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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上——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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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琰默然,这一点确是不错的。

裴煦再说:“旁的人我是不放心,迂腐书生,不足以托,怕教坏了阿柳。唯有你我才能放心。我知道让你在这山庄中为一西席只怕是委屈,可是阿柳也是极喜欢你的。设帐执教之事,务必请子明答应。”

话说到这,赵琰哼了一声:“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瞧着阿柳好,在这住一辈子都不打紧。”

裴煦大喜:“这么说子明是答应了,我明天就去告诉阿柳。”

赵琰无奈,飞了裴煦一眼:“那就快滚吧。”

裴煦回了睡房,却是睡不着。他本就不愿送阿柳入京,今日对赵琰说了出来,更加坚定了先前想法。金銮殿上那位的意思未尝不是试探,不送人质固然起疑,乖乖送人去也未必能打消对方疑虑,反倒让人看轻了去。他年纪且轻,心胸坦荡,决不委琐从事,打定了心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通了这一点,仿佛一解胸中郁结,更无睡意。

裴煦便踏着月色在小镜湖边漫步。快到小石桥时,风中隐隐送来小儿的哭泣声。裴煦寻声而来,在观音柳下发现一团白影。阿柳穿着亵衣亵裤,披散着头发,正在那柳树底下繁密的枝条间背对裴煦站着,赤着双脚,双肩耸动,呜呜而泣。

裴煦大惊,唤了他一声,他竟不答应。裴煦疾步上前,拂开柳枝,将他拉住,转过身来。只见阿柳眼睛半睁,神色朦胧,满面泪痕,兀自哭泣不止。裴煦握着他双肩,连叫他几声都无反应,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停云落月二婢打着灯笼寻来,看见裴煦也是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裴煦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拦腰抱起阿柳,示意她二人先走。裴煦已知阿柳这是梦游了,抱着时初觉得他浑身僵硬,慢慢放松下来,停止了哭泣,等放他到床上时才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睡熟了。哭得鬓发都已濡湿,梦中犹带着泪。

裴煦亲手帮他盖好被子,放下纱帐,出了屋。二婢乖巧,早等在门口,只待裴煦问话。“阿柳经常梦游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停云回答:“夫人在世时就是如此,只是不常有。庄里配有药方,喝一喝就无事。前年夫人去世,发作了好长一段时间,喝了药也总不见好。去年年底回王府去住,我二人未得跟随,不知情况如何。托人问过府中妈妈,说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年初回来时又有过一两次,如今一直喝着药。”

裴煦无语,让二人好生照顾,便回房去。顺着曲折的长廊游走,裴煦觉得自己的肝肠都纠结在一起,耳边还回响着阿柳细细的呜咽声“娘,娘,你在哪里?”那王府中俱是王妃旧人,王妃新丧,想来没有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他一个小小孩儿,在那府中住了几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可笑自己竟然无知无觉。只是想到自己殉情的母妃,又觉得心里隐隐作疼。

翌日,裴煦领着阿柳拜了赵琰为师。赵琰脾气来得怪去得也怪,满面欢喜,便在那湖边渡月堂中绛帐施教,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先生。赵琰后来问阿柳,才知道“渡月”二字竟取自阿柳五岁时在堂中和母亲赏月时所作的诗。那诗中有一句“清风拂我帘,明月渡堂前”。赵琰仿佛看到浩渺烟波间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纱帘被清风撩起,玉环缓缓移步,登堂入室,渡入阁中,遍撒清辉,无上晶莹皎洁。

小雨:“梦游”古称是什么啊?

朋友:就是梦游。

小雨:啊?真的吗?

