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商闭目道:“告诉他,宫中戒备甚严,我也没有办法。”
“不是这件事。孟公子要办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采薇声音便颤抖起来:“他要馆主帮他查一个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来历,左臂上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胎记,那少年曾中过‘十年弱柳’。”
韩清商募然张开双眼,眸光若剑,沉声道:“你说什么?”
采薇眼中水汽上涌,将原话一字不漏重复了一遍。
韩清商五指若爪,抓住采薇手腕,问道:“他有没有说那人现在在哪?”
采薇便伏下身子,哭泣道:“恳请馆主让采薇入蜀中一趟,迎回小主子。”
韩清商看了看她,叹道:“如今荆蜀已围得铁桶一般,那里面便是一锅沸水,你既然要去就多带些人吧。我只怕吴静修和王演都已知道了,不然晚楼不会有此一问,你此去只怕要花些功夫才能找到他。”
他说得没错,采薇找到裴青时已经是这一年的年底了。
谢石背着箩筐,擦了擦额头的汗,伏天酷暑难挡,山路曲折,挥汗如雨。抬眼望去,前方小径消失处诸峰林立,林壑尤美,野花烂漫,飞瀑流泉不绝;而脚边几步之远的地方,峭壁悬岩,天光云影一线。在山间行走不多时,水声潺潺而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之处,有茅屋翼然临于泉边。
谢石尚在篱笆外面便听见院中芳华和裴青的声音。
“青儿热了吧,别干了,休息一会,喝口绿豆汤。”
“芳姨我不热,我有阴江竹,能令朱夏寒。”
芳华便笑了:“我坐在屋里都一身汗,你哪能不热,胡说什么?”
“真的,芳姨,我看着这些竹子就一点也不觉的热。”
谢石推开篱笆门,见院中坐在地上的两人都转头看他。裴青面前的地上散着一堆竹篾片,地上尚有一个编了一半箩筐。见他回来了,立刻从地上起来,十分高兴地将手中的汤碗递给他。谢石也不推辞,接过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停下来喘口气时,裴青已经将他背上的箩筐卸了下来。
“阿奴回来了,慢点喝,屋里还有。”芳华笑着接过箩筐转身进屋去了。
裴青站在一边见他喝完了,便接了空碗,谢石看了一眼,他手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和划痕,却是比前些日子强多了。从胸口掏出一盒药膏递给裴青。
裴青见了一愣,连忙摆手,道:“谢大哥,不用了,现在已经好多了,芳姨说我现在编的是有模有样了。”见谢石目光移到他手上,双手习惯性地往身后藏,意识到这样不妥,再看谢石脸上便有些微红,诺诺道:“真的没事了……”
谢石脸上无甚表情,一只手仍然伸在裴青面前,裴青无奈,只得收了,谢石才进屋去,裴青吐吐舌头,也跟着进去了。
屋里狭小闷热,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自裴青来了后便分成三处。东边最好的那间原是芳华住的,腾出来给裴青。芳华睡在西边厨房里的小床上,那里原本是谢石睡的。到了晚上两边帘子一拉,谢石就在堂中的地上打地铺。
芳华将谢石下山买的油盐酱醋一一摆放好,见箩筐底下还有一匹灰色粗布,不由“咦”了一声。谢石听见了,说:“下山的时候得了些猎物,换了些钱,劳烦芳姨坐几身衣服。”
芳华刚想问你衣服破了吗,转念一想明白了,便笑着说好,收拾了东西,又盛了两碗汤端到堂屋的桌上。见裴青掀了帘子出来,唤他过来喝。
裴青站在桌前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了放下碗用手背一抹嘴,笑着对芳华说:“真好喝。”说完就出去了。芳华一探头,见他又坐在地上编起竹筐子来。
芳华回头对谢石笑道:“这孩子聪明,教一遍就会了,编一个就编上瘾了,劝也劝不住。”
谢石点点头:“让他做些事,忙忙也好,总比胡思乱想要好。我下山这几日,有没有犯病?”
