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见他身形清减,双颊消瘦,唯独一双眼睛如水洗过一样,倒映着青天白云,眉心处好似盛开着一朵莲花,脱尽世家子弟的浮华绮丽之味,倒显出几分看透世事的轻松纯真。
裴青忙道:“部议准不准还要看官家的意思,我瞧皇上不会不顾世家的体面,你且放宽心。”
王敞眉眼一弯,含笑道:“天子风霆之断,令人莫测。不管准不准,我已打定了主意,小九去哪我必然也跟着去,断不会让他孤单一人。”
裴青见他笑容说不出的酸楚诡异,肋下疼痛又发作起来,眼中渐渐水雾弥漫。他拿不出什么言辞去安慰王敞,只是陪他坐了一会,见他宽衣大袍仙风道骨地绝尘而去。
裴青叹了一口气,终于整衣往张烟府上去了。
张烟住在西祠胡同,高门大院,门口排着好几辆奢华的马车。裴青到的时候,刑部尚书的大门正好打开,管家点头哈腰送着几位穿着华丽的人走出来,人人脸上俱是春风满面。裴青心道世人所骂张烟美色媚上,巧术笼人倒是不虚。
裴青在前厅等了许久,久到桌上的热茶变得冰凉,张烟才从屏风之后施施然走了出来,与他作揖行礼道歉。
裴青道:“张大人府上好生热闹,真是客似云来,难怪要等这么久才能见上张大人一面。”
张烟在椅子上坐定,拂拂衣摆,只淡淡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上自然清楚。”
裴青被他一噎,却是说不出话来。张烟抬头看他道:“我与侯爷素无交情,如今用人之际,侯爷倒是替我寻了言默这个好帮手,张烟可有为侯爷效劳的地方?”
裴青一愣,心念一转,便知张烟精于刑名,言默到底扛不住,还是招出了他。言默当日口口声声应允,转身就卖了恩人,换了张烟的信任,利落爽快,倒也是个人才。
他转头见张烟美眸淬血,眉心微蹙,像是一把利刃杀人杀久了那刀口也疲累地微微卷起,不由轻轻叹息。
此人对裴煦倒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裴青讥讽道:“张大人何至于此。听说自张大人上任以来,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暴涨了三倍还不止。大人欲以法绳天下,须知政严则苛,法密则扰。断刑太滥,杀人如麻,大人不怕报应吗?”
张烟冷笑一声,道:“侯爷说笑了。杀人是为了救人,斩业非斩人。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
裴青倒抽口冷气,这人执念竟是如此之深。不再多说,只单单将崔缇的事情提了出来。
他话音未落,张烟便抬眼看他,一脸古怪的神色,道:“侯爷不是要崔缇死,竟是要救崔缇的吗?”
裴青忍不住道:“我何时要崔缇死?”
“‘崔缇冒犯了长乐侯爷,长乐侯爷要崔缇死’,难道不是吗?”
裴青倏地站起,浑身好似一下子浸在冰水里,手指着张烟,良久说不出话来。
张烟嘴角边一抹艳丽的微笑,漫声道:“我以为如此,皇上亦以为如此,但不知世人以为如何?”
裴青想到午后王敞来见他,脸上那样哀痛凄绝的神色,连心脏都抽搐起来,手指痉挛,只颤声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此人为了帮助裴煦达到目的,竟然连帝王心思都能算计在内。
张烟答道:“张家早就被那王谢门阀压倒了,我家人都死绝了。我这颗心在幽州身陷囹圄,赭衣镣铐,啮雪吞毡的时候就教人摘走啦,不劳侯爷费心。只是侯爷的这件事要快些办了才好。别人误会了不打紧,皇上误会了可不好。侯爷找错人了。这个恩旨,侯爷应该去找皇上讨才对。”
裴青眼前一阵眩晕,只得扶住桌角,便听见张烟阴魂不散道:“侯爷在怕什么?以今日之光景,侯爷要什么,皇上不会答应您呢?”