朋友:(鄙视状)没读过的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啊

第五章

赵琰在山庄住下后,裴煦隔三差五派人送些经书史籍来,赵琰烦不胜烦。所幸阿柳极是聪颖,更兼过目不忘,寻常东西难不倒他,进度一日千里,赵琰也是轻松许多。课业之外,多谈风花雪月。二人都解音律,工书法,擅丹青,隐隐有相知恨晚之感。美中不足的是阿柳体弱,十日里只有五日是能正正经经上课的,头疼脑热、伤风感冒一年里断断续续,竟是没有停歇过。

这日又没有上课,赵琰便和阿柳在渡月堂里闲聊。时已入冬,从阁里向外望去,小镜湖波澜不兴,带着凛凛的寒意,湖边的柳树早已落尽枝叶,只有光秃秃的树干。阿柳轻垂眼睫,细声说:“前人所言不差。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赵琰却觉得这一句不祥,岔开话题道:“阿柳前几日说要抚琴与我听,今日空闲,赵琰要来讨债了。”

阿柳忙坐正了身体说:“赵大哥折煞我了。”二人虽已定下师徒名份,称呼却没有改。赵琰脱略形迹,于名教不甚在意,阿柳天性自然,二人在一起反比师徒更添亲密。

阿柳唤停云取琴来,眼珠骨碌一转,又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停云笑着去了。赵琰知他主意甚多,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静观其变。

未几,停云抱琴,落月手里不知提了一坛子什么,逝川流光抬着一个小茶几,鱼贯而入。赵琰瞧他们忙忙碌碌,待摆放停当,才看清楚。那茶几中嵌着一个小土炉,落月在茶几下用火折引了好一会,便见上面冒出红红的火苗来。又开了一个白地褐花大酒坛,一股冷香扑鼻而来,竟是上好的花雕。逝川流光将酒器小菜果脯摆好,又将那酒倒出一点放在火炉上暖着。一干人等又退出阁去。

赵琰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阿柳风雅,直追古人啊。”

阿柳在琴桌前笑道:“赵大哥且自饮酒,阿柳手拙,不要笑话才好。”说着便援琴奏曲,初一曲《良宵引》,接着便是王骞的不传名曲《山中逢友人》。

赵琰手拿黑釉白彩盏,喝了一口酒,甘爽醇厚,芬芳浓郁。

这《山中逢友人》谱式古老,音韵雅致,恬静隽永,乃是古曲中的典范。一曲终了,赵琰感叹着说:“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阿柳歪头略一想:“多半是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 说着脸上已现讥讽之色:“今人粗鄙,岂知山高水深意。”嘲讽的神态和稚嫩的脸庞极不相称。

赵琰失笑,问:“阿柳觉得那《梅庵琴谱》中的《饮马行》、《聂政刺韩王曲》又如何?”

阿柳闻言呆了呆,冥思苦想了一阵,道:“这正是我想不通的。赵大哥可知梅庵为何后来离雅颂而更好乱声。”

赵琰笑而不答,只问:“阿柳知何者为琴?”

阿柳答:“谢玄《琴操》云:清历而静,和润而远,是谓琴也。”见赵琰依然不语,转了转心思接着说:“清历而弗静,其失也燥,和润而弗远,其失也佞。不燥不佞,其中和之道也。”

赵琰点点头说:“也对也不对。”见阿柳不解,便倾身在琴弦上拂了一拂,只听一阵悦耳的散音,便说:“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琴(情)也。”

阿柳大悟:“琴为心声,原是如此。心先乱而后琴声乱。”见赵琰微笑不语,心弦一响,忙不迭替赵琰倒酒,巴巴看着赵琰喝下,说:“赵大哥,阿柳想听故事了。”

赵琰大笑。二人俱是水晶心肝,平日里教学不是一板一眼的释道,却是用讲故事的手法来进行,赵琰因此被阿柳赠了个绰号“故事大王”。阿柳瞧他的赵大哥对王骞这位国手似乎知之甚祥,便忍不住好奇。赵琰今日赏了景,喝了酒,听了琴,心情极佳,与这梅庵先生神交已久,已是不吐不快,当下便把王骞的生平事迹细细道来。

王骞,字寿之,号梅庵先生,浙江山阴人,年幼多病,学琴以自娱。十三岁,鼓琴“尽一时之妙”,被称为“江左第一人”。随后遍游三吴、八闽、淮海、湖湘等地,所到之处必访天下能琴之士,相与切磋。初善新声,渐合古调,既而旁通曲畅,无所不究,二十岁,乃游京城。

