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嗯嗯啊啊”地哼了几声,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那人也不介怀,但笑不语,只盯着他把他当成风景一样看。过了一会又问:“兄台仙乡何在,欲往何处啊?”
裴青口含食物,道:“我要去益州。”
王敞一惊,道:“巴蜀之地乱党聚集,兄台口音不像蜀地之人,为何要往那凶险之地去?”
裴青亦是一愣,却不知如何答他。
“莫不是兄台有朋友或家人在那里,只是现下却不是探亲寻人的好时节啊,我劝兄台还是等一等吧,等朝廷平了乱党再说。”
裴青浑不在意,酒足饭饱,往王敞面前一伸手,道:“拿来。”
王敞一愣,直觉问:“什么?”
“扇子。”
王敞纳闷,将手中的扇子递于他。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管,在纸扇上划起来。过了一会,又将扇子奉还。王敞打开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生黄芪、党参,怀山药,杞子,山芋肉,制黄精,赤白芍,当归,知母,北沙参,炒扁豆,故纸,陈皮,生甘草”等字样,奇道:“这是什么?”
“药方,权作饭资。你气血、精髓不足,常常头晕耳鸣,精神萎靡乏力,腰膝酸痛,若能节制房事,服用此方7天后见效。”裴青说完自去楼上客房休息。
王敞捧着一把扇子,哭笑不得。
这一觉睡得不是十分安稳,梦里竟然都是裴思远小小的身影和细细的声音,道:“皇叔往何处去?”
“往何处去?”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
睁眼一看,见头顶烟色的细纱帐子,不由哀叹一声,后悔昨晚没有趁夜离开淦京。掀开被子,身上已经换了一套柔滑的亵衣。裴青从床上起来,见外面的地上跪着停云,头磕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不知跪了多久。
“你这是做什么?”裴青连忙赤脚从床上下来,就要去扶她。停云慢慢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眼角破裂,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裴青扶着她双手忙道:“停云姐姐,阿柳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停云却执意不起,道:“公子,你身上的伤……”
裴青笑道:“在外面淘气难免磕磕碰碰留下疤痕,其实早就不疼了。”
停云眼中流下血红的泪水,道:“公子,对不起,对不起,夫人临走前吩咐停云好好照顾您,停云却,却……”她话没说完,鼻间闻到一股异香,人已经昏倒在裴青怀里。
裴青叹一口气,唤外面的人进来,进来之人却是流光,裴青亦是许久不见他,看了几眼才认出,吩咐他将停云送回房间休息。
裴青漱洗过后,流光告诉他昨夜有人来找他,只是那时他尚在熟睡中。裴青接了拜帖一看,却是东亭侯府的。想了想便唤流光来更衣,穿了那许久不曾上身的华服,乘了马车往谢枫府上去了。
谢府与长乐侯隔了老远一段,裴青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等得几乎要睡着才被外面的小厮唤醒。下了车见好大一所宅子,不比他的长乐侯府要小,也不细看,报了姓名,跟着下人慢悠悠往里面去。
走了一会却是往内院去了,裴青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询问,听见前面有刀剑挥舞的风声,快走几步,见院子里有一人正在练剑。那人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光着上身露出一身蜜色的肌肉,伤痕累累,仿佛一枚枚光闪闪的勋章。
剑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仿佛一首动人的乐曲。
裴青闭上眼睛,感觉那剑势变化,起承转合间,宝剑吟啸,声音直上云霄,荡气回肠,一唱三叹,幽香飘散。
睁眼一看,见头顶花叶如雨,知是被剑气所激,从枝干上落了下来。
谢枫哈哈大笑:“你听见什么了?”他今年虽然已经五十有七,却并不显老,看上去就如四十多岁的人。
裴青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谢枫听他拿自己与曹操相比,不由仰天大笑。
他二人一见如故,便在院中小亭坐下相谈。
谢枫细细打量他,抚着颌下的胡须笑道:“玉娘为人彪悍跋扈,养出来的阿奴和你性子却迥然不同,当真有趣。”
裴青听他说自己的娘亲跋扈大为诧异,记忆中谢玉总是宛柔如水的样子,只是身为子女却不便追问,便道:“小舅舅性子如何,我又如何?”
谢枫乐不可支,道:“阿奴人如其名,便是一块不开窍的石头。”
裴青听他如此形容谢石,不由笑出声来。
谢枫看他笑颜,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就是福薄了点。”
裴青眼眶渐渐转红,轻声道:“我娘亲待我甚好,我并没有福薄……”
谢枫见他如此倒有些手忙脚乱,老大一个人,喃喃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裴青笑道:“我知道侯爷是关心裴青,裴青这里谢过了。但不知侯爷是什么时候回京的,蜀中战事如何,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谢枫道:“我也是日前回来的,蜀中之乱已将近尾声,大局已定,我也不能与小辈们争功劳,便上奏皇上先回来了。阿奴尚在扫荡余寇。”谢家军功赫赫,他此举也是为了避嫌。
裴青知道宫内的事情,想必这也是曲皇后之愿,意在压制门阀势力。只是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惴惴,渐渐便有些神思不属。
谢枫只当他在担心谢石,猛一拍他背,大笑道:“阿奴命硬,莫替他担心。”
裴青吓了一跳,只得连连答好。
如此便在侯府用过了饭才回去。晚上回去却见马车里跪着流光,眼眶通红,见了裴青就哭起来,边哭边道:“公子,停云姐姐,没了……”
裴青脑袋一轰,道:“你胡说什么?”
