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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上——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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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听了裴青所说,眼中精芒立现,手指微抖,一时不能言语。

裴青大笑道:“快哉,快哉!既遇知音,少不得献丑,借你宝琴一用。”

第四十三章

他二人一时眼中只有彼此,朝堂之上视若无人。

裴青在琴桌前坐下,萧宁服侍他涤手焚香。

裴青先随意弹了一段开指,琴声泠泠,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众人只觉白云冉冉,落我衣袂,闻村落数声,酷似空中鸡犬,皓月娟娟,入人怀袖,听晚风三弄,恍如天外鸾凤。

萧宁低声道:“十指生秋水,数声弹夕阳,不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

裴青停指,笑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见笑了。”抬头看了看殿外,又道:“久旱未雨,本侯就为诸位大人奏一曲《风雷引》,凉快凉快。”

他话音未落,一些年轻的臣工掩嘴偷笑起来,年老的便忍不住伸手去擦额上的汗珠。

《风雷引》,相传楚商梁出游九皋之泽,遇风雷霹雳,畏惧而归,作此引。

《周史?宗室列传第二》浓墨重彩记载了这场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古琴独奏。

“是岁八月,火伏而金生。长乐侯鼓琴于大明殿,奏风雷之商声。始戛羽以騞砉,终扣宫而砰駖。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气呜唅以会雅,态欻翕以横生。有如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孰与广陵比意,别鹤俦精而已。……

一奏之有云从西北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三曲罢,雨收云散,艳阳高照。

圣心大悦,群臣称奇,北使咸服……”

王敞后来听在场的臣工说,长乐侯指下似有千军万马,如雷之引引,风之发发,直使山云怒飞,海水起立。

曲未半,天地为之变色,殿外惊雷阵阵,大雨瓢泼而下,缓解了持续数月的干旱。大雨之中琴声不断,句句风云,声声雷雨,毫不逊色。不多时随着乐曲收尾自然而然又雨收云住,殿外金风送爽,草木清气,穿殿而过,真正意义上的秋天到了。

王敞回来的时候,演奏已经结束,殿前柳枝上雨珠尚未消散,因遇喜雨宴会似乎更加热闹了。他四下寻找,却没有看到长乐侯裴青的身影。

裴青此时已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久已不弹朱丝弦,指法便有些生疏。这《风雷引》对指法要求却不甚严格,只胜在气势上无人能比,裴青选此曲也是意在震慑北燕使臣。只是此曲节奏奇纵突兀,苍躩险峻,无一毫柔靡之音,弹琴者必须以自身真气动人。

他奇经八脉幼时重伤,刚才一气重弹,贯串到底,这时已是强弩之末,丹田里好不容易积蓄的一点真气早就荡然无存了。现在只觉气血翻腾,经脉抽搐,浑身上下无不疼痛难忍。

马车到了侯府门前,他已不能行走,好在神智倒还清醒。逝川来搀扶他,告诉他府上来了客人,姓谢名石字东山。他便笑道如此正好,让人搀着他直接回厢房了。

谢石不多时就过来了,样子倒没有大变,依旧一身布衣风尘仆仆。见了裴青,也不得叙旧,张口就问:“方才雷阵雨之时,我隐隐听见皇城那边有人奏《风雷引》,是你吗?”

裴青便点头。

谢石一手按在他脉上,问:“是宫调还是商调?”

“商调。”

宫音和平雄厚,庄重宽宏;商音却慷壮哀郁,惨怃健捷。商调《风雷引》须以劲峭取音,整乱取致,往来动宕,音韵奇特铿锵,比宫调表现力更强,对演奏者反作用力当然也更大。

谢石诊脉,果觉裴青肺腑间已是重伤,便怒道:“你作死吗?”

