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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上——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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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最大疑犯就是长乐侯了。

裴煦看了奏章之中白晴川镣铐腐蚀断裂的描述,不由苦笑,心道真是长本事了。他怎会不知道白晴川在此事中是最倒霉无辜之人,只是恼他半生痴情不知悔改,故意惩罚一下而已。他知裴青和白晴川要好,那道不许别人探看的旨意,就是为了裴青而下的,本意就是不想裴青来淌这趟浑水。

他囚住流水,也不是为了折磨他,原是想问出孟晚楼老巢所在。蜀中之乱早已平定,匪首却一直逍遥法外,总不能算是尘埃落定。又想看看淦京之中是不是还有其他同党,或许会铤而走险来救他,到时便可一网打尽,于是就将人给了张烟。他后来也听说此人吃了不少苦头,正想赏他一死算了,哪知裴青恰好这时搅了进来。

这折子若是换了寻常的颜色,在朝堂之上交了出来,只怕立时就会有人跳出来,要请皇帝抓裴青去大理寺审问了。裴煦便道:“烟儿做得好,对外就说暴毙吧。”他知张烟行事素来妥帖,又知大理寺中俱是张烟的心腹,想来压制此事也不会十分为难。

张烟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见裴煦并没有把那密折放入往常的楠木盒中上锁,而是揉皱了塞进袖中,心里便有些吃惊,知道皇帝是在袒护长乐侯,便轻声说道:“皇上,臣有下情禀告。”

“什么?”

“长乐侯与犯人交谈之时,大理寺卿周正在场。”

人证亦有。

裴煦脸上立时铁青,半晌闷声道:“他们谈什么?”

“臣听周大人说侯爷与犯人似是有旧。皇上可询问周大人,周大人的奏本想来也快到了。”

裴煦脸上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扭曲起来。他忽然想到那时他去追裴青,裴青说想回晋陵回柳山庄去,那不是往江南的方向,却分明是往蜀中去的官道。又想起裴青在他面前请求留孟晚楼全尸的样子,那么隐忍又哀伤,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以手附额,道:“你去吧,要看到周正,就说此事到此为止。”

张烟便安静地退了出来。走出宫殿,远远回望飞檐走壁,依稀看到几年前一个小小的少年,一身青衣,立在殿下,望着森森的楼宇,满脸都是不安惶恐的神色。彼时他满心畏惧,他一无所畏。他不知道他,他却知道他。即使得到那人全心全意的疼爱依然怯弱无助,令他不能不从心底鄙视。

“长乐侯就是那人眼中的瞳仁。”

张烟无声而笑。

他自八岁时为裴煦所救,除了晋城的三年,余下的十年都在那人身边,怎会不明白那人心中所想。什么瞳仁?裴青不过是那人身上的一个恶疮,肉中的一根利刺,只要不除去,便是心中永远的阴影,时刻提醒他的原罪而已。

那人若是怕痛,就由他亲手来除好了。

“张大人若想学尊师,还要能容人才行。”

傅言卿呕心沥血半生,痴情不悔半生,到头来不过是在太祖陵里得了三尺容身之地。他要得可不是这个。

大理寺卿周正见张烟迎面走来,一张脸奕奕闪光,嘴角边挂着浅笑,灿若春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逝川在府中算账,忽听小仆来禀,道有人来探侯爷,得知侯爷不在家,便指名要见他。逝川听了便往门前来了,见门前停着一辆寻常马车,车前站着一个宫监摸样的人,定睛一看,竟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福海,眼神一晃,又见那赶车的是宫内侍卫统领沈锐,便知车里坐的是何人,正要下跪,忽听车中人咳嗽一声,道:“你家侯爷到哪里去了?”

逝川心惊不已,只得道:“属下不知,侯爷一早就出门了,不让下人跟着。”

那人便有些薄怒,道:“你怎么当差的,主子到哪里都不知道?”

