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香儿浑身颤抖,跪在榻边,双目含泪,不敢置信地望着裴青。
裴青缓缓睁开双眸,眼中一时空洞无物,过了半响才慢慢坐起来,在细碎的哭泣声中用干瘦的手指将衣服一一穿戴起来,抚平上面的褶皱,走下榻来。
一脸平静无波,道:“不是你的缘故。我幼时中毒,身有残疾,不能人事。除非用春药,否则便终身不举。”
香儿听闻浑身止不住战抖起来。
裴青幽幽叹一口气,道:“你既窥破我的秘密,便不能留你。给你两条路,要么割了舌头,做个哑巴,要么随我入侯府为奴,终身不得出府。”
香儿便抬起头,一张粉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刷的乌七八糟,只一双眼睛透出哀求之色。
“看来你选了第二条,起来吧,我去和班主说。”裴青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披在她身上。
谢石第二天去侯府,裴青正在画一幅江山风雨图。谢石是第一次见他挥毫泼墨,只觉得十分新鲜。一片崇山峻岭雨雾蒙蒙,烟波江上一叶扁舟独步江湖,一人一袭青衫昂首立于船头。
裴青画好后,提笔在画上写下“谢学士吟啸风浪”七个大字,掷笔笑道:“送给东山为念。”
谢石额头青筋顿起。
裴青本有许多话要与他说,见他如此,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只大笑着拿出一个檀木盒。打开方见里面装着一个白玉短笛,道:“此去蜀中,如有麻烦,吹响此物,闻清音自有人前去助你。”
谢石便面无表情地接了盒子,裴青俯身自恋般看着自己的画作道:“果然还是喜欢工笔花鸟画。”
谢石出了内院,见一个模样标致的婢女端着茶水迎面走过,却是往裴青寝室去了,便问身边的小童:“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位姐姐?”
那小童清脆答道:“沉香姐是昨天才入府的。”
谢石拜别裴青自出淦京往益州去了。裴青立在院中仰望长天良久,方命人整理车架,缓缓往武英侯府上去了。
那崔九说得不错,今日正是武英侯崔平老母亲的八十大寿,他也收到了请帖,早命人备上了厚礼。到得侯府门前,但见马车流水价一字排了里许,竟占了大半条街,要客燕集,车肥衣轻,冠盖如云,奴仆成群。
入得府里,先去见了武英侯崔平,当其时东亭侯谢枫并太傅赵国公王元、尚书左仆射王昉、枢密使曹邕在坐,皆是朝廷重臣,又是四大家的当家。他幼年在淦京时,虽常出入宫掖,然身为质子,身份尴尬,不敢随意结交廷臣,并无机会见着这些豪门显贵。王谢崔曹四家当家,除了谢枫外,对皇帝这个唯一的弟弟亦是久闻其名,却并未见过其人。裴青神色如常,行礼之后在下首坐着,寒暄闲谈了一会,便出去见平辈同僚去了。
武英侯崔平须发皆白,红光满面,以手拈须,目视裴青徐徐离去,叹道:“有宣武遗风。”
谢枫亦叹道:“令人思雪湖。”
尚书左仆射王昉含笑道:“却让我想起一段故事。”
众人大奇,欲问究竟,王昉不紧不慢吟了一句:“平生未识晋城柳,便到江南也惘然。”
谢枫哈哈大笑道:“王子春旧年的歪诗,狗屁狗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风景,有甚好说?”已故大儒王荣王子春是王元、王昉的族弟,与谢枫、曹邕平辈,亦是儿时好友。王荣早年好游山水,行到遍植柳树的晋陵城,看到阳湖边的柳树风姿秀整,器朗神俊,杨花可爱,清流激荡,有此诗句,流传开来,晋陵城的柳树终于天下闻名。
