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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上——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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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已然放开裴青手腕,也不管裴青答应与否,脚下用力,腾空跃起,几个起落已回到岸上,拨开府兵,与众人一起走了。

裴青追到船舷边,凭栏而望,岸上人头攒动,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沉香拂起织金妆花纱的帷幕,入了舱内,见裴青卧在铺着象牙冰覃凉席的美人榻上,入夏天气炎热,他只着月牙白的亵衣,丝缎贴着身形,微闭着眼睛,神态安详,仿佛刚刚出水的菩萨一样。

沉香错开眼珠,轻声道:“侯爷,清商馆命人送来消息。”

“讲。”裴青哼了一声。

“谢石谢大人蜀中事毕,皇上命他回京复命,不日将自益州启程。”

裴青便睁开眼睛,嘴角弯了弯,问道:“谢大人和赵大人近况如何?”

“赵大人为人处事雷厉风行,蜀中人人称道。”

裴青笑眯了眼,赵琰敢情是将人都得罪光了。

沉香见了他笑容,脸上微红,接着道:“谢大人因疏浚河道风邪入体,痹症复发,现下正在益州府修养。”

裴青惊诧地翻身坐起,道:“他何时得了痹症,我怎的不知?”说着便汲着鞋履迈到窗边青玉案前,拿起紫金兼毫小笔,正欲落墨,却又停了下来。倒是糊涂了,谢石身边自有清商馆的人在,他自个的三脚猫医术还是从谢石那学来的,哪里轮到他来开这药方,何况谢石又不在眼前,也不知病情如何。

掷了笔,推开窗户,望着江上日暮烟波,天上云舒云卷,想到日间见到的人便觉得有百般滋味在心头。

犹记当年幼,两个孩子初初相见,总角之宴,竹马之好。忽然一人不告而别,杳无音信,一人横遭大变,了无生趣。有道是人生南北多歧路,今日二人再遇,不再只有少年时久别重逢的欢娱欣喜,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生逢旧友的感伤和慨叹。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又是让他肝胆俱寒,好像兜头被泼了一盆雪水。

那岸上的女子分明便是那日密室之中看到的北燕暗人,她口中却唤萧十三“十三哥”,那么萧十三的身份昭然若揭。

他曾经说过他姓“肖”,家里排行十三,原来此“萧”非彼“肖”,倒是裴青自己先入为主了。

“燕云十六骑啊~~~~~~~~~~~~~”

裴青长叹了一声。

他与萧十三自小便意气相投,互生好感,正以为自此可以把臂入林,肆意人生,哪知物是人非,好友早已分属不同阵营。今日二人之间相距虽近,却邈若山河之远。

第五十四章

淦京有两大屏障,一为淦水,一为苍山。苍山自青州往中州绵延千里,御剑山庄建在苍山支脉之中。建庄之处原是古人铸剑遗址,因御剑山庄之名,世人已称呼为御剑山。

裴青见御剑山方圆数百里风景俊秀,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山水质朴而趣灵。比之江南小桥流水,更有几分刚健之色。昔年白雁声北伐至此,庄主赠剑,白雁声许诺如为天下之主将赐山庄“御剑”之名,庄主享武林盟主之尊。裴青立在山下,仰望头顶山崖上那林木间重重飞檐,午后的阳光洒在描金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灼灼光芒。

回想中原百年陆沉,胡族纵横,乱世初起,白雁声请镇江南,时局危险,是为三窟。

然王者以天下为家。白雁声日后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愤然而起,提三尺剑,欲以一人之身,横当天下之变,纵然神姿高彻,没有助力也是万万不成的。当年北伐之初,军中哗变种种,也是到御剑山庄之后才开始顺风顺水的。

