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淦京终于落下了第一场雪,白雪将过去的一切慢慢掩盖,抹去恐惧和动乱,因着临近新年,也给整座城市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
天寒地冻,昼短夜长,裴青精神越见不好,白日里镇日昏昏沉沉,夜间丝毫睡意也无,只睁着猫一样的眸子一夜到亮,眼睛一圈都是乌青。太医诊来诊去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道是旧疾,要寻个地方静养,他便去城外西山上的法门寺住去了。
这日天方大晴,艳阳高照,积雪映日,粉妆玉琢的一片。他交代了服侍他起居的小沙弥一声,便上西山去赏雪。
那山上积雪几尺,深及膝盖,裴青在雪地里勉强行了一会,便累得停下来。举目四望,一片白茫茫之色,哪里有路可走。
忽然回想起显德二十一年的时候,正月初十赵太后生日,高祖宫中大摆寿宴,君臣因见雪景赋诗的场景。他酒后因醉留宿宫中,谁料误闯折柳居,引来滔天祸事,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
不过三四年间,烈帝已崩,傅言卿殉葬,大儿子去了幽州,小儿子去了山东,小公主惨死,大长公主与驸马因参与动乱在大理寺狱中自裁,白晴川因罪流放云南。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时满殿君臣,今日所剩已寥寥无几。
犹记烟波殿里其乐融融,高祖小儿子裴衡年方八岁作诗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不错,这淦京城里,长安道上,哪里又有什么好路可走。
他在那深山之中行了几程,但见一片寂静,林木葱葱,经雪弥坚。走进一个山窝边缘,远远望见下面林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灰衣。他想不到这样的寒冬之中还有猎人出没,又觉着稀奇,便走了下去。
走近才发现那人须发皆白,身形高大,只着单衣,衣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身上背着一个琴囊,手中提着一个有三四层的木箱子,并不像是附近的猎户。
裴青唤了他一声,那人却没有应答。裴青见他闭目昂头,似在倾听什么的样子,静静立在那雪地里,说不出的诡异。
裴青支起耳朵,仔细辨认,方圆十里之内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积雪偶尔落下的簌簌之声,寒风刮过林木枝叶抖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丝活物的声响都没有。
忽然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中气十足,却又满怀哀伤,闻之令人落泪,更听得一个天籁般的浑厚男声道:“此间无良材。”
裴青睁开眼,面前哪里还有人的影子,环顾四周,只有皑皑白雪,甚至连雪上也没有留下人的足迹。
裴青心里惊悚,晚间用斋饭之时问那小沙弥道:“你可知道后山有没有什么山精鬼怪的传说?”
那小沙弥吓了一跳,忙问:“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裴青见他一脸惊惧,又觉好笑,只道:“没有,我顺口胡说,吓你的。”
那小沙弥惊魂未定,连忙收拾东西走了。
裴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幼年因着谢玉的教导,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今日之事也颇觉稀奇,又仔细想了两遍,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此人原来是斫琴师。”
赵琰曾说过,有的斫琴师会趁大风雪天里去深山老林之中,听辨树木被风吹动的声音,从中选取良材造琴。那人来去皆无声响,语调平和,想必内力修为亦是匪浅。