那时还未改朝换代,大成朝里金銮殿上坐着的还是武帝白雁行。不知是不是命里的劫数,王骞到了京城,第一个遇到的便是谢家的谢大。谢玄与王骞年岁相当,以一手山水诗成名已久。二人惺惺相惜,一人谱曲,一人填词,心琴同声,有不相应。曾有好事者请谢玄为王骞所谱之声填词,“骞为弦其声,谢大倚为词,顷刻而就,无所点窜。”因这谢玄之故,王骞不久便名动京城。

二人同出同进,状极亲密。只是谢玄为谢家长子,谢家累世公卿,王骞却只是一介布衣,出身草莽,时间一久便有闲言闲语传出。谢家长老催促谢玄成婚,谢玄数度推辞。当时朝中正物色“依咏作谱”的人才,谢玄不知为何头脑发热就将王骞推举了去。

王骞受皇帝召见,在文华殿里演奏了《阳春》、《白雪》、《梅花弄》等曲,引起了太子白琼玉的注意。随后被任命为文华殿中书舍人,受命整理内府所藏历代古谱。在此期间,他又写出了《宫声十小调》等名曲和一些琴学着作。王骞是谢家推举,太子白琼玉与谢家交好,十分喜爱他的琴曲,常邀他去东宫演奏。

当是时,四国鼎立,北有燕,西北有大秦,西南有蜀,大成居于东南之虞,朝不保夕。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衣冠文物,多有丧失。王骞理谱,多收“新声”,好民间“郑卫之音”,而废徒具形式的“先王雅乐”。曾作诗云:“凭君洗净松风耳,无限人间郑卫音。”又语:“琴非雅声,世以琴为雅声,过矣!琴,正古之郑卫耳。今世所谓郑卫,皆胡部也。自天宝中,坐、立部与胡部合,自尔莫能辩者。”

这番言语狠狠得罪了一帮将鼓琴说成高不可攀的“雅操”,强调琴曲教化作用,又以华夏正统自居的士大夫们。当时正是“太子党”和“公主党”激斗酣畅,大司空裴烈,也就是今上,当日却是“公主党”,上书武帝白雁行。说王骞为官不是“辅国家以道德”却是“数进郑声以乱雅颂”,迷惑太子,夜夜笙歌,氵壬乱东宫。又新进《饮马行》、《聂政》等曲,挑唆太子,有犯上作乱之意。武帝大怒,将太子禁闭东宫,王骞并东宫侍从几百人下狱,就要处死。

谢玄听闻,多方奔走,急得团团转,后悔将王骞推进了是非之地,成了两党争斗的炮灰。最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王骞本是必死无疑,竟然改成了刺配流放。只是太子彻底失势,支持太子的谢家也渐渐败落,谢玄老老实实成了婚,隐逸不出。

王骞流放闽南,贫病交加,随身只有一张琴和两竹筐诗文琴谱,其中有新作《别鹤操》、《乌夜啼》等,写尽辗转流离之苦,闽南人士颇有传抄。他耗尽一生心血,着成《梅庵琴谱》,随身携带,十分珍惜。有人邀他出游,他往往推辞说:“我的东西在这儿,不便离开。”有人慕名登门请他弹琴,总是遭到拒绝。却经常弹给邻居们听,种田的,放牛的,穿着蓑衣,光着脚,挤满一屋子。乡农不解古调,就为他们鼓渔歌及牧童诗,殊无倦色。他极爱梅花,屋前屋后都是,种梅远近闻名,曾有当地的大官派人向他索取,他就连根拔起,再也不种了。他终生不曾结婚,所写诗文琴谱托一个乡间老媪保存,在他生前就已经被用来烧火做饭、糊裱房舍,损失殆尽。他虽字“寿之”,终是早夭,死时不过二十四岁。