流光一边抹泪一边说:“停云姐姐一早在屋里一条白绫上吊死了……才被人发现放下来……人都僵了……”
裴青全身无力,瘫了下来。
停云是内疚而死的。
彼时在回柳山庄,他父母俱丧,停云受到胁迫,不得已亲手给他种下“十年弱柳”,这些年来无人倾诉,想必日日都受着这焚心之痛,而自己却没有原谅她……
原来气量是这般狭小。
想到那躺在宫里的始作俑者,裴青忽觉胸中剧痛,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周遭一遍乱哄哄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和其他下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裴青头疼欲裂,连忙凝神静气,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乘物游心。只是这次起效甚慢,耳边混乱之声,胸中不平之气却越来越强烈的似要喷涌而出。
正是剧痛之时,耳边忽闻一阵悠悠的琴音,一声又一声:“吒吒知知都都知。都知都。担多知。多知担。那怛吒吒吒。吒吒吒怛那
多多谛谛多多谛。多谛多。谈多谛。多谛谈。那檀多多多。多多多檀那
波波悲悲波波悲。波悲波。梵波悲。波悲梵。摩梵波波波。波波波梵摩
无数天龙八部 百万火首金刚咋日方隅今朝佛地普庵到此 百无禁忌
南无普庵祖师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那许多单音参差组合,构成一个自然的旋律,犹如天地人相互交融,令人自然进入清净空灵的境界。正是那日在许州江上听到的《普庵咒》。
裴青盏茶功夫睁开双眼,欢喜地叫道:“晚楼。”
空中一声裂帛,弹琴之人叹口气缓缓站起来,裴青定睛一看,却是韩清商。韩清商走过来,慢慢跪在裴青床边。
裴青慌忙道:“韩馆主这是为何?”
韩清商道:“清商馆上下愿为侯爷驱使。”停了停又道:“昔年清商馆犯事,承细柳公主恩情,饶我全馆上下几百条人命。师祖和前馆主穆乘风都有遗命,如果遇到公主后人,必报此恩。韩清商愚钝,多年寻觅,竟然不知恩人之子就在眼前,累侯爷受苦,还请侯爷责罚。”
裴青便扭过头去,道:“我娘亲是谢玉。”
韩清商轻笑一声,道:“那不也是一样。细柳公主和谢玉谢司乐本就是天作地合的一对,不分彼此。”他早从采薇那里得知这少年的心结,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出口。
裴青整个人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清商。
韩清商低声道:“丹山凤泣钩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说的就是谢玉和白细柳。当年公主在洞庭湖剑挑中原七大门派,谢玉凭借手中一具沧海龙吟琴与公主琴剑相和,刺破万里乌云,掀起汹涌江水,银涛无际。世人酒阑歌罢,至今仍闻鼍怒龙吟。”
裴青深受打击。
韩清商知他一时接受不了,也不逼迫,换了个话题问道:“侯爷身上的余毒深入骨髓,但不知病发之时都是如何治疗的?”
裴青便报了一串药名。
韩清商略想想,只觉没什么大碍,又问:“刚才我见侯爷闭目调息,气脉不稳,却是为何?”
裴青道:“谢石教了我一个法子,疼到极致就闭目养神,努力倾听远处的细微声音,可保神智不失。我练过后果然疼痛大减,十分有效。”
韩清商沉思片刻,开口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者。”
裴青惊道:“你为何也知道这口诀?”