他平日时时弹琴,却并未看过人制琴。古琴的斫制本来就是一门高超的技艺,音色往往取决于材质,加上善斫,以妙指发之,天作之合,一琴一音,绝少重复。对琴师来说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古琴就好比侠客找到一把称手的好剑一样,而那斫琴师的作用大抵和铸剑师类似。淦京城里有官办造琴局,所制之琴皆为“官琴”,有统一的定制,民间私制一般被称为“野斫”。有一些制琴名家和工匠,历经几代人的琢磨研究,已经将斫琴工艺发挥到了极至,所斫之琴贵比千金。
古琴的斫制,首要是选材,有一句话叫古材最难得,过于精金美玉。那人当日说;“此间无良材”,意思是山上并没有适合斫琴的木材。
他愈想愈奇,一时玩心大起,第二天又来到那处山坳里,立在当日那灰衣人站立之处,努力分辨寒风刮过树木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出来,白白喝了一肚子风。大病了一场之后,他却愈挫愈勇,隔三差五上山去听风声雪声,渐渐地,也听出一些门道来了。
比如不同的木材,发声有别。桐木其声清越,杉木声极劲挺,楠木清逸松劲,槐木爽心透亮,桑木似桐而空透,楷木清越而长,新材铮铮作响,那些砍伐已久的旧材遇风则枯枯而鸣。
他在那山寺之中日日听暮鼓晨钟,天真元韵,自然之声,自得其乐,不觉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第四十八章
昭仁三年,西山的桃花刚刚盛开的时候,裴青被召回皇宫。
他一路往披香殿来,见沿途的宫柳都吐出青黄的嫩芽,不觉心情大畅。进了殿便跪下磕头,只听见昭仁帝笑着让他起身。站起来的时候方见裴煦身边尚坐着另一个人,不慌不忙地走下来给他请安,正是集英殿大学士谢石。
裴青已有数月未曾与他谋面,今日一见,立时面露喜色,多看了他几眼。见他一身簇新的紫色官服,腰配金鱼袋,头戴进贤冠,下着黑皮履,身板笔直,端然贵气,世家风流表露无遗,不由暗暗赞叹果然是五百年门阀不倒的谢家子弟。
谢石依然是千万年不变的石头脸,唯独举止间更添恭敬。
裴煦见他二人一齐并立殿中,一人如玉质坚贞温润,一人如铜器端庄流丽,目眩神移,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招手唤裴青过来。
裴青看了皇帝手中的奏章,原是蜀中今春大旱,益州道监察御史赵琰弹劾官员赈灾不力的折子,略为思量,便道:“我在蜀中见过成国细柳公主昔年修过的公主渠,因地制宜,灵巧便利。如今设施大半完好无损,只因战乱渐渐荒废了,若加以修理,仍可用于灌溉,皇上派通晓水利的臣工前去,可解一时之急。”
裴煦道:“正苦无人选,谢爱卿要毛遂自荐。”
裴青眼皮一跳,只低头不语。四品学士派去赈灾,却不知是何意思了。
裴煦便挥手让谢石退下,见裴青一直沉默不语,柔声道:“你在西山玩够了吗?过年也不回来,派人去寻你,竟然在山里着了风寒,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裴青见他满面关怀之意,眼眶一红,慢慢跪在裴煦膝边,轻声道:“我小时候最怕孤单一人,长大了以后才发现那也不是坏事。”
裴煦奇道:“为什么?”
裴青便仰头道:“要做大事的人,才能独享大孤独。”
裴煦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良久,裴青见他眼色渐渐凌厉,知他怕是要想歪了,忙道:“皇上,人才不可急求,事大不可速成,积弊不可顿革,道远者理当驯致,倘欲事功急就,必为女干佞所乘。”
裴煦心中思索一番,忽然嘴角一弯,含笑道:“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你却是在为谢石鸣不平?”
裴青道:“皇上用人,视成不视始,责大不责细,最见不得庸平者安步而进,忠愤者半途气折。只是谢石是国之重器,皇上怎忍心将他放到风口浪尖,做了炮灰?”
裴煦移开目光,淡淡道:“你在怪朕?他若挺不过这一时风浪,也不值得你这般挂念。”
裴青脸上便白了。
裴煦一时心疼,又缓声道:“算了,算了,今儿个才见面,何必为不相干的人置气。待会记着去给你嫂子请安。你在山里过的怎样?”