“一次也没,昨日我还问他,他说身上已经不大疼了。”
谢石脸上稍霁,俄顷眉头又拧了起来。芳华见了忙问是不是外面局势紧了。谢石便点了点头。屋中两人一时无语,目光都转向院中的裴青,竟是不由自主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裴青只不过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外面却已经是翻天覆地另一番光景了。王演在江陵起兵,欲由荆湖路向淦京北上,却被逼在半路上不上不下。吴静修孟晚楼亦在益州起事,打着复国的旗帜杀尽外来的官员及其家属,锦官城里豪门大户一时人人自危。裴煦春上登基,如今竟也不急,只派兵守着入京的要道,却没什么动作。
外间兵荒马乱闹得正凶,可怜裴青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几个来回了。手中虽有解方,解毒却是晚了,终是落下了病根。发病时肋间疼痛不止,疼到极致人便会晕过去,二人见了心惊不已,却是没什么好办法可想。裴青性格极是温柔隐忍,身上再是难受连哼都不会哼一声,谢石芳华见了心里更是酸楚。
至于前途如何,二人俱是想都不敢想。
裴青夜里因肋下剧痛醒过来,以手捂胸,眼泪都逼了出来,神智恍惚间竟听闻外面有乐器断断续续的声音,凝神细听,却是一把琴的琴音。只那琴音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音,艰涩难听,好在不曾间断,裴青努力将精神集中到那声音上,胸口竟然感觉不是那么疼了。
那旋律听起来好似吴地的一首童谣,裴青小时候他娘亲也常常哼唱给他听。渐渐地,那简单的旋律中加进了许多莫名的音声,汇成一片强大的音域。裴青只觉自己恍然身处一处奇妙的所在,戴天履地,宽广无比,四周虽是黑漆漆一片,但是却生动活泼,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钺之丁丁,众声皆备。月出东山,斗转参横,长庚在天,明星有烂之声,浮云之在太虚,因风舒卷之声,岁月不居,逝川汤汤,流光飘忽之声,全都涌入脑中。裴青就像发现了奇妙宝藏的小孩子,新奇无比,一时间竟然忘乎顺逆之境,泯其毁誉之形,而随心所欲,纵身大化流衍之中。
清晨,裴青在一片蝉鸣之中清醒过来。动了动身子,胸中仍有隐隐钝痛,脑中却是清明无比,耳聪目明,感觉灵敏。
穿了衣服出屋,问了芳华,却道谢石上山采药去了。裴青有些失望,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手上的竹筐也编得慢了。芳华没有注意到,拿了绳子在他身上比划,裴青问是做什么用,芳华便告诉他是要给他作衣衫。裴青听了,脸上红了一片。
傍晚谢石背了一筐沉甸甸的草药从山上回来,身上破破烂烂,说是不小心掉进山沟里面去了。芳华便忙打水给他冲洗,裴青接了药筐自去分拣草药。
他如今跟着谢石也学了些岐黄之术,手中又有孟晚楼所赠的医书,细细钻研之处,已经颇通药理,寻常的药草习性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切脉问诊还差些火候,所幸山中无事,有大把的时间供他研究。
第三十章
山中幽静,吃过晚饭芳华已经睡下了。裴青觉得屋中炎热,开窗纳凉,却见院中有一人坐在石桌前,想了想,便从屋中走出来。
晓月当帘,龙光射牛斗之墟,虫鸣蛙声一片,花香沁人心脾。
谢石闭目端坐在石凳上,面前石桌上一柄古琴,七弦中只余三弦,他双手扶于弦上,未见动作。白天的暑气下去,夜间山风便有些微凉。晚风吹过屋后的松林,发出“飒飒”的声音,松香扑鼻。
明月无语,松风环聚,万壑有声,苍穹无限。
裴青忍不住叹道:“好一曲《风入松》。”
谢石睁开眼睛看了看他。
裴青一语既出,忽然想到谢石根本就没有抚动琴弦,脑中一时空白。没有声音没有曲调,自己何出此言?