裴青目光茫茫,道:“原是我种下的因,自该我去尝那苦果。”说着便欲转身振衣离去。
张烟见他脚步蹒跚,心念一动,对他的背影喊道:“我有一语赠侯爷。”
裴青脚步微顿。
“侯爷有睿哲之质,心里好像有一面镜子,人情冷暖,世间万物无不映射其中,唯独镜子自个看不见自个。”
他见裴青身子颤抖,继续说道:“侯爷看不清自己的心,便如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土里。你心里有什么疑问,难道不会去问他吗?你也不问,他也不说,难道答案会自个蹦出来吗?”
裴青遽然转身,目光如剑,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什么吗?”
第五十一章
端午那日午后,昭仁帝与曲皇后和两个皇儿用完午膳便在殿中闲谈。裴思远牵着裴永真的小手,在青石板上蹒跚学步。裴永真步伐不稳,裴思远慌忙去抱,两个小孩儿都坐倒在地上。一时间婴孩啼哭之声,男童安慰之音响彻宫殿,婢女宫监忙做一团。曲皇后看着两个孩子,面上露出欣慰之意。
裴煦在一旁看了,想到裴青小时候学走路不知是何情景,又想到他如今这两年连“哥哥”也叫得少了,一见面便是口称“万岁”磕头跪拜,不由轻叹一口气。
曲皇后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心里不痛快了,忙带着两个孩子出殿去了。
裴煦正意兴阑珊,忽听宫监禀报长乐侯求见,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见裴青进来,眼睛微肿,笑容便在脸上凝住了。
裴青也是奇怪,径直走到皇帝御桌边跪了下来。往日他是绝不肯走进裴煦身侧七步之内的。
裴煦心里隐隐有着几分雀跃,见裴青仰头,面上犹有水痕,便柔声道:“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裴青摇摇头,涩声道:“太常寺少卿王敞是不是要挂冠而去?”
裴煦点头。
裴青道:“皇上准了他的折子可好?”
又道:“还有那崔缇,为人虽然跋扈,本质也坏不到哪去,皇上看着武英侯的面上饶过他可好?”
裴煦慢慢打量他,缓缓道:“阿柳可知朕为何要办崔缇的案子?”
裴青垂头咬牙不语。
这已经不是门阀贵族横行无忌的朝代了。
当年白雁声起兵多仰仗豪门大族,到白细柳秉政的时候自创科举制度,三四十年来,仕途晋级之路已经不再单单被豪门大族把持,寒门子弟只要有真才实学,或者参加科考,或者如赵琰、张烟和言默之类走终南捷径,想干一番事业不是没有机会的。虽然在偏僻的乡野,识文断字的人还是寥寥无几,但是随着国家的富强书院的建设科举的普及,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那种将一国的安危单单系在几个家族的身上是既危险又不切实际的。
然而豪门贵族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对一个新生的政权来说,拥有那些名重史册历经几朝几代的华丽家族的支持,不但昭示着政权的合法也保证了人心的稳定,而人心的稳定就是社稷稳定的根本。所以才会允许王谢高门爵位蝉联,荣耀鼎盛,绵延不绝,所以才会允许崔曹二家门户新出,显赫当朝。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已经是门阀贵族最后的夜宴。不论是从太祖裴烈的兵痞出身还是从昭仁帝裴煦的行事作风来看,世家的没落已经是必然的趋势,历史正迎来一个平民的时代。作为一个优秀的帝王,裴煦当然深知这一点。保证世家大族完美而和平的谢幕,让庶族和读书人慢慢成为政权的基础是一个漫长的和平演变的过程,他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住这个导向,潜移默化的引导。