裴青心里松了一口气,道:“我在山里和皇上在宫里是一样的,西山的雪很大,没有路可以走。”
裴青与昭仁帝叙了一会话,便往皇后殿来。刚进殿门,便有一团肉乎乎暖烘烘的东西扑到腿上,低头一看,一个小小的婴孩抓着自己的裤子,仰着头看着自己,眼睛圆睁,嘴角流着口水,小短腿还在打着颤,却是刚学会走路的永真公主。
裴青忍俊不禁,俯身抱起这个肉球,见曲皇后已经迎了过来,想把永真递过去,小孩子却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放,将口水喷得裴青满身都是。
曲皇后笑道:“真儿果然是喜欢你。”
裴青抱着永真与曲皇后聊了一会,见她拿出一个精美的画册,满是宫装的丽人,说是今春采选的秀女,要裴青挑一个可心的。
裴青手上打了颤,弄疼了永真,小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曲皇后却嫌她碍事,让宫女抱了出去,更加热心地为裴青介绍这些名门淑女的容貌品性。
裴青脑袋里一阵轰鸣,心里反复道:他要选妃,他要选妃。
曲皇后将一本册子翻完,见裴青仍旧一脸愕然,忍不住拍他一下,道:“傻小子,你发什么浑?今年也是整二十了,该成家立业了。”
裴青如梦初醒般,只低头咬牙道:“原是皇上选妃,皇后娘娘为何说到阿柳身上?”
曲皇后并未听出他话里深意,只当他害羞,笑道:“你哥哥一早就在盘算你的终身大事,只是你那时还小。夫妻者,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婚姻者,通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如今皇上已到而立之年,却只有远儿和真儿两个皇儿。宗室之中,亦是人丁单薄,北朝来和亲,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你亦是皇家子弟,当然要为天家开枝散叶、绵延国祚。”
裴青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喃喃道:“皇上知道我不能……为什么还要我成婚……”
他声音越到后面越细,曲皇后自然没有听清,或者说她一腔热血一门心思要玉成此事,也没给裴青置喙的余地,自顾自地说:“崔家的十六娘哀家瞧着不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清闲贞静,动静得法,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弹得一手的好琵琶,与阿柳真是玉人一对。曹家的九姑娘也是不错,就是年龄小了些,你若看上了,不如再等几年,先娶侧室……”
裴青忍无可忍,终于道:“送进宫的自然都是好的,皇后娘娘当然是好中挑好,不然留在宫里岂不是一个大大的麻烦。”
他这话明明白白是在讽刺曲皇后红颜善妒,看见相貌才情拔尖的便要送出宫去,生怕日后争宠。
曲皇后不知好心怎么换来这么一句,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红红白白。
裴青发了这么一下飙,也不待曲皇后反应过来,便冷着脸告退了。他出了殿,只觉春寒料峭,一颗心冷透了,也没了兴致去质问裴煦,径直出了宫。
路过东亭侯府,便下车去叫门。看门的小童不认得他,只道谢石后日要去蜀中赈灾,晚上去赴同僚为他办的送别宴了,连地点也没说清便关上了门。
裴青苦笑了一下,上了车命侍从往东市热闹的地方驶去。他见谢石退可独善其身,进可兼济天下,高情远致,隐居则尽得山林之乐,出仕则风生水起青云直上,不由自叹弗如。
想起谢石蓬头垢面在锦江之畔打铁为生,在青城山中与自己采药为伴,心道果然是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当世之轨辙,惟有绝世之才者能之。
东市之中勾栏瓦肆林立,他原想去寻谢石,刚走过一家酒楼,却听见里面哭爹喊娘地闹声一片,心中好奇,抬头一看,正是前次来过的秋波弄,便走了进去。
那楼中客人早已散去,一圈打手摸样的人将戏班子围起来。高高的戏台上坐着一个锦衣之人,旁人一人正不住朝他点头哈腰,连连告罪。台下一圈人当中围着的正是当日扮演陈妙常的旦角。
那戏班班主苦着脸说:“公子大人大量,何必与她一个戏子计较。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那锦衣公子哼一声,抬头望天:“你让我饶她,明儿个谁饶我啊?”