王昉摇头道:“咱们这位长乐侯爷,小名便是唤作‘阿柳’。”
众人俱是一惊。
王昉喝了一口茶,方才慢慢道:“家弟那时与晋王有约在阳湖边喝酒赏景,因贪看春色迟到了一刻,晋王已自回城,家弟见没有酒喝了,便破口大骂。彼时这位小侯爷年方五岁,与乳娘走得迟些,见了家弟发怒便道:‘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家弟大惭,竟至落荒而逃。”
众人默默回味,方知王荣昔年赞的是这玉人一般的小侯爷。王荣世家出身,显贵非常,义理精微,出言玄远,当时已为儒林之首,只是为人率性放旷,每每有惊人之语,又喜欢爆粗口。当日受了小孩儿教训,一代大儒又是理亏又是面薄,也不敢出来澄清,由着世人一直误读,终于成就了晋城柳树的大名。
王昉说完,手中玉折扇轻敲椅子的把手,他今日见到裴青品貌气度大为心服,忍不住自爆家丑,亦是感叹良多。
裴青在府中漫步,但见陈设豪奢不下当年的锦衣侯府,十步一宴,百步一厅,婢子皆绫罗绔衤罗,以手擎饮食,往来穿梭,三层高的戏台,唱念做打好不热闹。
这边厢枢密副使曹冲与镇远将军崔覃一起正把酒言欢,那边厢王敞、崔缇与一帮世家子弟对坐清谈,吟咏畅怀。
裴青环视庭院,见来客皆是声名显赫,名镇朝野的人物,便是年轻小辈,也是出身天下名门,一时俊彦,当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这区区寿宴,倒比皇帝的宴席还要热闹些。
王敞转头看见裴青,面露喜色,起身往这边来。裴青迎了过去,二人行礼,因笑道:“你们在辩什么?”
王敞道:“《声无哀乐论》。侯爷精通乐理,还请指教。”
裴青见众人之中崔缇正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因指而起音,音的超绝即源于心,心乃万变之因,正是五音本无根舌齿,六律发挥凭手指,音律之外求七情,万变悉从心上起……”
裴青只见过他平时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却未曾见过这样的崔缇,竟然忘记了他也是出身一个华丽的家族。自负门第高贵而颇具才情,高谈玄理,其辞清婉幽远,意气干云,风姿岩岩清峙,若壁立千仞,一派名士风流。他天生一股优越感,有骄傲和跋扈的本钱。
裴青微微叹息。
王敞见裴青脸上意兴萧索,不知原由,只当他不愿和崔缇一起,便与裴青另寻了一处饮酒。
裴青把玩琉璃酒盏,那琼浆玉液轻轻晃动散发一阵馥郁的香气,道:“今日之行,方知我大周人才之盛,触目见琳琅珠玉。”
王敞却沉默不语。裴青见他脸上闷闷,便问道:“王兄今日不高兴?”
王敞摇头道:“门阀不倒,并非幸事。”
裴青心下一跳,暗道这却是个有见识的,正欲再探口风,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之声。抬眼望去,竟然看见一队官兵配着刀剑气势汹汹走入院中来了,婢女宾客纷纷惊慌四散而去。
那为首一人朝四方拱手道:“小人是淦阳府的捕快,请问哪位是崔缇崔公子?”
众人视线皆看向崔缇,崔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缓缓站起身,答道:“是我,请问公爷有何事?”