死后一年,有人不远千里来求琴,才知老师已死,痛哭而去。死讯这才传至京城。谢大默然,起居如常。一年后,谢玄也平静辞世。闻名于世的“王骞曲,谢大词”,遂成绝响。

赵琰言毕,将杯中花雕一饮而尽。阿柳似是痴傻,呆呆说不出话来。

赵琰也不言语,只是闷头喝酒,一杯快似一杯。渡月堂里只闻火炉中炭火燃烧批驳之声。

赵琰的师傅,正是那求琴之人。在王骞活着时就曾多次前往,遭到拒绝后,仍然每天在门外听他弹琴。有一天,听不见往日的琴声了,就推门而入,发现王骞已卧病在床,昏迷不醒。于是尽心侍护,终于感动了王骞,传了他技艺。后来家中有事,离去数月,再回来时,王骞却已身亡,只余新坟一座。赵琰幼时看师傅每提及梅庵旧事都忍不住流泪,王骞的事迹便如刀刻在他心里一般;又见师傅常因未能保全梅庵曲谱以为憾事,就游历天下遍寻琴谱,只盼能全师傅心愿,直到在这山庄里发现了《梅庵琴谱》。

炉上酒水发出滋滋声,赵琰伸手去端,被烫了一下。耳边响起一阵琴声,赵琰听了一段开指,便知阿柳弹的是《别鹤操》。与先前弹的那曲《山中逢友人》大是不同,此子聪颖,听了梅庵的身世,竟已悠然有所体会。

谢玄曾有一首《代别鹤操》,诗云:“双鹤俱起时,徘徊沧海间。 长弄若天汉,轻躯似云悬。 幽客时结侣,提携游三山。 青缴凌瑶台,丹罗笼紫烟。 海上悲风急,三山多云雾。 散乱一相失,惊孤不得住。 缅然日月驰,远矣绝音仪。 有愿而不遂,无怨以生离。 鹿鸣在深草,蝉鸣隐高枝。 心自有所存,旁人那得知。”

琴声住,但听阿柳吟道:“二十高名动京城,一生孤注掷温柔。但是琴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赵琰愣了愣,再看阿柳,已泫然流涕。

第六章

玉娘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毛毡。她向窗外望去,雪过天霁,没有温度的太阳挂在空中,小镜湖上白雪皑皑,仿佛是银子铺成的,亮闪闪照得人眼花。阁外的观音柳下,十四岁的停云正带着五岁的阿柳捕鸟玩。

停云手里拿着一个竹篾编成的小簸箕,先用笤帚把雪扫开,尽量把场地平整好,顺便让新鲜的泥土翻出来以引起小鸟的注意,然后洒上玉米粒,用小木棒固定好夹具后就安装机关。阿柳小小的,穿着冬衣,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一团球似的,在旁边兴奋地看着。捕具安好,停云抱着阿柳躲在树后,时不时露头偷看。玉娘忍不住笑出声,这还捕什么鸟,人都会被吓跑了。

正笑着,一群雀鸟飞了过来。停云连忙抱住阿柳藏好。几只不知死活的鸟儿顺着玉米粒铺成的小道钻进了簸箕下,“扑腾扑腾”碰上了机关,小鸟们一惊,扑着小翅膀哗哗都飞起来,簸箕倒下在地上弹了几下不动了。阿柳挣脱停云的怀抱,迈着小短腿跑上前就要掀开小簸箕,停云一把抓住他的手,“小祖宗,轻点,不然没到手就飞了。”

停云跪着从簸箕下掏出了什么放在阿柳手里,阿柳看了捂着双手就往湖边的阁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阿娘,阿娘。”

玉娘看他跑得太快,忙从榻上起来:“阿柳小心。”

阿柳已经跑到面前,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露出来,竟是一只小麻雀,嫩黄的小嘴,羽毛似乎都没长全,仰着头,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两人。

玉娘忍笑,正色道:“阿柳要养小鸟吗?”

阿柳冻得红通通的小脸,奶声奶气说:“阿娘,我要小鸟和我玩。”

逝川手巧,用竹篾编了鸟笼,挂在廊下。阿柳就天天和他的小鸟说话,给他换水、喂米,乐此不疲。

一夜大雨,阿柳惊了梦,不住哭喊,玉娘安抚了好久才睡着。醒来时天已放晴,万里长空,一碧如洗,鸟儿欢快地歌唱着。阿柳看了看玉娘说:“阿娘,你不要走。”又说:“我梦到娘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玉娘愣了愣,觉得肝肠寸断,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她身体日渐衰弱,如今不过是空耗着日子罢了。

阿柳又看了看廊外说:“阿娘,小鸟也有娘吗?”

玉娘忍泪点点头。

阿柳低低说:“你听,她娘在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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