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心跳匍定,手指颤抖地抚上裴青的脖颈,感觉手指下脉搏跳动,血管中血液汩汩流过,听见他在睡梦中念叨着:“晚楼,晚楼。”
裴青清晨醒来之时,身边空无一人,想来皇帝因着朝会的关系早早就已离去了。他见枕头上端正放着一个青色的玉璧,以为是裴煦不小心落下的,便拿在手里把玩。
裴青见那玉璧为谷纹璧,中有一孔,上部镂雕双螭,相对环抱篆书“长乐”二字,始知是裴煦送给他的东西。玉璧通体碧绿,只一处有赭色浸蚀,裴青瞧了一阵,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他起身更衣,见玉璧上有五色丝绦,便顺手系在自己腰间。
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下人报太常寺少卿王敞求见。
他努力想了想此人来历,便让人请进客厅,自己慢慢从后院走到前厅来。
王敞在厅里捡了下首的位子坐下,打量四周,见这长乐侯府家具极为简陋,不过几把椅子几张桌子,如果多来几个人,想必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墙上更连字画装饰什么的一应全无,白闪闪地晃人眼。新皇登基,为着节省,连皇宫大内都未修葺,全国上下敕造的新宅只此长乐侯府一座。为此御史还曾上书,道大丧期间不宜大兴土木,却被皇帝轻而易举驳回了。别人都私下议论这侯府外面雕梁画栋,内里不知怎么镶金嵌玉呢,王敞这一路走来,竟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他坐在那里,又想起初见裴青时他在酒楼之中捏着铜板斤斤计较的样子,额头上便有细汗冒出。
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轻裘缓带,眉目如画,腰间悬挂长乐玉璧,笑道:“王兄清晨到此,有何贵干?”
他不过与王敞见过两次面就称兄道弟起来,王敞没想到他会这样热络不摆架子,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应答了几句,平静下来时细细打量面前之人,一样如雪的容颜,只是左颊上多了一道细长的疤痕,从眼角至腮上,看上去好像泪痕一般,并不骇人,却凭空增了几分凄美之感。
“王兄今日到小弟府上,不是就为了喝这一碗茶吧?”
王敞手一抖,只得放下茶盅,见裴青眉眼弯弯,心情似是大好,便咬牙道:“侯爷可知,武英侯的小儿子崔缇昨日得了急病。”
裴青点点头,道:“哦,昨个中午还好好的,什么病?”
王敞眼也不眨地盯着裴青,道:“听说,是疯症。”
岂止是疯症,简直就是鬼上身了。逮谁咬谁,跟恶狗投胎一般,嘴里还念咒一样。崔家如今已是鸡飞狗跳,老侯爷请遍了城里的名医,连宫里的太医都惊动了,也没瞧出什么来,汤药是一碗一碗灌下去了,疯劲却是一股一股上来了。老侯爷没奈何将人捆在床上,派了家丁把当天聚会的世家子弟一个个询问了一遍,都道不知原委。问到王家时,王敞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小小的插曲。
第四十二章
当时只有他和崔九、裴青三人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彼时尚不明裴青身份,后来沈锐来带人,便有人大胆猜测。崔九仗着世家出身仍是不以为意,王敞却隐隐有不妥之感。及至武英侯府派人来询问,王敞终于感到担忧成真。一面只道不知,一面却画了裴青相貌去找宫里的熟人问个仔细。知是刚回淦京的长乐侯爷,便起早赶了过来。
王敞便苦笑道:“肯请侯爷高抬贵手,饶过崔九一命。”
裴青奇道:“崔家的小儿子生了病,应该去找杏林高手才是,找本侯爷做什么?”
王敞摇头道:“连请来了太医正也是药石罔效,听崔府人说今早已是口吐白沫,人快不成了。”
裴青便一手肘支在桌上状极无辜地说:“那怎么办?崔老侯爷一生功勋卓着,独独宠爱这个小儿子,如何忍心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即刻入宫向皇兄请旨,悬赏寻天下能治此疯癫之症的大夫,可好?”