裴青心想当年外祖白雁声在此必有奇遇。

他孤身一人在林间行走,见林中溪流纵横,鱼虾遨游,自得其趣,便停住脚步。大石之下溪水清浅之处,两条巴掌大的小鱼正游得欢快。两鱼互相追逐,偶尔鱼唇相触,状极亲昵。

裴青心中怅然若失。

白雁声意欲一统海内,可是天不相佑,未遂而亡,而武帝一去,再无雄杰。

江山永逝,时代洪流滚滚而去,峻急而又悲凉。

裴青试图揣测当年白雁声在荆州摘星楼上遥望蜀国山河时的所思所想,远嫁爱女的悲与扬威天下的喜,孰轻孰重。

年幼时就学会了“舍得”二字,于是长大之后把最爱的人放走了,只留下了寂寞陪伴自己。从此之后江山繁华,风景如画,再也无人同喜,再也无人同悲。

他正感慨万千,忽然眼前一晃,耳边一阵哗哗水声,已有一人挡在身前,嘻嘻而笑,正是萧十三。

见他脱了外衫,提着一个水包递到裴青眼前,道:“送给你。”

裴青低头一看,衣衫里溪水不住泻下,两条小鱼正在扑腾,心中郁郁之气忽地消散了。又听萧十三腹中怪叫,不由掩口道:“原来你肚子饿,放了他们,捡些大的来烤着吃不是更好。”

萧十三面上一红,手中一抛,衣服已落入溪水中,顺水漂走了,他只看着裴青道:“小七,又见到你了,真好。”

裴青瞧他面色认真之极,容貌已和儿时大不相同,五官如刀刻一般,眼中深沉璨如星海,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站在他面前却已经有些兄长的味道,也是抿唇一笑。

他一路上留了儿时的标记,没想到萧十三果然寻了来,自然满心欢喜。萧十三下河捕鱼,他便在岸边生火,便如少年时在淦水之滨游玩累了停下来野炊一般。只是他手法娴熟,一手翻鱼一手刷上调料,再不似当初那样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火光映照着他面上一道细细如新月般的伤痕,仿佛泪痕一般从眼角蜿蜒至腮上。萧十三心里微微一疼。

裴青过去的事他也从燕云十六骑那里知道一些,却不那么详细,因为当初去蜀中办事的人并不是他。只知道裴青其实是孟青,知道他与孟晚楼兄弟二人实是天生羽翼、棠棣竞秀,知道裴青宁死不愿参与谋反大事,孟晚楼事败以身代弟而死,二人手足分离,雁行折翼。至于两人之间的种种瓜葛却是半点不知。他心里怜惜裴青身世坎坷,又刚遭丧亲之痛,满心卫护之意。

裴青见鱼烤的差不多了,便递给萧十三,见他伸手接了,露出一只手臂新伤旧痕遍布,眼中也是一热。

萧十三不告而别是在太祖烈帝显德年间,他那时不知缘由,现在细细回想,那段日子正是摄政王萧殊在燕京逼宫篡权之时,十三的离去应是萧殊的授意。据清商馆打探的消息,萧十三在萧殊血洗北燕慕容一族之时立下汗马功劳,自此为萧王爷重用,十六骑中无论武功威望都是靠前的。

但不知二人当初相识是否也是对方有意为之。

他这样想心里便有些微微苦涩之意。

十三嘴里吃得欢,拿眼去瞟裴青,只见眉眼弯弯,满面春风,也不急细想。他自个心胸坦荡,没有那些九曲十八弯,便当别人也是。

林中小道上牲畜蹄声达达,听见一人笑声越空而来,略为暗哑低沉:“好香,好香啊。”

来者青衣小帽,书生打扮,身形清瘦,亦是年轻爽朗,见二人情状,便笑道:“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又道:“这样美味,怎能无酒?”说着便返身从驴背后座上驮着的大包裹里掏出两个不大的酒壶来。

裴萧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玩味之色。少年心起,也不计较,稍稍洒扫,空出一方来让于来者。

那人自称姓阮名洵,自青州来御剑山庄参加试剑大会,上山迷了路。

裴青听他自报家门,心中已有计较,也以实名相告。阮洵在青州药王庐镇日研究医书,不涉江湖,自然不知他来历身份,只当他是哪家的贵公子,出来游玩而已。如此荒郊野外,三人偶遇,一人仗艺在身大胆无畏,一人刚逢大变心内感伤,一人不谙世务神经大条。三人年纪相当,都是秉烛怜夜月,踏花惜年少的少年心性,以酒相会,酣畅淋漓。

阮洵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以手抹嘴,见溪水潺湲,林壑尤美,叹道:“中州山川秀。”

裴青接过他递来的酒壶,喝了一小口,望了那驴子一眼,笑眯了眼:“林荫道上行。”

说完将酒壶抛给十三,十三接住亦是喝了一大口,望着山下绵延百里秀色可餐,朗声道:“江山万里阔。”

三人言罢相视一笑,只觉豪情万丈,直可干云。

阮洵接着道:“可惜了如斯河山,便要败在裴煦小人之手。”

裴青闻言面部一怔,道:“阮兄何出此言?”