逝川苦笑:“属下也曾派人跟过,侯爷耳目好,从来没有成功过。侯爷说要是再跟,属下打哪来回哪去。”

那马车之中一时无语。

逝川试探着说:“属下大胆猜测,侯爷这会儿大概是在清商馆,和韩馆主调弦赏乐。”

裴青确实在清商馆,不过不是和韩清商在一起。韩清商几日前就离了淦京。裴青心烦,想起他那水阁是个好地方,便去那略坐坐,哪知碰上了故人。

来人正是那日在酒店之中请他吃了一顿的王敞,身后一堆人,锦衣华服,高冠博带,手中或持羽扇,或持拂尘,俱是世家公子打扮。裴青见了心道此人只怕出身四大家族之一。

王敞见了他也惊奇不已,原以为他已出了淦京,再难相见,这会儿在清商馆看了他,不由细细打量。见他一身淡青色的衣衫,衣服虽然平常,束腰的丝绦却是夹杂着金银丝,绣着暗纹,宛然就是宫中的式样。少了初见时的疲倦狼狈,看起来便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春风拂柳,望之令人心醉,众人当然不愿放过这等人物。

裴青本不愿掺和进来,奈何王敞从袖中拿出一把扇子,刷一下在裴青眼前打开,洒金的扇面上写满了药方,众人大奇,纷纷问道这是什么。

裴青黑线,暗道你竟然随身携带,果然变态。

他们一行人俱是淦京的名门之后,其中不乏王谢崔曹的子弟,都是玩乐的能手,聚在一块,便是花样百出,胡天胡地起来。裴青被拉着亦是灌了不少酒,等醒悟过来,已是天昏地暗,头疼欲裂,伏在栏杆边,醺然欲睡。

却有一人,不知好歹,摸到他身旁,见他双颊薄红,羽睫轻垂,甚是可怜可爱的样子,色心大起,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就要往他衣襟里面摸去。

裴青正寻思是废他左手还是右手,忽听有人道:“崔九,不可。”

却是王敞拉住了那人的手腕。那名唤崔九的笑道:“有何不可,他跟了我崔九自是一生荣华取之不尽。”

王敞皱眉道:“你看他的衣带,那是宫里的。”

崔九看了看,笑得轻浮:“那又怎样,这样的带子我家有成百上千根。你且看他的手。”

王敞闻言转眼去看裴青垂在栏杆外面的双手,那双手极为粗糙,骨节突出,如柳树皮一样起着皱褶,惨不忍睹。

“宫里的贵人养尊处优,哪会有这样一双手。我看啊,”崔九不怀好意地用力在裴青腰上捏了捏,“他倒像哪家王侯府里新收的宠儿,主人喜欢才赐了宫里的腰带。可惜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偷着空儿出来了。”

你才是白眼狼。裴青在心里骂道。

王敞知他是博陵崔家最小的儿子,家里素来宠爱,无法无天惯了的,便拉了他的手道:“你不是嚷着说听文君姑娘操琴吗,来来来,我陪你过去。”

崔九推开他,整个人扑到裴青身上嘻嘻笑道:“我要操这具琴。”

裴青王敞闻言脸上双双变色。裴青手指微动,王敞已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道:“姓崔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九被他一骂,怔了一下,旋即冷笑道:“你自己心里就没打过他主意吗,你敢说你就干净吗?”

王敞被他气得倒仰,正要去驳他,忽听水阁外有人道:“各位公子,好大的雅兴。”

那声音浑厚绵延,似是以内力传来,震得水面瞬间翻滚动荡,阁中乐器丝弦崩断,众人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一般,酒醉已减去六七分。

众人一齐望去,见岸边一个人正大步朝水阁走来。有眼尖的已叫出来:“那不是沈大统领吗?”