裴青想对他笑,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阵急似一阵,以手捂嘴,谢石见他指缝间竟然渗出血丝来。

谢石一时也顾不得礼仪,脱鞋上榻,一手扶住裴青,一手自他身后大穴输入真气。他练的是上乘的武功心法,真气浑厚强劲,一入裴青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谢石大惊,更加努力运气,那真气源源不断送入裴青经脉之中,过了两顿饭的功夫,谢石始觉有所回应,再探脉已是大好了。

将裴青放好,他下了床,窗边凉风一吹,才觉得浑身上下都已汗湿。

正想回头对逝川说什么,外面已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童闪进来,低声道:“宫里的福海公公来看侯爷。”

谢石朝逝川点点头,从窗户出去了。

逝川尚未来得及反应,几个人已经进来了,福海后面跟着便服的皇帝,另有几个拿着箱子的人。

逝川大惊,连忙跪下磕头。

裴煦几步迈到裴青跟前,将他手腕拿起诊脉,面上表情又是震惊又是欢喜又是疑虑,一时五彩缤纷。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吭一声。逝川暗叫糟糕。

裴煦良久转头问逝川:“刚才是谁来过了?”

逝川只盯着脚尖,也不应声。

裴煦正要发作,忽听裴青弱弱唤了一声:“皇上,是我一个朋友。”裴煦见他已然醒转,面容惨淡,嘴角尚有血迹,心里一疼,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温言道:“你躺着,让太医正给你施针。”说话间已退到床尾。

拎着箱子的太医正上前探了探脉,心里一跳,面上颜色却不变,也不多语,拿出金针来。裴青见他须发皆白,施针之时全神贯注,手法娴熟,下针之处无不是全身大穴要紧之处,便放下心来,抬头看床尾的裴煦。

皇帝除了冠冕和衮服,随便套了件侍卫的衣服,初见时颇为滑稽。裴青一想便知恐怕是连回宫更衣的功夫都没有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身上还带着殿中美酒的醇香,和群臣初见喜雨的欢声笑语。

裴青道:“臣弟今日未得旨意,胆大妄为,还请皇上责罚。”

裴煦温言道:“你替大周争了口气,朕要赏你还来不及,为什么责罚?”

裴青淡淡笑了一笑,裴煦瞧见了却觉得萧索得很,听他道:“皇上,臣弟还未见过皇后娘娘和小公主就先回来了,失礼了。”

裴煦哑声道:“她们好得很,你不必挂心。等你身子好些了再去看也不迟。”见他张嘴又想说什么,连忙道:“你省点力气,养一回神,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裴青便弯弯嘴角,笑着闭上眼睛,不多时呼吸已经均匀绵长,竟然真的睡着了。秋风徐徐掀起帷帐,拂动他的发丝,曾经绿鬓如云,如今已是点点白霜夹杂期间。裴煦眼中一热,不忍去看,终于扭过头来。

太医正取走金针,又开了一个方子,停笔对裴煦说:“皇上,长乐侯经络俱损,寒凝毒积,血络瘀滞,已至脏腑,气虚阳微,臣为长乐侯开一个活血化瘀,解毒通络的方子。”说着将药方双手奉上。

裴煦摇摇头,只道:“他从前很是吃了不少苦,你看着办吧。”

太医正将方子递给逝川,又道:“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和正心也。五音须适音,否则使人生乱。若视听不和则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周身经络不通。长乐侯于音律上浸氵壬太过,由指及心,伤在脏腑。日后如若再抚琴动操,恐有性命之忧。”

逝川连连称是,接了方子自去打理。裴煦对福海道:“你送太医正先行一步,让沈锐留下等朕。”

一时间屋内众人尽皆退去,只余裴煦一人。握着裴青干枯细瘦的手腕,裴煦眸中光彩渐渐黯淡。

寒凝毒积。

他不曾梦见过那样的裴青。他只梦见过小小的温软的阿柳和用水一样的眸子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裴青。