十三呛了一口酒,连连咳嗽。

阮洵果然眼神不好,答道:“天下四分,胡族纵横,夷狄交侵,白雁声武功卓越,世人以为乱世将尽,可惜被裴烈篡了位。裴烈收了荆蜀之地,再无北上之意,退抑武臣,以高官厚禄夺武臣之权。裴煦以子侄之辈夺其位,当初虽然势单力薄,应者寥寥,但是贵在行事果决,获得先手,又对异己倾力除之,颇有武帝遗风。只是多赖世家大族之力,即位以后便陷于门阀争斗之中,长此以往,祚安得长。那北燕蛮族自萧殊换了新帝之后,已是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武林中人开什么试剑大会,不过是争权夺利,却不知大难就要临头。”

裴青听他这个呆子说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点头:“说得也对。”

这下轮到十三面色难看了。

这话倒有几分指着和尚骂秃驴的意思。

忍不住道:“阮兄此言差矣。”

三人之中阮洵年纪最长,而心机全无,裴萧二人虽各为其主,然而心胸豁达,自小的情份摆在那儿,也难生嫌隙。品藻人物,谈论时局,即使视角不同,与他人倒也各有助益。

阮洵果然道:“愿闻其详。”

十三道:“当初女娲抟黄土作人,有阴阳之分,未闻有华夷之别。近世腐儒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何有内外之殊?”

阮洵愣了一愣,道:“不错。”

十三接着道:“凡有测隐之心,民胞物与,德才相称,便是夷狄进于中国,亦应中国之。天下远近小大若一,方是大同之治。华夷之别,王室推移,朝代更迭等等,实是无关重要之事。”

便是夷狄进于中国,亦应中国之。阮洵未曾听闻如此大胆之言,一时转不过来。

裴青心知萧殊早有南侵之意,又熟读汉典,十三为其心腹,有此言语,当不足为怪,便深深看了他一眼,心道,民胞物与,德才相称,若果然有那么一天,萧殊能记得此话,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十三见裴青那一眼中深意无限,心脏也漏跳了一拍,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裴青瞥了他一眼,再不理他,只与阮洵说话。阮洵虽然一时接受不了这种言论,倒也不多做纠缠,三人便又说些当地风俗人情。当晚便幕天席地露宿在山野之中。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林中鸟鸣声声,裴青一觉醒来见篝火刚刚覆灭,冒着缕缕青烟,阮洵睡得正香,梦中还不住低语,十三却已不见人影。连忙从地上起来,从自己身上落下一件衣衫,裴青拿到眼前一看,正是十三身上穿着的那件蓝布外褂,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上。立在山崖边遥遥看去,林中夜色将尽,东方已然泛白,密林之中小道蜿蜒而去,隐隐看见一个极小的人影披星戴月,急急远去,山风呼啸,衣衫猎猎飞扬。

阮洵拉着驴子爬上了最后一阶阶梯,面前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庄园,门头上“御剑山庄”几个大字闪闪发光,他来不及喘一口气,回头到:“到了,到了,终于找到了。”

身后一人正是裴青,以手拭汗,面上无奈之极,原来这么近,两人却走了大半天,从天明走到黄昏,阮洵不认路的毛病算是见识了。他见御剑山庄笼罩在落日余晖之中说不出的幽静肃穆,倒不像江湖草莽居住之处,反倒如深山古刹一样宝相庄严,暗道当年白雁声倾心于此看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虽是傍晚时分,但是庄门大开,并排站着两男两女,似是等候已久。阮洵见了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对夫妇面前,喜道:“姐姐姐夫这么厉害,竟然知道我今日到,特地出门来迎我。”

