈爱温暖。
那碗递到裴青面前,碗上一个缺口正对着裴青,她见裴青瞧着那豁口发呆,笑了一声,将碗转了一圈,执起汤勺送到他面前,裴青便小口小口喝了。
“阿奴,药在锅上煨着,你去看看,这里有我。”
谢石听话地掀帘子出去了。
她见裴青喝了几口,便停下来发呆,奇道:“怎么了,不好吃?”
裴青摇摇头,低着眼睫,眼泪一滴滴落在粥碗里。
芳华见了抚着他的背,道:“好孩子,心里难过也要吃饭用药啊。”见裴青只是摇头,一手将粥碗放在桌子上,又道:“有什么苦衷说给你芳姨听听。”
裴青抬头看他,眼眶中满是泪水,见她表情似是无比熟悉,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哇”地大哭出来。
也不过才十六岁的年纪啊。
边哭边喊:“我,我害死人了,害死了两个人……我那时十三岁,心高气傲,仗着颇通音律,便随意窥测别人心思,戳破别人秘密,害死了人……如今又连累了人……我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
芳华紧紧抱住他。
“我哥哥不要我活着,我哥哥不要我活着……他给我下毒,一直毒了我那么多年……他还想让别人杀了我……皇帝没有杀死我,他就将我送到这里来……可是为什么我还不死呢,为什么还活着,连累别的人……”
芳华用她略微粗糙的手指擦着裴青脸上的泪水,叹气道:“儍孩子,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这样一个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孩子,你父母生养你也不容易,莫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裴青听她提到他父母,眼中的泪流得更加厉害,摇头道:“我一点也不干净……我娘亲知道也会怪我……我只恨没早点去找她,做什么要在这世上偷生……”
芳华拍着他脸道:“年轻人,一时不顺也不要想不开,人生哪能总是顺风顺水呢。”
裴青只是紧紧闭着眼睛,拼命摇头。
“好孩子,不要总记着这些不愉快的事,人生何必画地为牢。你抬眼看看别的地方,这么大的世界哪里没有你容身之处啊?”
裴青听了她的话张开眼睛看她,嘴里喃喃道:“人生何必画地为牢。”
芳华点头道:“正是,听你芳姨的话,人生世间风波不定,浮云世事最难料,春夏秋冬,盈亏有数,万物都有高低潮,平常心看待才好。”
屋外,谢石蹲在炉子前看着小瓦罐,依旧面无表情。握着破蒲扇的手偶尔顿了顿。
第二十九章
淦京
披香殿中裴煦衣着朴素,依然带着孝,负手而立,眼望庭中景色。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有宫女手持笤帚正在清理花木,那花瓣杂草却似怎么也扫不尽,纷纷扬扬,不断飘落。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淦阳三四月,宫柳黄金枝。
殿中琴音已落,余声绕梁不绝于耳。
裴煦转过身来,叹道:“不负‘指上落梅’之称。”
韩清商在琴桌后微微躬身,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嗓音:“陛下谬赞,微臣当不起。”
这位刚上任的年轻皇帝,位子还没捂热,便有人揭竿而起,加之朝中质疑声出,如今内外交困,政事坚难,该是焦头烂额才对,面上却依然是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日日里唤他入宫听一个时辰的琴,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裴煦道:“放眼天下,当今可还有琴技在你之上的?”
韩清商愣了一下,道:“四海之大,能人异士辈出,当然有比微臣弹得好的。”想了想,又笑道:“现放着,眼前便有一个,南陵县公天赋异禀,于音律上造诣极高,听声辨音,体察入微,精准之至,心境又极好,胜过微臣千百倍。”
韩清商说完忽觉周边温度陡然下降。
裴煦淡淡道:“是啊,他小时候也是极爱弹琴的。”
殿中便有一时的沉默。
“父皇、父皇”有孩子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裴煦朝外走去,见一队人马从殿前屋檐下走来,为首的妈妈抱着一个粉嫩的孩子,那孩子一身白色孝服,看见他老远就伸出双手朝他喊:“父皇抱抱。”
裴煦从妈妈手里接过他,亲亲他微凉的小脸,问道:“远儿下课了吗?”
三岁的裴思远奶声奶气地答:“下课了,儿臣见过父皇。”
裴煦见他口气一本正经,眼珠却骨碌碌直转,笑道:“那父皇考考你,今日太傅教了些什么啊?”
裴思远身上尤带着室外花木的清香,答道:“太傅教了一首诗。儿臣背给父皇听哦。”小孩子忙不迭地献宝,摇头晃脑吟道:“春风本自奇,杨柳最相宜。柳条恒着地,杨花好上衣。”
裴煦抱着他,看着小孩儿眉眼间的神色便暗淡了几分,手上却越发收得紧了。
韩清商抱了琴从东华门出来,采薇迎上去打了马车的帘子。马车吱呀一声,磷磷驶过御街。
采薇低声:“馆主,今日收到孟公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