谢石淡淡说道:“我并没有弹琴,方才是松风振动琴弦。你确实天赋异禀,不过一个晚上,于音律上便已窥到了‘弦指相忘,声徽相化’的至高境界。”
裴青仍在震惊中。
谢石仰头看着浩瀚星空,朗声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琴之为乐,几于道。你且记住了,有声之声不过百里,无声之声延及四海。宇宙之大,只要你有一双善听的耳朵,有一颗善感的心,琴声便无处不在,要不要器具弹奏又有什么要紧?”
裴青细细思索,果然受益匪浅。抬眼看谢石,心中一动,恍然大悟道:“是孟晚楼……”
谢石点点头,道:“不错,晚楼曾告诉我你因今后不能抚琴动操而郁结于心,要我开导你,解你心结。”
裴青只觉有万般滋味,难以宣之于口。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个人,这个人非要如此吗?自从落到他手里,这人一举一动,一点一滴,千丝万缕,一张网,织得好密延,竟让他无法挣扎。
他彼时只知暗恨孟晚楼在他身边无孔不入,却不知谢石一番话已为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万籁俱寂。
谢石拨动琴弦,弹的正是昨夜那一首吴地民谣。月光皎皎,洒在他身上,虽粗服乱头不掩其好。他生得平常,一张面孔是那种塞在人群里转眼就不见了的,又少年老成,满面风霜,鬓边白霜缕缕,像那种为着生活而奔走的人,仿佛一不注意就擦身而过了。如今穿着破衣烂衫,在茅屋前拨弄一柄只有三根弦的破琴,声音呕哑嘲哳,裴青竟然不觉得难听,连带着那张脸也好看了许多。
一曲终了,谢石似是还没有尽兴,起手又弹了一曲。裴青面露惊奇之色。待他弹完,终于忍不住问道:“这莫不是王骞的不传之秘,《秋月照茅亭》?王骞死后焚尽琴谱,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弹此曲?”他却没说那唯一留存于世的《梅庵琴谱》就在他手中。
谢石料不到他也识得此曲,沉默半晌,终于承认道:“家父谢玄。”
“是‘清风终日自开帘,凉月今宵肯挂檐。琴里若能知王骞,诗中定合爱谢玄’的‘谢玄’吗?”裴青聪明一世,也终于问了一个愚蠢无比的问题,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谢玄”吗?
谢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裴青看了看那把琴,问:“那这琴?”
“此琴名‘万壑松风’。”
裴青彻底石化中。
万壑松风,天下排名第二的琴,王骞用过的琴,就是面前这把破琴?裴青不得不感叹果然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谢石无视他震惊的表情,抱了琴便朝屋内走去。刚要举步迈入门槛,忽听裴青自言自语道:“这琴也就能弹弹‘竹虫子’,还好听些。”
竹虫子正是谢石刚才弹奏的吴下民谣。
裴青还在喟叹中,一个人影已如旋风般闪至他面前,狠狠抓住了他的胳膊,裴青吃疼,忍不住叫了出来,却有一个更为凄厉的声音高声喝道:“你为什么知道‘竹虫子’?”
裴青见抓住他的正是返身而来的谢石,双眼圆睁,表情甚为可怖,一时吓住了,半天才回道:“这是吴地的民谣,我幼时居于晋陵城,天天都听到这个。”
谢石高声道:“胡说,这曲子知道的不过十个人,你从何得知?”
裴青觉得他甚是无理取闹,终于不满喊道:“我娘亲小时候哄我入睡时常常哼唱此曲,你若不相信可去晋陵城中随便找一户人家问问。”
谢石听闻此语,脸上表情更为震惊,不退反进,抓着裴青胳膊的手指几乎要陷进裴青的肉里,抖声问:“你娘亲,你娘亲姓甚名谁?”
裴青气道:“我娘亲的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石一手已经扼住裴青喉咙,脸上怫然变色,道:“你说是不说?”