那人粗声道:“有人击鼓鸣冤,告崔公子纵仆行凶,打死了人,府尹大人命小人请崔公子到堂上问话。”
崔缇闻言大惊道:“本公子不知此事,必是诬告。”
那人一边命府兵上来挟住崔缇,一边告罪道:“崔公子得罪了,有什么话还是到堂上说吧。”
众人一时难以相信,纷纷拦住官差,欲问究竟,王敞亦是大惊失色,忙冲过去,赔笑道:“官爷勿急,今日是崔家大喜之日,还是等筵席结束,崔公子自会去衙门说个清楚,但请宽容半日。”
那捕快皮笑肉不笑,只道:“这位公子还是不要为难小人,小人是带了令牌特特来寻崔公子的,大人并原告苦主都还在堂上等着崔公子呢。”
那庭院中争吵之声,杯盏摔碎之声,众人推搡之声,一时沸反盈天。
裴青默默坐在亭中,手握琉璃盏,仰头看天。
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昭仁三年开春闱,三月放榜,四月殿试。京城之中酒店客栈住满了读书人。咸丰客栈是东市一家普通的酒店,紧邻大街,过于喧闹,对应试的举子来说素来不是一个理想的落脚之处,此时却是人满为患,连后院的柴房都被租了去。
裴青在二楼屏风之后雅座里慢悠悠地喝着茶水,居高临下望着窗外喧闹的大街上车来车往,人群熙攘。
楼下一群举子正在喝酒聊天。听得一人道:“陈兄可是要在淦京过夏?”
一人答道:“正有此意,不知李兄可有熟悉的书院?”
另一人插口道:“恐怕已被落第的举子占满了。”
几人一起叹息。
有一人想是酒喝高了,激愤道:“待在这里有何用,今上重用世家,四大家垄断富贵,决裂名教,前些日听人说上榜之人皆为亲信爪牙……”
众人已有三分醉意,他话音未落皆是口齿不清地相互应和。
裴青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几人在天子脚下妄议朝政,难道是活腻了不成。忽听一阵哗哗的瓷器破烂和酒水滴溅之声,一个略为暗沉的人声响起:“诸位有空在这里聚众酗酒,不如回去好好温书,来年东山再起。如此徒以空疏之人,长叫嚣之气,致以议论误国,骎骎宋元之弊哉。”
番外《清明》
昭仁十五年苏樱十二岁。
寒食刚过,梨花风起,青梅如豆柳如眉,可惜苏樱都看不见。身为中州御剑山庄的大小姐,她生来就是个瞎子。下人说是娘亲生她的时候受了惊吓的原因。
受了什么惊吓呢?据说她爹御剑山庄的庄主苏别鹤那时候刚刚过世,苏樱的娘亲因悲伤过度,在生下她之后也紧跟着丈夫的脚步走了,留下苏樱一个人,由她叔叔一手拉扯大。
这年清明节苏樱由叔叔牵着到后山去给父母上坟,回来的时候听大师兄说路边的柳枝正绿,便央着人折了一支。她坐在马车里,柳枝递到手里的时候,还带着三分露水,握在手里把玩,竟然有“纵然无雨犹下泪”的感觉。
隔日早晨苏樱去学琴,路过中庭,听见一片兵器交杂、拳脚相斗的声音,便笑着对身边的小婢说:“众位师兄可都到齐了?”
小婢往演武场上看了一看,答道:“六公子不在。”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公鸡般的嗓子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师兄不好了……哎呦,小师妹,你怎么也在这……”说话间人已经闪了过去,直奔演武场中去了。
苏樱知道这个师兄素来爱大惊小怪,这会儿又不知在弄什么玄虚,含笑道:“六师兄你悠着点。”
“这怎么行,有人要踢山门啊……”
庭中打斗声顷刻间停了下来,人声却此起彼伏。
“老六你胡说什么呢。”
“就是,谁敢来踢武林盟御剑山庄的山门?”
