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在弹什么曲子?”少年似乎没有发现他的窘状。
“这曲子叫《阳春》,取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
“这个我倒没听出来,只觉得声音“砰砰”地听起来很好听。”
阿柳无语,你当是在弹棉花啊。
“你叫什么名字?”
“阿柳。你呢?”
“我姓肖,家里人叫我十三。你多大了?”
“十三岁。”
“胡说,我以为你最多只有十岁呢。”那孩子极为惊诧。
“那你多大了?”阿柳极是愤慨反问道。
“十二,岁半。”他说了一句,看见阿柳不相信的神色,又补充说。
“骗人!”阿柳用手比划了一下,比他还小个子却有这么高。
肖十三哈哈大笑,“你要干活,要吃肉,才能长高啊。”
“肉有什么好吃的。”阿柳小声咕哝,又想起什么,问:“你早上叫停云去干什么了?”
“大总管说管乐队的那个叫什么‘太乐令’的官昨晚暴病死了,没人懂那些礼仪风俗,只有山庄中的停云姑娘精通此道,所以找了人来叫她过去。”
阿柳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醒着呢?”
“我练过武功,醒着之人和熟睡之人呼吸吐纳都不相同。”肖十三颇为得意。阿柳听闻正要出言讽刺他,却见他脸色一变。
头顶传了几声尖历的鸟鸣。二人抬头看去,见一只大鸟在高空中盘旋,体形巨大。附近的小鸟立刻噤声不语,空气尖锐得仿佛可以划破人的喉咙。
肖十三将手放在口中打了长长的一声呼哨,阿柳只觉一瞬间头疼欲裂。肖十三放下手臂,说:“雕儿找我来了,家里有事,我先走了。”说完不待阿柳回应就几个起落消失在围墙外边。
阿柳这才知道他那身仆人的衣服为什么看着又顺眼又不顺眼了。他举止洒脱,不拘小节,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落落大方。哪怕叫花子的衣服瞧着都顺眼。只是细看处,浑身矜贵之气,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这样的人穿王府下仆的衣服,又怎么叫人看着顺眼?
阿柳身体一软,跪倒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都已汗透,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第八章
曲玲只记得那日从头至尾乱糟糟闹哄哄的,她被无数的人无数双手推来推去拉来拉去的,昏头涨脑。直到一双握着红绸的大手拉住了她。那手温暖干燥,手心生着薄茧,让人觉得宽厚安心。曲玲知道,这就是她的夫君,她今后一生的依靠了。
过后种种,如雾里看花,心里却一下子朗阔起来。最后,鸳鸯帐里,掀了帕子,四目对视。曲玲早知她这个夫君生得好看,却不知是这样的面如琼玉风流俊杰,除了眼神冷了些,再找不出一丝的瑕疵。
何况这样冷的眼神,在细看了她的面容,又握了她的腕子后,竟如初雪般消融蒸发了,脸上漾着九分的春意。还有一分,曲玲看不懂,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懂。她知道她的夫君是满意她的,这就意味着她在王府有了立足之地。
新婚燕尔,好得如蜜里调油一般。裴煦体贴温柔又解风情,极称心意。上面并无公公婆婆压着,只一个小叔叔,平时还不住在王府。说到裴郡王的这位弟弟,曲玲知道是侍妾所出,身份低贱得狠,听说一直放在外面住,在晋王夫妇面前并不得宠。第一次见面行礼时看见他,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令人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黑漆漆地古井无波,清凌凌地飘着万年的寒雪,像是人情百态都不落他眼里,又像世间种种早已烙印在他心底。
更令人吃惊的是裴煦对这个弟弟的态度,曲玲来前就曾听过简郡王疼爱幼弟,手足情深,如今亲见,当真可说是宠爱备至,如珠如宝。曲玲曾以为那不过是做做样子堵堵悠悠之口,现在看来世人都是瞎了狗眼。曲玲对自己的夫君更加崇敬,爱意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曲玲与阿柳行过礼,目送他往裴煦书房去了。
裴煦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和着阿柳软软的叫声:“哥哥,我来了。”裴煦唤了声“进来”,就见阿柳推门而入,穿着一件黄色的衫子,嫩嫩地,还带着晨间的露水。
“见过你嫂子了?”裴煦放下笔走到他跟前。
“见过了。”阿柳点点头。又仰头看他:“哥哥找我来所为何事?”
裴煦笑了,刮了他一下鼻子:“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晨昏定省,请安问候,你如今也是大人了,还用我教吗?”
“哥哥从前可没要我做这些。”阿柳偏着脑袋,似是撒娇。
“那是从前。如今府里添了新人,可不比从前。你原来那么聪明,是越长越过回去了吗?”
阿柳脸上一下子变白了,嘴唇抖了两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啊,如今有了新嫂子。长嫂如母。可不能让人笑话我们郡王府不知礼仪。”
裴煦拉了他坐下:“也没那么严重,你嫂子也是宽厚之人,不必见外。”
阿柳强笑了一下,道:“哥哥找我来,可不是为着教训阿柳的吧?”