王敞听了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连忙从椅上起来,跪在裴青面前道:“崔九年纪小,爱胡闹,本质却并不坏。无意冲撞了侯爷,王敞替他向侯爷请罪,还请侯爷看在武英侯年事已高,爱子心切的份上饶崔九一命。”
裴青听了,面上立时挂了一层薄霜,冷冷道:“这是什么话,打量别人都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吗?父母疼爱便能侍宠而骄吗?世家子弟更该修身正己,为平民百姓做出榜样来才对。自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兄还是请回吧。”他身世坎坷,自小家中父不父,兄不兄的,见了别人家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便心里酸涩,遇上崔缇这样的,只能算是活该触到他霉头上了。
王敞见他表情不悦,开口送客,才知他是真的见死不救,心下大骇,眼圈瞬间红了,便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道:“众人之中,王敞年最长,弱冠登朝,食朝廷俸禄,却不能为众家子弟表率。年少与崔缇有八拜之交,身为兄长疏于管教,与崔缇同罪。还请侯爷看在这柄扇子的份上,救崔缇一命,王敞任凭侯爷处置。”
好好好,除了武英侯这样声名显赫的父母,还冒出个太常寺少卿这样的兄长来了。裴青气得脸色发白。他见崔缇无法无天不过想小小惩罚一下,就有人来替他求情,联想到以前崔缇欺负那些地位下贱的可怜之人却根本没有人管他们死活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正待发火,却瞧见王敞在下面跪着,手里拿着那把扇子,微微发抖的样子,心里便有些不忍。走到王敞面前,接过那把扇子,叹气道:“王兄一饭之恩,本侯未曾忘记。我瞧出来了,你是个实诚人,何必为了那种花花太岁自取其辱。”
王敞听闻,只低垂了头不语。
裴青继续道:“我原以为今早来找我的会是崔府的人,却没想到是你。实话说,昨天我并未醉酒,王兄和崔缇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哼,知道的人以为他是在骂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骂当今圣上呢。如此,王兄还要替他顶罪吗?”
王敞听见他轻哼了一声,就打了个寒战,又听他后面几句,心里更是惶恐不安。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他为人虽然敦厚,却并不是不晓人事。新帝继位多赖世家大族之力,尤以王谢崔曹为甚,自登基以来虽然宠渥有加,但天意自古高难问,今日之荣宠难免不成为他日之祸根,四家均在风口浪尖之上,恨不能夹起尾巴做人。更何况得罪了其他人并不可怕,得罪了长乐侯却大大不妙,因为他是今上唯一的亲弟弟,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这背后是不是有皇帝的授意。尤其是在昨日看见了大内侍卫统领沈锐之后,王敞只觉今日不是为崔缇一人而来,简直就是攥着崔、王两家上千条人命而来。
裴青见王敞抬起头来,眼神坚定,道:“崔缇的娘亲是我姑姑,我二人少时如亲兄弟一般形影不离,崔缇的命我不能不管。我亦相信侯爷不会因为这件事降罪崔、王两家。”
裴青哭笑不得,绕着王敞走了几圈,道:“王敞啊王敞,你说你是聪明呢还是糊涂呢?”他拿了扇子,又坐回椅子上,声音里便带有疲倦之意,道:“你回去吧,这疯病只得三日,三日过后就好,我也没想着为这点小事要他的命。”
王敞连连摇头道:“三日之后就来不急了,只怕全城都知道了。崔九心气极高,病好之后又不知惹出什么事端来,还请侯爷现下就解了这疯症。”
裴青心道你还真是得寸进尺了,却也无意和他争辩,从袖中取出一个羊脂玉净瓶扔给他,道:“拿去吧。”
王敞拿了瓶子,谢了又谢,出府去了。
裴青打开手中的扇子,痴看了一会,慢慢将那扇子撕成一条一条。
王敞拿了解药,就赶到武英侯府,果见府里乱作一团。崔九赤膊被绑在床上,身上伤痕一条一条,也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现下也不咬人了,只是一边吐着白沫一边朝人傻笑。老夫人早已昏过去几次了,在隔壁厢房躺着,武英侯崔平站在院里老泪纵横。
王敞鼻子一酸,忍泪将解药给他喂下。那药果然立竿见影,崔缇一会儿眼神复又清明起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敞,奇道:“表哥你怎在这,我这是怎么了?”