他口中的姐姐姐夫正是御剑山庄庄主苏别鹤和庄主夫人阮红玉。

那苏别鹤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浓眉大眼,面目俊朗,一身蓝缎长袍,头戴玉冠,沉稳雅致,若不是腰配一把长剑,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富家公子,只怕和武林盟主说不上半点关系。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容貌虽然稀松平常,笑容却亲切爽朗,见之令人顿生好感。此时正笑看阮洵道:“你派人投书说是前日到,结果整整迟到了两天,我们在此等你那才是怪事呢。”

阮洵脸上一红,又见旁边并排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轻裘缓带,气质卓绝,身后立着一个侍女打扮的,亦是容貌不凡。

“这是清商馆韩馆主。”阮红玉连忙开口介绍。

阮洵依稀知道清商馆名号,行了一礼,韩清商淡淡还礼,目光始终落在他身后。阮洵正在奇怪,他姐夫苏别鹤已经一步跨出,朝他身后躬身为礼,开口道:“未知侯爷大驾,不曾远迎,还请侯爷赎罪。”

“苏盟主太客气了,裴青贪玩,只怕已经给苏盟主添了麻烦了。”

阮洵猛然回头,见裴青一身青衣立在山阶尽头,眉目含笑,瞪大眼睛,嘴里道:“啊,裴兄弟你……”

他姐姐在他身后给了他一爆栗,道:“乱叫什么,是侯爷。”

听风阁是御剑山庄最高之处,倚着一处悬崖而建造,地位卓越,气势磅礴。裴青被苏别鹤夫妇迎入此处,众人便先告退。他昨夜露宿荒野,身上衣服都有些污脏了,沉香忙着为他沐浴更衣。

沉香拿了一套白色锦缎长袍披在他身上,随意一看,竟见袖口袍角上绣着同色的暗纹,便蹙着眉头问:“这是谁的衣衫,我记得我并无这样同色绣的?”

沉香答道:“苏夫人打听了侯爷的尺寸派人送来的。”

裴青便有些微怒:“我们自己没带衣物吗,要穿他家的?”

沉香低头惴惴道:“侯爷下了船就不见人,大家都忙着找您,行李还丢在船上,已经唤人去取了。”

裴青见错怪了她,也有些过意不去,缓道:“算了,穿就穿吧。”他披了衣服绕过屏风走进内室,猛然停住了脚步,扶着屏风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卧室里香烟缭绕,雕花床古朴典雅,软烟罗柔柔低垂着,青色的帷幕被透窗而来的山风吹出层层波纹,似水波荡漾。他刚才未曾注意,这时再回头一看,外间一座黄花梨大书柜,放着些书籍和碑帖卷轴,挨着窗口放着四面平螭纹画桌青瓷笔洗,笔架上各式毛笔琳琅满目。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具古琴,琴下一张檀木书卷式琴桌并一个琴凳,超逸隽秀。

这房子结构家具摆设竟与他儿时在晋陵城回柳山庄的住处有八分相似。只除了那张琴桌。他幼时房中墙上亦是挂有一琴,权作摆设,他要是练琴,自然是到他娘亲住处去,或者是到渡月堂去。他见别的地方有琴桌,也问过停云,停云说幼时蹒跚学步,他娘亲怕他磕了碰了才没有摆在那里。

那面墙下本来就该有一个琴桌。

他恍惚地想着,又看向面前的软烟罗帐子,不知这到底是谁的房间,那里面又曾经躺过谁。

沉香见他直直站在那里,全身都僵硬着,忙跟过来,又见裴青只盯着那床帐眼珠也不错一下,恍然大悟,急道:“侯爷,我忘了皇上已经下旨禁用软烟罗,这就取下来,让他们换了去。”

裴青见她扑到那床前,正要动手去扯,忙道:“住手。”

沉香回头看他,见他摇摇头道:“那帐子年代已久,不是新的,不碍事的。”

沉香看了看手中柔若无骨的轻纱,青色果然已不复当初那样鲜嫩,只是经年累月被着溜进窗缝门缝的山风吹拂,帐上层层晕染,烟雾更加氤氲,掬在手里仿佛能滴出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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