而崔缇一案完全激化了这个矛盾。死去的人不是奴仆下人,而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不论谁是谁非,这已经让士林激愤,群情汹汹,国朝不稳了。在这样风急浪高的当口,崔缇可谓是命悬一线。要重判他才能平息天下读书人的义愤,又不能判得太重得罪了世家,毕竟朝政还把握在他们手里。到底怎么判,端看皇帝心中是如何思量的。
裴煦心里怎么想的,裴青原来不知道,与张烟一席话却是茅塞顿开。
皇帝不能为了一个轻薄的纨绔子弟而得罪全天下的读书人,得罪未来政权的基础,也不能为了尚未成气候的庶族而得罪豪门大族。
需要一个居中调停的人。这个人选的好,士林和贵族都会满意。
这个人,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裴青身份好在他是个皇亲国戚,由他出面求情,那是代表皇家对豪门贵族的恩典。另外他还是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侯爷,他的发言不代表朝廷的意见,不会激怒廷臣中庶族出身的人以及那些未来的公务员,以致于他们消极怠工罢课。
所谓和崔缇的冲突,崔缇的无礼冒犯,侯爷的报复,那些不过是张烟摸透了皇帝的心思之后散布出来的,那虽然是事实,但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真实永远是残酷无情的。
现在裴青必须要按照皇帝的心思和忠臣写好的脚本来演出,如果演得好,他可以救崔缇和王敞一命,只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失去王敞这个朋友了。
裴青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事人什么心情,高兴也好悲苦也好怨怼也好,已经没有人去关心那些了,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在这样追求结果的过程中人心也变得越来越冷漠和疏离。
裴煦见他跪在地上只垂着头沉默不语,身子却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忙架着他两条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见他仰起脸来睫毛都已濡湿,嘴唇却铁青,哆嗦着说:“哥哥,阿柳想问,是不是你……”
裴煦瞳孔遽然收缩,握着他胳膊的手掌渐渐用力,沉声道:“你想问哥哥什么?”
裴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心中呐喊:
我想问你,我身上的毒是不是你种下的,我想问你,你是不是一直想要我死,我想问你,你心中对我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
他肋下忽然剧痛起来,眼睛立时模糊了,嘴唇一直颤抖一直颤抖,却终于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软倒在裴煦怀里。
裴煦紧紧抱住他,眼中充血,神情似悲苦无限,心中却慢慢开了一扇小门,一线阳光照射进来,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回响:
你终于问出口了。
崔缇一案,因长乐侯爷求情,最后改判废为庶人,流放岭南。
五月的一个早晨,淦京城门口,崔缇虽然一身囚衣,却仪容整洁,眸中深沉,不失世家子弟的风度气魄,与老父老母行礼告别,被官差牵着镣铐一路往南行去。长亭外,古道边,王敞一身素衣一匹白马遥遥地望着他向自己走来。
裴青因旧疾复发,一直没有出宫,只在披香殿里修养。这日午后坐在外面看风景,宫监报刑部尚书张烟来了。他扭头一看,果见张烟一身朝服走了过来,双手撩起绣着流水云纹的下摆,屈膝跪在自己面前,道:“张烟给侯爷请罪来了。”
裴青看他,忽然展颜一笑,道:“你尽心替皇上办差,有什么罪?”