王敞眼泪终于落下,握着他手,只道:“小九,你日后都改了吧。须知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身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
崔缇一头雾水。
武英侯崔平和夫人听说小儿子好过来了,连忙赶来看。刚跨进门槛,听见“美色”二字,怒喝一声:“孽子,果是你招惹来的祸事!”
八月初十,曲皇后早产诞下公主,母女平安。圣心大悦,十五中秋佳节与大明殿开宴庆祝。各国使臣亦是济济一堂。
裴青夹在群臣之中甚是无聊。他不过一个闲散侯爷,又未领朝事,便不得近前。众人之中只他一人眼神乱瞄,遥遥看见前面的太常寺少卿王敞穿着宽大的礼服,带着沉重的冠冕指挥雅乐,便觉十分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面一排队伍中有一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三四十岁的摸样,腮上有须,穿着北朝服饰,窄袖、盘领,胸膺肩袖上饰以金绣,腰带镶玉。北燕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可束玉带,这人来头不小。
那人见裴青也在打量他便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一排牙齿。
朝贺既罢,皇帝赐下宴席来。裴青不惯这样的场面,便寻了个理由,走出殿来,在宫里晃悠起来。皇宫禁苑之中守卫森严,他这样乱逛,竟然无人来管。或有人迎面而来,见他腰间所配玉璧,俱是恭敬行礼。他在廊下寻了一处通风的地方坐下,听见远处宫殿里传来燕乐声声,便知太乐署的人已走,教坊乐刚刚开场。
时节已至中秋,却骄阳似火,炙烤大地,自夏末以来,淦京周边以及江南诸县就没下过一滴雨。 秋旱可算是一年之中最为可怕的自然灾害,粮食收获在即,却要眼睁睁地看着田地龟裂,禾苗枯萎,蝗虫肆虐,颗粒无收,农人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是以皇帝数日以来不断询问钦天监天象变化,又到太庙祈雨,半数臣工都派去抗旱保收去了。可是你越盼他下雨,他越是晴得凶。大殿之中如同蒸笼一般,众人实是焦急无奈,俱是无心今日之宴,只盼早些收场为好。
裴青在廊下伴着乐声小睡了一会,睡梦之中却觉得格外气闷,醒来时抬头望天只见东边烧红了半边天的样子,便微微一笑,自觉神清气爽。整理衣服,正要离去,忽见王敞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从廊下走过,连唤他数声竟然没有回应。裴青第一次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又忽然想起自醒来之后便不曾听见乐声,大感奇怪,拉住落在后面的一个太常寺小官,问道:“出什么事了,宴饮尚未结束,你家少卿这是往哪里去?”
那小官哭丧着一张脸,急道:“北燕使者当殿生事,太乐署并教坊乐师无人能应,大人这是去寻清商馆韩馆主。”说着便挣扎欲走。
裴青揪住他,奇道:“生什么事?你与我细细道来。”见他一脸不奈,便喝道:“韩清商现下不在淦京,你和你家大人找也找不到。”
那小官听闻立时如丧考妣,直道:“这可怎么办?”