他试图想象裴青身上余毒未清,在那寒冷的荒山之中挣扎求生的情景,却发现眼前浮现的仍是淦京之中的刀光剑影,波云诡谲。

无法想象。也许唯一共通的就是对于生存之艰的感慨。

裴煦抚着他头发,轻声道:“我既放了你出去,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外面苦是苦了点,却好过淦京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想了想,又嗤笑道:“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你既然回来了,我就尽力护你周全吧。但愿你也不要负我才是。”

太医正每日都来施针。他是宫里的老人,知道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的道理,来即诊脉,走即拔针,一个字也不会多说。裴青甚感无聊,昏睡的时候又是居多,竟然没有时间再去找谢石。只是每晚都能听见悠悠的琴声在淦京的夜空中回荡,指引他凝神静气,由丝竹管弦之声,听风恬雨霁、山水之意,落叶萧萧、长空万里之声,宇宙万物,吹万不同,无所不听。渐渐涤除玄览,听之则忘其声,视之则忘其形,心眼闭,天眼开,终至无声之境,闻无乐之乐。

待裴青再能起身,已是五六日过去了。想着去谢恩,便早早往宫里赶。入了宫,仍是先往披香殿来。路过御花园,却听见孩子幽幽的啜泣声,当下寻声而来,见太子裴思远躲在一棵小树下正哭得伤心,身后不远处跪着一个小太监,也不敢说话。

裴青见他白嫩嫩的脸上一片水光,唯独鼻子红红的,和往日见他常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大大不同,心道好好一个香香甜甜的小娃娃偏要去装什么小大人,这下漏了馅吧,便觉十分有趣。

又见他着实伤心,便慢慢走过来,道:“太子怎么了,多大的一个人啊还哭鼻子?”

裴思远抬起头看他,见他弯下腰来,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十分温和的样子,心里却道是被看不起了,一时气愤,嘟着嘴也不理他。

裴青便问身后的小太监:“太子怎么了?”

那小太监支支吾吾地说:“刚才讲经时被太傅……”

“你闭嘴。”裴思远大声说。

裴青心下了然,暗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忍笑道:“太子做了什么被太傅责罚?是功课没做好?背书没背出来?”

裴思远气道:“才不是呢。我功课从来都是第一的。”

裴青忍笑到肚皮都要裂开,只得抱住裴思远道:“那是为什么?”

裴思远闻得他身上带着草木的清香,不同与宫里的熏香,十分好闻,鼻子一酸,又大声哭起来,边哭边道:“太傅说我玩物丧志……呜呜……我没有……我只是想给真儿刻个礼物……”说着,好像要印证自己的话一样,紧握的手缓缓摊开,摊开的小小掌心里有一枚璞玉,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真”字,还有一点没有完成。

裴青捏着那块玉,奇道:“谁是真儿?”

“父皇说妹妹起名叫永真……”

裴青只觉那玉瞬间火热起来,仿佛炙伤了他的手。连忙将它扔回裴思远手里。

见裴思远仍然抽抽噎噎地,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他边哭边说:“太傅说我玩物丧志……还说我虽然是太子,可是不能服人,将来也未必能坐稳这位子,还说皇叔……”他忽然顿住,警觉地看了一眼裴青,抽抽鼻子,不露声色地从他怀里蹭出来,低下头,喃喃道:“皇叔,思远失礼了。”

裴青见他忽然的满脸不信任,便叹一口气,抚着他头道:“人无癖好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太子本质纯朴、孝顺双亲、爱护亲妹、重情重义,他日必是一代名君,大周百姓有福了。”他起身整整衣服,朝裴思远笑一笑,复道:“只是日后不可在学堂上做与课业无关的事。须知做人做事都要一心一意,心无二用。”

裴思远呆呆看他振衣离去,仿佛一阵清风拂过,想起太傅说过的关于长乐侯的话,只觉难以置信。

裴青慢慢走着,耳边却回响着裴思远没有说完的话,眼前一时又是小孩子流得哗哗的泪水,便觉得这宫掖实在是气闷的很。不知不觉走到披香殿前,便要值班的小太监去通报。

皇帝这会儿正在殿中,八尺檀木桌上摆着一个盒子。

裴煦抽开匣门看了一眼那苍白的头颅,复又关上,沉声道:“不是下旨要生擒吗?”