裴煦抬眼细细把他的眉目都看了一遍,将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那大意就是,当今太后也就是你祖母,她老人家呢十分喜欢孩子,只是身边的宗亲子弟一个一个长大出宫建府了,老太后膝下寂寞,老早就想着让你进宫陪伴她。只是你那时候年纪还小,身体不好,我们兄弟二人又逢父母新丧,哥哥只剩你一个至亲,长兄为父,自感责任重大,想把你带在身边,好好教导你,又想和你培养培养感情。如今已过了三年大丧,我成了家,你也长大了,学得也不错了,我们感情也培养好了,你还是考虑考虑去陪陪太后吧。你祖母想你已经想出病了。
阿柳听闻,只低垂着眼睫道:“全凭哥哥做主。”
裴煦叹了一口气,托起阿柳的下巴,说:“你看着哥哥的眼睛说,你愿不愿意去?京中乃是非之地,我也不想你去趟这趟浑水。你若不愿意去,哥哥拼了命也会护着你。”他前面说那些也是故作姿态,说到这里却情真意切起来。他希望听阿柳说愿意,又盼着他说不愿意。这样矛盾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阿柳漆黑的眼眸望着他:“那哥哥希望我说什么?”
裴煦一愣。
阿柳连忙笑道:“哥哥,阿柳很想去神京看看。阿柳自出生以来都在山庄里,还没有去外面看过呢。哥哥和赵大哥常和我说神京风貌,阿柳稀奇得很,总想去看看。祖母年纪大了,合该享受天伦,阿柳资质驽钝敢不百里驱使,效膝下之欢,全太后心愿。”
裴煦听了,不敢细想,道:“这样也好,阿柳长大了,是该去见见世面拉。那就定下月初五出行吧,我这就把行程日期报上去。”
正说着,曹邕来了,阿柳便告了退。出了府,才想起没对裴煦说肖十三的事,想了想,又笑了笑,就当作没事一般过去了。
“那人的来历可查清楚了?”裴煦满面凝重。
“似从北边来,和京里不是一路的。”曹邕说。
“所以才会起争执,灭了口,是吗?”裴煦冷笑。
“应是如此,想来是身份被看破了吧。只是,此人去过山庄,二爷他……”
裴煦征了征,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曹邕犹豫了下,似在斟酌词语,说:“暗人说,这人和二爷见了面,还交谈了好一会。暗人怕此人发觉,没敢靠太近,所以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曲玲晚上听婢女说郡王爷出府了,带着人似是往城外阿柳住的山庄去了。纳闷这两兄弟也太热络了些,早上才刚见的面。
裴煦骑着马在回柳山庄的大门外打转已有小半个时辰了。他也不上前叫门,只仰头盯着那大红灯笼下晋王手书的“回柳山庄”四个隶书大字发呆。曹邕和随从们立于十丈之外,谁也不敢上前。
晚风送来阵阵花香,春意微醺,夜色醉人。风中隐隐传来悠扬的琴声。
琴声初起舒缓平稳,仿佛月明星稀,宁静安谧的夜晚。随后乱声渐起,音调急促,百乌齐鸣,形成高朝,与另一个深沉稳重的曲调交替出现,最后渐慢,又回归了平静。细听处,琴声急若繁星不乱,缓若流水不绝。
“《乌夜啼》”裴煦喃喃道:“乌生如欲飞,夜啼至天曙。”
他拨马转身问曹邕:“你说这曲子弹得如何?”
曹邕低头:“属下是个粗人,不懂赏曲。”又看了看裴煦若有所思的表情,咬牙道:“不过属下曾听人说,一弦独不张,谓琴皆可废,一目独不张,谓网皆可毁,易弦更其目,网在琴声备。”
裴煦苦笑。这琴声缠绵幽咽,声声诉得,都是“晋陵城头哪得栖”。阿柳嘴里不说,心里终是怨着我了。我这张大网,到底网住的是谁?又能网住谁?