来人正是沈锐,入了阁中 ,朝四面抱拳行礼过后,就将目光落在裴青身上。

崔九一个激灵,忙将不安分的爪子收回。

沈锐斜睨他一眼,二话没说将裴青扛在肩上,朗声道:“沈某告辞,各位继续。”

来得迅疾,走得神速,阁中众人尚在震惊之中。

沈锐扛了裴青出了清商馆大门,听见肩上裴青弱弱道:“放我下来,我想吐。”

裴青刚从他肩上下来,就忍不住蹲在一边狂吐起来。他本来就喝多了,又被沈锐扛着晃了半路,胃里早就是翻江倒海,哗啦啦吐了一阵,越觉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一黑,就要瘫倒在地。

半空里伸出一双手臂,将他抱了起来,仿佛腾云驾雾般,待他缓过神来已在马车之中,身下是柔软的床褥,身旁一人清远雅正气度弘旷,正是便服出宫的昭仁帝裴煦。

“皇上”裴青挣扎欲起。

裴煦止住他,温言道:“你不舒服,躺着就好。”

第四十一章

裴青便闭了眼,将一只手防备似的挡在眼前。

裴煦见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好笑,道:“你昨日见着白晴川了?”见他手腕微微颤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心道我还没追究你抗旨不遵,你倒先来和我置气。却仍是柔声说:“我不过先关一关他,做个样子,待这事过了,就让他回许州封地去,仍做他的逍遥侯爷。”他连自称都换了,见裴青依然不语,便叹口气道:“他是宣武年间的旧人,虽然生的精明,骨子里却是个情痴,不能为我所用,我们裴家对他已是格外开恩了。”

他说完回头再看裴青,见他咬紧嘴唇,左边面颊看起来甚为奇怪,便伸手去摸,从他脸上揭起一层易容。易容之下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从眼角延伸至腮上,虽然已收了口,面部却有些浮肿,是以看上去不甚平整。裴煦用手指轻抚着那裂痕,感觉指下的皮肤剧烈抖动,怒道:“你伤还没好,喝什么酒?”

忽觉指尖薄湿,凝神一看,见裴青面上已是一片水光,那泪水仍然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

他心里一软,知道这个弟弟从来都是静水深流,如果不是心里苦得很了,决不会在人前掉泪。就将他抱起来,环在怀里,抚着他头发说:“不要哭,仔细伤口发炎。白晴川跟你说了什么,你这样难过?”

裴青只将脸埋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我也生在武帝时,虽然落地晚了,那些宣武遗事却还听老一辈讲过一些。武帝一代,多少英雄豪杰、能臣干吏,风云变幻,让人目眩神移。你看今日,国家养士百年,倒养出这么一群纨绔子弟来,真是越过越回去了。”他嗤笑一声,接着说道:“你外祖白雁声自是大大一个英雄,不必说了,你母亲和舅舅也是冠绝一时的人物。白细柳生性坚毅,十五岁时为武林盟主,十七岁放马北地,北朝无人敢掠其缨。白琼玉性。爱丘山,有泉石膏盲之疾,乃是江南百年一出的才子,只是体弱多病,难堪大任……”

裴青卧在他怀里,听他絮絮说着,昏昏欲睡,面颊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心里却钝痛起来。那些事情已是十分久远,却件件与他有关,往事并不如烟,别人情深如斯,更衬出面前之人的狠心薄情来。

待他清醒之时,已是回到了家中,华灯初上,烟雾缭绕,被暖香软,身边靠着一人,只着亵衣,手里握着一卷书,见他醒来,便笑道:“酒醒了?”

裴青连忙起来,道:“裴青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裴煦一边唤了人进来,端了些清粥小菜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大白天醉倒在街边呕吐,成什么体统,日后不许这样。”

他语气虽然严厉,表情却十分温和,喂裴青喝了几口粥,皱眉道:“你房里怎么没个使唤的人,偌大的府邸也就七八个下人,叫个人都要等半天的功夫。”

裴青想大概皇帝在他府中待了半天,却没人跟前跟后地伺候,受了冷遇,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要使唤的人做什么,那些事我都做的来,平白多出一张嘴吃饭。”

裴煦听他这样说,哑然失笑,道:“怎地出去一趟,变得这样抠门了?”