“你又在骗人吧,老六。”
公鸡嗓子急着分辩道:“我老六是爱胡说,不过这事可不敢开玩笑,刚从山门那过来呢……”
苏樱听见一个清朗男声开口道:“你们让开,让老六把话说完。”正是御剑山庄的首席弟子言简之。
六师兄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吐字更加急促,嗓子更加破锣: “山门外刚才来了一辆马车,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有这么高,背着一个这么大的琴囊,腰间挂着一把这么长的剑,手里拿着一个这样形状的玉佩。他身后的马车里还躺着一个人,帘子这么厚……”
苏樱虽然看不见,却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六师兄手舞足蹈的样子,只是越听越急,就要张口去问,只听见“砰”一声敲脑袋的声音,大师兄说道:“讲重点,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十颗绛珠丹。”
庭中一时只有抽气之声。
苏樱亦是心惊不已。御剑山庄的绛珠丹、蜀中唐门的凝碧膏和少林寺的大还丹号称武林三大圣药。凝碧膏专治外伤,传言起死人肉白骨,大还丹专治内伤,不仅能起死回生,而且可以增加功力。绛珠丹则用珍异药材,以清晨九种花瓣上的露水调制而成,寻常人服用一颗便可补神健体,延年益寿。这药可以算是除吴钩剑外,御剑山庄的另一个镇庄之宝,一年也不过炼成个百十颗。在场各位虽是山庄的子弟,却无一人得见过此药的真面目,这人一开口就要十颗,难道是当饭吃不成?
六师兄见众人一脸震惊,心里欢喜,继续呱唧呱唧道:“那马车里的男人咳嗽气喘的很是严重,想来是为了治病才来的。”
苏樱心想这两人好没有道理,御剑山庄又不是开药铺的,病重应该看郎中才对,难道拿把剑就可以跑到武林第一庄来要人家的镇庄之宝吗?难怪六师兄是说来踢山门的,这不是明摆着找打吗?正想着便听见大师兄言简之沉吟道:“那两人可有自报家门?”
六师兄哽了一下,诺诺道:“呃,没有。”
苏樱翻了个白眼,你肯定也忘了问。
大师兄便道:“你去禀告师傅,众师弟随我去山门看一看。”
众人纷纷答应。苏樱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便拉着小婢的手道:“我们也去瞧瞧。”
苏樱虽然眼睛不好,身上却有御剑山庄庄主亲传的绝世轻功,加之对庄里地形熟悉,竟然随着众师兄的脚步声紧跟了过去,将贴身小婢落了老远。她刚刚赶到,便听见大师兄迎着山风朗声道:“御剑山庄大弟子言简之在此,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对方沉默良久。
可是自己这边竟也无人喧哗,苏樱正感奇怪,却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越空而来:“言默是你什么人?”
观文殿大学士,当朝相国言默正是言简之的老爹。当着儿子的面说老子的名讳实为大不敬。苏樱果然听见大师兄暗带怒气开口道:“正是家父。阁下何人?”
那人慢声道:“你还没有资格问我的名字,去叫苏应陵出来。”
苏樱顾不得去听师兄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只感觉心里打鼓似地一下一下,好像被另外一种听不见的音声牵引,连心跳的旋律快慢都被控制了。她不由弯下腰大口喘气起来。
但闻远处马车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人扬声道:“你同小辈着什么急,置什么气?”那声音悦耳好听,不辨年龄,含着几分嗔怪之意。
先前那人不再说什么。
说来奇怪,后面那人说完话之后,苏樱立时觉得心跳慢慢和缓下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接着便听见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师兄们齐声道:“师傅。”
苏樱听见叔叔苏应陵沉声道:“简之带师弟们去练剑吧。”
众师兄噤若寒蝉,纷纷离去。苏樱走在最后,遥遥听见苏应陵颤声道:“一别十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二位。”
苏樱下了琴课便急急往演武场赶去。她一门心思都在这俩位不速之客身上,上课格外马虎,一直弹错曲子,被教课的老先生狂叹朽木不可雕也。
苏樱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格外灵敏,音声之道上其实资质颇佳,她叔叔曾有送她入清商馆学习的意思,只是她自己不用心,亦或是教习不得法,翻来覆去也就会几首简单的曲子,总之水平也不过尔尔。
到了演武场,苏樱才得知先前两人已经被庄主接入听风阁暂住,大师兄被派出去办事了。听风阁所在的位置是御剑山庄最高的地方,听闻当年白雁声北伐在此驻跸,白琼玉代天巡狩亦曾在此落脚,除此之外四十年来再无人居住过。自苏樱父亲苏别鹤为御剑山庄庄主开始就辟为藏经阁,历代庄主才有资格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