简郡王大婚三个月后,年方十三岁的幼弟裴青裴稚柳起程入京。简郡王亲至晋水送行。
和风荡漾,天高云淡。河边杨柳依依,草色烟光里,更显清脆欲滴。水面上来往船只络绎不绝,远处帆影点点。郊外稻田里的水稻已是金黄一片,农人的脸上笑开了花,只等着八月十五收割,一派盛世景象。
裴煦与裴青立于晋水边,一双璧人,衣带当风,飘逸如仙。身后水面上一只二层的雕花大楼船旗帜鲜艳,一干人等整装待发。
裴煦执了裴青的手,目光只在他脸上流连,却是几次欲言又止。
裴青按了按裴煦的手,淡若柳丝地一笑:“此次入京,阿柳虽然驽钝,也知是情势逼人。愿为哥哥耳目,受君驱使,效犬马之劳。哥哥是干大事的人,要保重自己才好,不必为阿柳担心。”
裴煦觉得心里一颤,只说:“哥哥不需要你帮忙,只愿你平安喜乐。如今我在这世上只你一个挂念的人了。你且记住了,吾独一身,赖尔为二。”
裴青身子微微震了震,缓缓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裴煦看他青衣下纤弱的身线,百感交集。挥了挥手,见他上了船,立于船头。船工们拔锚起航,溅起浪花。
水面上传来一阵一阵的歌声:
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担头行李。沙头酒樽。携酒在长亭。咫尺千里。未饮心已先醉。此恨有谁知。哀可怜。哀可怜。哀哀可怜。不忍离。不忍离。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叹商与参。寄予丝桐。对景那禁伤情。盼征旌。盼征旌。未审何日归程。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无穷。无穷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
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
正是《阳关三叠》唱无休,一句离歌一度愁,南去北来无了期,离思嬴得恨悠悠。
裴煦眼见那船越来越远,船尾那一袭青衣终于消失在水天之间。
极目远眺,杳杳神京路,断鸿声里长天暮。唯有晋河水,无语东流。
第九章
停云掀了帘子,端着药走进舱内。裴青躺在内室的床上,隔着重重帘幕。这大船外看气派豪华,里面更是装饰得金碧辉煌,帐舞蟠龙,帘飞彩凤,繁花似锦,珠宝争辉,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停云将药放在黑漆雕花大圆桌上。那船身忽然晃了晃,碗中的药泼出少许。
里面传来裴青弱弱的声音:“停云姐姐?”
停云端了药汤,绕过紫檀点翠竹插屏,拂开幔帐,进了内室:“公子该喝药了。”停云落月,逝川流光,都是山庄中的旧人。这次停云和逝川跟来贴身伺候,落月和流光却是留在回柳山庄了。王府中的人都称呼裴青“二爷”,只有停云和逝川没有改,仍是唤他“公子”。
裴青坐起来,依旧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几时了,天快亮了吗?”
停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公子睡迷糊了,亥时刚过,今晚的药还没喝呢。”
裴青也笑道:“原来才睡了这么一点时间,我原想少喝一顿,现在看一顿也逃不过去的。”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喝药却是一鼓作气,一大碗浓黑腥稠的药汤,竟是面不改色,甚是爽快地一口气喝得碗底朝天,涓滴不剩。
停云看了心里暗暗叹息,拿清水与他漱了口。正要离去,裴青却捏住了她衣角,一双迷离的黑眼睛望着她,轻轻说:“停云陪我一会儿,刚才又做梦了。”
停云便将茶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坐下。裴青往下躺了躺,又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说:“停云刚才在外面做什么,好大的动静?”
停云将他的被角拢好:“刚才在替公子整理衣柜。王妃临行前命人送来好些衣物布匹,停云归归类,公子赶明瞧瞧,要是不喜欢日后赏人打点也用得着。”停云自十岁便到山庄中,正遇上裴青刚出生不久,停云从那以后就只围着他一人转。两人的关系直如亲人,说话也肆无忌惮。
裴青睁开眼:“都有些什么?”
“今年刚进贡的软烟罗送了五匹来,还有上好的蜀锦苏绣百匹。王妃还亲手做了两套衣服,手工款式都是极好的。”
裴青笑道:“嫂嫂真是费心了。”他笑容中含着淡淡的苦涩,又像疲倦了般,眉头紧皱起来,眼睫慢慢合上。一会儿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停云知道是药效发作了。
想要去抚他的眉心,又禁不住缩回了手。担心他又如小动物般惊醒,惊惶又无措地问:“停云姐姐,怎么了?”
停云点亮了灯,看着床上睡眼惺忪的阿柳。小孩子已掀了被子,坐在床上,只着中衣,挣扎欲起。连忙过去,拿被子裹住他,喝道:“别乱动,小心着凉,等着我来给你更衣。”
阿柳甚为乖觉,由着她摆弄,却发现她的手在不停颤抖,连衣带的结也打得不成形。阿柳心中惶恐,张口问她,已带了哭腔:“停云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停云抬眼看他,眼中鲜红欲滴,咬牙道:“王府中来了人,唤你过去,王爷想见你呢。”
阿柳衣服也穿好大半,本来站在床头,听了这话却身子发软,一下坐倒在床上。晋王的病已拖了一年多,入冬以来突然加重,有好几次陷入了昏迷,府中人人日夜警醒,噤若寒蝉。这会儿深更半夜来叫人多半是有了什么不好的兆头。阿柳前年刚经过了丧母之痛,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捏住停云的衣角,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凄苦无助:“停云姐姐,我不想到王府去。”
停云将他抱在身上,一边给他穿鞋一边说:“阿柳乖,到了王府要听王妃和总管的话。”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阿柳不再言语,小小的身子抖得如风中的柳枝,竟是摇摇欲坠。停云看了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玉脂一般的脸上立时浮现了五个指印。阿柳呆呆地看着她,似是不相信她会打自己。停云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下:“你儍了吗?这关头上犯糊涂,这一山庄人的命都握在你手里呢。”
晋王若是去了,王府中掌权的便是王妃母子。晋王妃早视阿柳为眼中钉肉中刺,手段狠辣世人皆知,没了晋王袒护,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如今便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就是有一线的生机也不能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