赵琰跪在殿下青石板上,一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他是自裁的。”

裴煦想起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张面庞赫然就是梦中那活色生香的玉人。头痛不已,只道:“他有什么遗言?”

赵琰垂头不语。

裴煦大怒,哗啦啦摔了奏章笔墨满地。

厉声道:“说啊!你把这么个东西带进宫来,不就是要替他传话的吗?亡国余孽,成王败寇,朕倒要听听他说什么?”

赵琰抬头,满眼心疼,颤声道:“他临死前说,愿以一命换长乐侯一世平安,请陛下善待他。”

裴煦听闻,一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跌坐在御座上,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四章

赵琰出了殿门,只觉秋风阵阵,寒入心肺,殿外宫柳一夜之间竟然落尽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飘舞。宫闱深深,森冷寒寂,想到裴煦余生都要在此度过,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难过。

他走了几步,忽见汉白玉铺就的台阶上有几点可疑的红色,上前看了看,便转头问殿前的宫监:“刚才谁来过?”

“长乐侯刚来过,听说大人在里面,便等了一会,刚刚才走的。”

清商馆里,谢石收了手中金针,身后的采薇忙接过去,又服侍他涤手,一边道:“多谢公子援手,救我家馆主。”她右边胳膊高高吊在脖子上,显是受了重伤,行动多有不便。

谢石摇摇头说:“伤你们的人与我也有过结。我有一位故人,便是命丧此人之手。只是他内力修为远在我之上,换作是我,单打独斗也定然不成。倒是多谢你们帮忙了。”他说话甚是直白,采薇也是微微一笑。

“他是北燕摄政王萧殊的人,使的是华山派的剑法。”韩清商早已睁开眼,淡淡道。他素来面白如玉,这么一受伤,面上更是无半点血色,白的透明,直看得人心颤。

谢石在蜀中遇到他时他便受了重伤,二人初见时并不相识,因着共同的敌人才走到一块,后来又知道对方是好友的好友,这才真正结交起来。也是多亏了谢石一路护送,他和采薇才能顺利回京。

谢石见韩清商精神好转,便问道:“清商馆总管天下消息,荆蜀之事北人也参与其中吗?”

韩清商点点头,只道:“当初约定南北夹击,若不是胡狗背信弃义,孟氏当不至于此地。”

谢石心下了然,天下风云变幻,有权有势者自然是都想来分一杯羹。

又听韩清商问道:“韩某技不如人,实是惭愧。但不知昏睡这几日,谢公子是否已见过侯爷?”

谢石道:“他身子亦是不大爽利,我没同他说那事,他也不知道馆主已经回来,皇帝那里想必也是瞒着。”

他此话说完,室中三人均是沉默下来,空气便有些凝固。

韩清商此次入蜀便是奉裴青之命去寻孟晚楼。人是寻到了,只是境况实在是不大好。又遇上周兵围剿,韩清商与采薇引开敌人护送孟晚楼转移,中途被萧殊插了一脚,与孟晚楼走散。等他和谢石赶到时,已是尘埃落定。

他二人担心裴青,韩清商伤势又颇重,便迅速赶回淦京。三人思及此事,大感头疼,都不知如何开口,一时眉毛紧锁。采薇忍不住泪流满面。

正发愁着,忽然有人报长乐侯来请。三人互看一眼,大为震惊,谢石一人起身道:“馆主伤重不能移动,我去看他。”

一路往侯府走来,被等在门前的逝川迎进了后院。谢石见他那侯府布置虽然简陋,格局却是极好,各处风景虽然没有精心雕琢,却胜在质朴天然,比如那路边没有拔去的枯黄杂草,那小渠中堆积的落叶和遍布的青苔。想起前人的一首小诗,便不由吟了出来:“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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