裴青本想说更抠门的人你还没见过,转眼看见裴煦身上的亵衣有缝补的痕迹,竟然说不出话了。

昭仁帝即位以来战事不断,想来手头并不充裕,荆蜀日后百废待兴,花钱的地方更多,如今自然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节省到连内衣都要一穿再穿,一补再补。

裴青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抑,又想到自己远离他在巴蜀的深山之中挣扎的时候,有别人在温暖的烛火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着衣衫,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更觉得嫉妒心酸。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回过淦京,好不叫自己看见今日的情景。

想起古人的诗句“旧栖新垄两依依,谁复挑灯夜补衣”,裴青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似乎早已埋在了蜀中那座冬天冻得硬邦邦的山里了。

裴煦见他神色恍惚,一言不发,柔顺地伏在自己身旁。只以为他在蜀中漂泊两年,吃了许多苦头,自己一句话便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心下有些过意不去,便抚着他的头发道:“哥哥知道你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日后你跟在哥哥身边,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裴青闭上眼睛,睫毛微微抖动。

他二人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倒真真是同床异梦了。

裴煦当夜就宿在长乐侯府,兄弟二人抵足而眠,仿佛又找回了在山庄中的闲散日子,其乐融融。

只是夜半惊醒,忽见身边已没了裴青身影,伸手一摸,被中尚有余温。他转头一看,竟然看见裴青一身亵衣,长发披拂,立在床头,静静看着他,见他醒来,便微微一笑。

裴煦一惊,便要起身,忽觉四肢无力,一时间惊觉连手臂也不能抬起。见裴青仍是温柔笑着,双目看人,却是恍然如梦的光景,心中大骇,脱口道:“阿柳,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裴青摇摇头,只道:“不是我。”

裴煦哪听得他说话,立时怒道:“裴青,你要造反不成?”

裴青面上抽搐起来,终于惨淡一笑,道:“果然,你是怕这个。果然,你一直都在防我。”

裴煦又羞又怒,转念一想,又强笑道:“你是在和哥哥闹着玩吗?快放开我,不然哥哥要生气了。”

裴青仍然摇头,道:“不是我。”那神情却仿佛魔障了一般。

裴煦心里惊悚,正要去喝问,却听见门外有人长笑一声道:“你管他作甚,快快随我走吧。”

有一人迎着月光推门而入,身形修长,衣带当风,恍若蛟龙,翩翩而至。举手投足只见容华绝代,气质清贵,对裴青道:“已过了子时,青儿忘了与我的约定吗?”

裴青看他却有些迟疑,低垂了眼睫,一时不语。

裴煦急道:“你是何人,要将我弟弟带往何处?”

那人嗤笑一声,道:“你弟弟?你哪里来的弟弟?”眼珠一转,又“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你是说那个中了‘十年弱柳’的晋王庶子,他早就毒发身亡了,我弟弟心好,在蜀中山里选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将他埋了。”

裴煦双目圆睁,只道:“你,你。”

那人便轻笑着施了一礼,表情却极是讽刺傲慢,朗声道:“在下孟晚楼携弟孟青,见过大周皇帝陛下。”

裴煦浑身冰凉,面上微微变色,只道:“原是后蜀孟氏太子,深夜不请自来,有违礼数吧。”

那人一礼之后便不再理睬裴煦,只是催促裴青道:“青儿为何执迷不悟,这人将你骗回来不过是要斩草除根,你答应了我见过他一面就离开,与我放马南山,扁舟江上,如今全忘了吗?”

裴青便抬头看向裴煦,眼中有不舍之情。裴煦心急,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裴青跪下,在裴煦床前“咚咚”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看着床上的裴煦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终于咬牙转身,与那人携手走出门去了。

裴煦“啊”地一声,从床上坐起。

窗外月光溶溶,洒在床前地上。裴青正在身边睡得香甜,呼吸均匀,嘴里还喃喃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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