裴青愈加好奇:“到底什么事,你快说呀。”
原来宴至中途,那使臣大喊南朝奏乐索然无味,献上北燕乐师一名,为皇帝陛下贺礼。那乐师当殿一曲《阳春》,一奏之竟有禁苑之中饲养玄鹤二八飞来,集于殿门之前,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吠于天。
满殿君臣一时瞠目。那乐师复奏一曲,大周数百人之众,其中不乏饱学之士,能乐之工,竟然无人知其名。
“太常卿大人便吩咐少卿大人去请琴待诏韩大人过来,或可知晓一二。”
裴青便放了他,见他冲去追王敞一行人。
其实鸟兽好悲声,耳与人耳同,禽兽见人之食亦欲食之,闻人之乐何为不乐?只是鱼听、仰秣、玄鹤延颈只在书上见过,放在现实之中便有些诡异。他一时好奇,便往殿前走来。
听闻琴声阵阵,初时只见天山之外飞白雪,渐渐万丈涧底生流泉。
雨水与雪水慢慢汇集,从树叶、岩石各种缝隙与洞穴中滴落,渗透出来,形成一股股的细流蜿蜒而下。山中怪石林立,月黑风冷,鸱枭尖鸣,但流水怀抱着一切的神秘与恐怖无畏向前,千万支流也从山林悬崖上滴落下来,终于一泻千里,奔流不回。
那乐师右手滚拂略无停机,而左手绰、注动宕其中,或往或来舒无窒碍,缓急轻重之间随性取音,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
一曲结束,余音绕梁,连殿上卫士兵戈也共鸣起来,铮铮作响。
大周群臣面有惭色,皇帝端坐不动,面上阴晴不定。
那乐师抬起头来,众人见他面容俊朗,年纪尚小,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心中一边暗暗赞叹,更觉输于这个番邦少年实是颜面无光。
自天下四分以来,中原地区经过了几次民族大融合,衣冠文物、礼乐典章亦受时代陶铸,经历了一个大变动的过程。如今的燕乐之中,管弦杂曲多用西凉乐,鼓曲则用龟兹乐,唯琴工尤传楚汉旧声,被一些保守的老臣视为道统的象征,将古琴视为先王之乐,并以此为理由,拒绝任何变革。所谓“乐先礼生,亦先礼坏。礼乐既亡,纪纲斯败,秦火烬余,乐惟琴在”,所谓“八音之中,琴德最优”。
如今殿上这个化外之人竟能用先王之琴,演奏华夏正声至百兽率舞、玄鹤延颈的境界,令自命为华夏正统的大周群臣直感是用自己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座中北燕使臣捋着胡须,赞赏地看着殿上少年,轻声对身边随从说:“看见了吧,要打倒南人,须用他们自己的武器令其甘拜下风、丢盔弃甲。征服之妙,在于诛心,哀莫大于心死。”
那少年待余音皆灭,环视四周道:“萧宁献丑了,此曲名……”
“七十二滚拂大流水。世上竟然还有人能弹此曲。”
他话音未落,殿外就有人朗声说道,声音如飞珠溅玉、溪水潺湲。众人朝殿门望去,见一人一身白袍,头带玉冠,慢慢走进来,殿外骄阳为他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裴煦身穿缂丝十二章福寿如意衮服端坐在殿上,自刚才起就面无表情。这会儿见裴青进来,眼中有忧色一闪而过。
北燕使臣刚想回头去问这人是谁,一眼瞥见裴青腰间长乐玉璧,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曲有误,裴郎顾’。”
那少年甚是机灵,闻听立刻跪下给长乐侯爷磕头。
裴青扶起他,温言道:“你很好,很好。七十二滚拂大流水原是王骞所创,失传已久,便是由我来弹也不过尔尔。想必你在深山之中亦是见过真正的流水,才知今人所弹‘流水’是多么苍白无力。”
历代阁谱上的“流水”亦有滚拂的指法,只是没有这么多,这么密,弹奏起来节奏也没有这么快。琴书云“在滚拂时要感到烟波浩淼”,因此这种流水在听觉上的特征是圆润,明净,清淡,和远,说到底,这是被驯服了的流水,是将自然意志偷换了的流水。
裴青在蜀中的深山里所见的流水,恣意绚烂,清脆空灵,激荡不平,山中水势如万箭齐发,浩浩汤汤,一泻千里,绝不是那阁谱之中温吞水一般的流水。这少年将原谱中的泛音部分做了删减,直接进入滚拂,并以此定下全曲的基调,就是大自然中实实在在不再平庸的流水。因为入题较快,仿佛将七十二滚拂独立成曲,和阁谱几乎无关,速度又极迅疾,是寻常人的两三倍,一般人不易反应过来,是以连善乐之人亦不能辨认。这样的改进,裴青少时只在《梅庵琴谱》中见过,王骞却没有能这样彻底地将之独立成曲,颇有遗憾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