班主又道:“她身为乐府贱籍,是早就被人定了的,公子何必为难我一个下人?”
锦衣公子转头道:“谁定了她,也要给我崔九三分薄面。你说,是谁定了?”
“是我定了她。”
崔九见门口立着一个青年人,尚未及冠,头戴布巾,手摇玉骨扇,面如桃花,当真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正是长乐侯裴青。旧年害他得了疯病沦为全城笑料,又被老父家法处置禁足一月的始作俑者,顿觉屁股隐隐作疼起来。
裴青一步迈进来,琉璃灯下含笑道:“我瞧她伶俐乖巧,原想等她这月唱完便接进府去,怎么,崔公子也看上她了?”
崔九见他一身华彩,宝光流转,眼角眉梢无不带着天然的风流,身子便酥了半边,气焰也短了几丈,又忆起此人心狠手辣天下少有,家人千叮万嘱不许去惹他,便多了几分警觉,将那些花花心思抛在一边,只道:“不敢不敢,见她戏唱得好,只因明日祖母寿辰想让她入府唱戏去。”
“你胡说,你分明是要我……”那陈妙常通红着双眼满面泪痕刚要冲上去喊冤,便被崔府的打手掐住捂住了嘴,那班主在台上见势不妙连连朝她摆手。
裴青“哦”一声,便道:“府上请人唱戏都是绑着人去的啊。”
崔九一时语噎,连忙命人散开。他自知不是裴青对手,又见裴青眸中带着三分煞气,一副找茬的样子,记着自己明日的差事,急急地告了罪,带人走了。
出了秋波弄,回头冷笑数声,心中只道:裴青,这帐先记着,梁子是结定了。
班主见送走了歹人,忙拉着陈妙常上来给裴青道谢:“香儿,快给侯爷行礼。”风月之地的人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裴青才来过一次,便能对号入座。
裴青听香儿哭哭啼啼说了事情原委,却是被崔九骚扰了几次,想来这东市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花花太岁的恶名。裴青一时觉得好笑,又见班主怒骂崔九砸了他的场子吓走他的客人,害他今晚毫厘未得还要赔上许多修理费用,便道:“今晚包给本侯吧,一切费用都算在我帐上。”
于是便移步后院,却是当日与萧宝卷见面的那座。满院的桃花皆已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推开窗户,欣赏那美景,想起蜀中山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与那人携手看过的风景,满溪桃花,一时为赤水汤汤……
他连喝数杯,才觉得口中甘甜,原是拿酒当水喝了。
那名唤香儿的戏子忙乖巧地上前添酒,添好了便立在一边,也不打扰他。却是忍不住偷眼来看,见他春衫单薄,双颊灿若桃花,矄然欲醉的样子,心里便一跳一跳的。
第四十九章
裴青平时不善饮酒,等到酒劲上头便后悔不迭。他随身并未携带清心丹,只得唤香儿去取解酒汤,躺在窗边的榻上,在这春风沉醉的夜晚渐渐入睡了。
浑浑噩噩中不知躺了多久,只感觉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衫,裴青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侯府了,口中道:“落月,我自己来。”
那人手下停了停,又自顾自地宽衣解带,不到片刻就将他脱了个精光。一个又香又软的身子依偎上来的时候,他脑中仍是一团浆糊,后脑勺像是被谁重击了一下,头痛欲裂,明知不对劲,却是连眼皮也睁不开。那人双手纤细柔腻,在他身上不住抚摸,湿软的唇瓣不断吻在裸露的胸膛之上。
裴青手足无力,哑声道:“走开。”
那人啜泣着说:“侯爷,你要了我吧,香儿的身子是清白的。”一滴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裴青的左胸上,震得他心脏不由颤动起来,只得拼起全身的力气在嘴里一咬。
那人却已含住了他下身之物,不住吞吐欲望。
裴青身子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嘴角边却渗出一线血丝。
春风不语,霜禽偷眼,粉蝶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