张烟垂头看地,姿势卑微声音却不卑不亢,道:“皇上为侯爷赐名‘长乐’,那是希望侯爷一辈子平安喜乐,张烟既惹侯爷不高兴,那便是违抗了圣旨,皇上虽然没有责罚,便请侯爷责罚吧。”
裴青似没有听到他这话,淡淡道:“你那日说斩业非斩人,我细细一想还是不对。业是斩不尽的,业报终须受,今世不受,来世报更多。”
张烟答道:“侯爷说的是。”
裴青嘴角一抿,他生就冰雪聪明,当日一怒之下,满心都是被利用的愤恨无奈,这几日细细思量,心中又别有计较了。当下走到张烟身前,俯身看他,道:“张大人做事手段了得,本侯佩服的紧,只是张大人既知有今日,怎么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他当然知道此事之中最不讨好的得罪人最多的便是张烟。
张烟抬头看他,美眸似是若有若无地含着淡淡情意,轻轻道:“臣一直跟着皇上,不需要有后路。”
又道:“侯爷不闻赵太后之于长安君?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侯爷也应该知道,天下之大,只有皇上一人是您的倚靠。”
裴青听闻,拂袖而去:“住嘴,你便在此好好参一参佛理吧。”
五月晴空,一碧如洗,午后毒日头晒得人头晕脑涨。张烟跪在阶前,额头上是密密的汗珠,一张白玉似的脸早被晒得紫红,衣物都已汗湿,紧紧贴在身上,黑色的官服上竟然结出白花花的盐渍。
傍晚曲皇后带武英侯夫人与左相夫人过来瞧裴青。二位俱是诰命夫人,家中最近又都是遭了大变,见着当朝大员跪在此处,倒也未露半分不妥之色。进门与长乐侯爷问候叙旧,曲皇后陪着说话,又在宫里用了晚膳才告辞。出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光,张烟还跪在阶前一动不动。
二位老夫人都是经过人事的,家中这番变故心里是澄澈无比,所谓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端看皇家的意思,其他人不过是陪着演戏的。王昉夫人心里一软,她虽然折损了个儿子,但是家大业大,这个儿子不成器还有其他儿子孙子曾孙子,想到此人是皇帝的心腹之人,老公与他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又想到当朝大员跪在这里实在不是个体统,便要上前去劝。武英侯夫人却是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只剩下曲皇后与王昉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眼瞪小眼。
裴青待殿外诸人都走尽了,便在桌前坐下,从笔架山上拈了一支玉管小兼毫,在青石砚上蘸了松丸墨,铺开洒金信笺,边想边写,笔走龙蛇,密密麻麻写满了一纸,这才搁笔吹干墨迹。递与身边的沉香,冷声道:“内服每日一帖,外用一日三次,你主子处心积虑,思虑过甚,活不长命,今后少造些孽自求多福吧。”
沉香接了笺子身子一抖,跪下颤声道:“多谢侯爷不杀之恩。”
裴青却已经走出殿外,径直往烟波殿去了。
他这几日在披香殿养病,皇帝就搬到烟波殿去住了。这时殿里正灯火通明,皇帝伏在御案上批改奏章,裴青走过去才发现他脚下一团软软的物事,还在爬来爬去。
裴青看了只觉好笑,俯身将裴永真从地毯上抱起来,亲了又亲,笑道:“竟有这样狠心的爹,只顾自己忙公事,也不陪你玩。”
裴煦先前听见脚步声就已经知道是他,这会儿不紧不慢地吩咐宫婢将小公主抱到皇后宫去。小孩子被从裴青怀里抱走,一路哭天抢地地随着宫婢去了。
裴煦掷了手中的朱笔,笑看他几眼,道:“气消了?”
裴青面上微红,只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忽然面上一惊,又像想到了什么隐秘又神伤的事情,眉头止不住皱了起来。
裴煦静静凝视他的面容,亦不开口。
裴青便道:“皇上为我找了崔王两家靠山,阿柳正该谢恩才是。”
裴煦便颔首微笑道:“你明白了便好。”他不想裴青插手朝政,又不愿真有什么事情了,朝中无人替裴青说话,便设计要崔王两家欠裴青一个人情,日后便可利用。裴青身边除了一个谢家外,并无助力,而朝局波诡云谲,多几个靠山自然更好。
裴青心中却有隐隐悲哀。
他二人一时无语,殿中便沉默下来。
第五十二章
兄弟二人对灯枯坐了半晌,裴青正要告退,忽见裴煦从桌上拿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他看,却是中州御剑山庄要举办试剑大会,请求朝廷同意并派人去中州督促的密折。
便听裴煦开口道:“你若是在京中待烦了,便去瞧瞧热闹。苏别鹤是马青云的大弟子,去年继任了御剑山庄的庄主之位。他这御剑山庄是朝廷赐的名号,这几年来却有些不服管教。你便代朕去瞧瞧他这试剑大会是不是浪得虚名。”
裴青听到他最后一句语气森冷,又见他虽处庙堂之高,却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心中一惊,捏着那折子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