裴青喘不过气来,看谢石面上的表情仿佛是如果他不说势必要制他于死地的样子,胸中一股气梗着,咬紧牙关死也不说。
旁边有一个人抱住他哭着说:“阿奴,阿奴你放开他,放开他。”
谢石松开裴青,裴青大喘着气,过了一会才看清抱住他的人是芳华,披头散发,只着单衣,眼中含泪看着他。想来是外面动静太大,惊醒了她。
芳华抱着他,亦是颤声问:“好孩子,告诉芳姨,你娘亲是谁?”
裴青看着她,眼中流下眼泪,道:“我娘亲姓言名玉,已经过世很久了。”
芳华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又温言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名号,比如说小名什么的?”
裴青想了想说:“她有个名号叫寸身居士,小名叫玉娘。”
一时间四下无语。
谢石沉声道:“寸身言谢,你母亲叫谢玉,她是,她是我姐姐。”
芳华抖着手将裴青左边的袖子卷起来,借着月光看见他左臂上有一个暗红的胎记,终于把裴青整个人抱进怀里,大哭出声,道:“不,不,你不是谢司乐的孩子。”
她仰头朝天呐喊,泪水如瀑布流淌到脖颈间,也落到裴青脸上:“公主啊,公主啊,奴婢终于找到小主子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一双泪眼转而落到裴青面上,道:“好孩子,你母亲是大成的细柳公主,大蜀的淑睿皇后,你父亲是蜀帝孟衍,你外祖父是武帝白雁声,外祖母是北燕的永明郡主萧溶月。”
雷霆万钧,瞬间把裴青劈晕了。
第三十一章
裴青紧了紧棉衣的领子,呼出一口气,见那白气团慢悠悠的飘散开去,在悬崖峭壁间消失。山冻不流云,百泉凝皆咽,履霜坚冰至。
层林尽染,白茫茫大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山下有个小村庄,裴青走了两个多时辰的山路才到,进村时已是午饭时分了。街口有一个娘娘庙,庙小却常年香火不断,干净整洁,香灰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
记得谢石第一次带他下山时,曾指着小庙说这里供奉的就是淑睿皇后,他的生母。公主重农桑,数次上表请减赋税,又改革农具、兴修水利,生活朴素,虽然不为蜀帝所喜,在民间声望却极高。听到这里,裴青的眼泪不可抑制地便流了下来。
武帝一朝,多少英雄豪杰,文治武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只有细柳公主,动作举止,如春风化雨,风行草上。二十年来,蜀地百姓耕作时至今还享受着她的恩惠,她为世人所留下的财富至今还在滋养着他们的心灵。
不是妇人偏可敬,从来世上少男儿。
村里人口密集的地方有一条小街,街首有一个铁匠铺子,炉火红红,一个青年正抡着锤头在打铁,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早已汗湿了,贴在他肌肉匀称的身上。
裴青进了铺子,将包裹递给谢石,道:“谢大哥,芳姨说这几天就要变天了,怕你在山下冻着,让我带新棉衣给你。”
谢石停了手中的活计,接了包裹,细细打量裴青面容,良久方说:“不错,进步很快。”
裴青摸摸脸上的易容,私底下脸皮微红。
铺中的老乡见他脸上冻得毫无血色,忙将他让到炉前烤火。
谢石问他:“你还没用饭吧。”见裴青点头便道:“我也没有,要不你去前面的姚记等我,我干完这边的活就去找你,你若饿了就先点些东西自己吃。”
裴青一脸惊奇,心道铁公鸡终于要拔毛了,一边不情愿地离开火红的炉子往街那边的酒家走去。
村庄虽小,却是南来北往的商贾旅客的必经之所,所以酒家不大,倒也热闹。裴青掀了棉布帘子,见里面坐得满满都是人,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在墙角拣了个座位。小二看见他,忙跑过来给他倒了一壶热茶。村里人都知道他是铁匠铺谢石的表弟,而铁匠铺是村长开的,村长女儿十分喜欢谢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