韩清商点头道:“这是本门心法口诀中的一段,名为逍遥游,听说也是缘自细柳公主,对乐师自我修炼极为有益。侯爷因毒落下病根,若是用这心法口诀,辅之以内力催动琴声治疗,可解病痛,延年益寿。”
第三十七章
裴青为停云在城外买了一块风水极好的墓地。出殡那天早晨淦京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缓解了一连半月的酷热天气,昭仁帝也在那天恢复了早朝。
流水在坟前边抹眼泪边念道:“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醒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落月等一干家仆站在裴青身后,回头望去,大多是不认识的生面孔,不由生出物是人非之感。昔年回柳山庄中的停云落月逝川流光四人,停云已走,逝川入了大内当差,裴青身边只留下落月和流光二人。
停云者,思亲友也。
停云与落月刚入山庄时不过才十岁,谢玉为她们起名,是为了念着她们的名字也能稍慰思乡之情吧。裴青想起谢玉当年隐姓埋名自贬身份藏于回柳山庄之中,老父幼弟四处寻觅不得其踪,谢玉有时抱着自己默默流泪,二婢年幼乖巧,垂双鬟,环绕左右,一句接一句逗着谢玉和裴青取乐。谢玉去后,停云贴身服侍,嘘寒问暖,陪着他渡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甚至陪着自己到淦京来,四下帮衬打点,从未有照料不周的地方。自己一念之差竟然逼死了这位好姐姐,裴青只觉羞愧悔恨万分,竟然有了万念俱灰的念头。
耳边传来轰轰的雷声。裴青抬头,见天边的云彩滚滚,凝聚不散的样子,慢慢都汇聚成停云的笑脸,便觉胸中剧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子,该回了。”落月流光二人一齐出声。
裴青示意他们先走。他二人担心道:“今日恐多阵雨,还请公子随我们回府。”见裴青依旧不应,便留下雨具领着众人先行告退。他二人是裴青身边的旧人,今见停云惨状,俱是物伤其类,心也冷了几分,对裴青便不如往日上心。
裴青听身后脚步声渐远,终于忍不住慢慢倒在停云坟前。
暴雨倾泻在裴青身上,让他周身颤抖起来。雨水降到地上变成泥水,从新坟上冲刷下来,浇了他一头一脸,带着墓地里特有的腐朽气味,迷了他的眼睛,引起阵阵刺痛的感觉。
冷暖旧雨新雨,是非一波万波。
裴青伏在泥水里,仰天大笑,状极疯癫。
老天太不公平。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好的人便都要去死吗?白细柳一世英名,却生子不养,累他如是,再大的光环在他看来都是乌云罩顶,只怕一辈子都永无宁日。他敬慕白细柳为人,赞赏白细柳的功德成就,却不能忍受自己是她后人的敏感身份。又憎恨白细柳拖累谢玉等一干人,害自己出生便不能享受正常的人生,更被至亲之人欺瞒利用,身心俱残,一腔深情付诸流水。
他想着想着悲从心来,又在累累坟茔间放声大哭。
云聚得快散得也快。不一会就雨收云散,艳阳高照,青山绿水勃勃有着生机,阵雨过后虫鸣蛙噪好不热闹。
淦京的官道边摆着一个小小的茶铺,午后空无一人,掌柜坐在道边正打着瞌睡,被人摇醒,见一个年轻公子一身泥泞,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寻一碗茶喝。
“公子你是遇上匪盗了还是怎么了?”掌柜一边倒茶一边问,见那公子虽然浑身上下腌臜不堪,却气度不凡,污脏的衣服也隐约能看出不错的质地来,不似寻常人等。
裴青喝了茶,见掌柜上下打量自己,心中一动,便笑道:“掌柜,你可愿与我换身衣裳?”
裴青穿了掌柜的粗布衣裳,问了往益州去的方向,便悠悠地顺着官道走了下去。天下之大,他不知哪里是他立身之处,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对他说:回益州去,回益州去。
如此走了两三天,离了淦阳地界。他身上的值钱东西都与茶铺老板换了衣物干粮,便没有地方歇脚,只得露宿在野地了。好在他在蜀中山里早练了一身本领,野兽也近不了身,自然没有什么危险。
这日路过一个小镇,他顺手将在野外打来的猎物卖了几个钱,觉得啃了几天的干粮有些发霉变质,便到镇中心的旅馆里好好吃一顿。
点了一碗牛肉面,风卷残云地吃完,正要叫小二来结账,忽见楼上走下来二个壮汉。穿着普通,长得不甚起眼,却一般高矮胖瘦,踏步下来,沉稳含蓄,听着楼梯吱呀呀直响,二人脚底似有千军万马翻腾不息。
裴青打了个寒战。心里已经明白这二人的身份。
那二人支开小伙计,来到裴青身边,低声说道:“公子请上楼,天字第一号房间,老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裴青点头起身上楼。走了几步路,竟然发现自己腿脚发软。连忙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的东西。凝神静气闭目养神,再次睁开眼睛,双目已是奕奕闪亮,面上流光溢彩。那二人见了也生赞赏之意,举止更是恭敬。
裴青到了楼上,推开房门,果见靠窗的桌边坐着一个人,玉带锦袍,面色温和,认真地看着他。
裴青心头剧震,连忙关好门,几步迈进来,跪在裴煦面前道:“裴青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大病初愈,为何不在宫中修养,却跋涉至此?”
听见裴煦缓缓叹一口气,道:“朕若不来此地,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裴青再磕头,道:“陛下,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望陛下为江山社稷生民百姓保重自己。”
裴煦心想你如今便只有这些话和我说吗,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柔声道:“你过来,把手伸给朕。”
裴青膝行而前,将手腕递上去。裴煦摸了摸他细瘦如竹竿的手腕,大惊失色:“你经脉怎会如此混乱?”
“裴青在外多有奇遇,已得高人指点,经脉之伤,善加调理,并无大碍。”
裴煦又探了探他的脉象,果有一股异种真气,虽然微弱,然绵延不绝,流动不息,心下稍安。将裴青手掌握在手中细细端详,见那手指瘦骨嶙峋粗糙不堪,掌心中处处都留下风刀霜剑的痕迹,眼中一热,泪水就落在裴青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