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了许州,裴青便弃船北上,一路上车马磷磷,走州过府,一干人等毫不停歇。出了东南鱼米之乡膏腴之地,风景多有不同,尽皆显出破败之相。江南仰仗前朝白氏三十年经营,修养生息,烈帝即位也未曾大动过干戈,中原却夷狄交侵饱受战乱之苦,人民流离,不得稍息。
裴青曾听赵琰说过江北风物不可与南方相比,如今亲眼见了仍大为惊叹,一时间眉头紧锁,格外严肃。
停云叹了一口气,拆了他手指上的布条,露出一只没有指甲的中指。刚刚洒上些药粉,就感觉到那手指微微痉挛起来,连忙一把捏住了,骂道:“如今知道疼了,当初是做什么的?”
裴青脸上一副讨饶的表情:“好姐姐,轻着些,我错了还不行吗?”
停云瞧他脸上惨白,疼得额头都冒出汗来,也觉十分为难:“这样舟车劳顿,伤口好得慢了,以后若留了疤,可怎么办?”
裴青笑道:“那我便一辈子不弹琴了,可好?”
停云听了,正色道:“如此,甚好。公子不闻:‘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大声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公子入京需得万分注意一举一动。再如上次那般,停云只恐祸至不及旋踵。”
裴青默然不语,知道停云这是委婉的规劝自己,心里所想不可过分透露在琴声里,琴之道,终以中庸平和为上,过强过弱都不妥当。他想起那日发生的事,心里暗暗懊悔道,我前一刻还在规劝别人不可任情恣性,耿耿于事,下一刻自己就不管不顾起来,当真好笑。
停云见他脸色,知他已是十分懊悔,轻笑道:“公子也别说一辈子不弹琴了,忒孩子气了。”她只当裴青是在说笑。
裴青却低头不去看她。他知此行凶险,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可再犯。
停云将药收好,自出了房间。他们如今下榻处,乃是一处驿馆。此县的父母官得知简郡王府的小公子路过此地,竟然没有亲自来见,只是派人来问了安,道公务繁忙,稍后再来请见。有这样没有眼色的人,停云也觉稀奇。之前说与裴青听,他却不甚在意,只是笑了笑。这世间有人攀援富贵,亦有人沽名卖直。他本是爱清静的人,这样正遂了他的心愿。
如此行了一月多,终入了神京。
神京古称淦阳,淦水从这里流过,由此得名。古时即为一大通邑,作为一国之都却始自大成朝白雁声为北伐之便所定的权宜之计,历经两朝两代,二十五年经营,人口逾百万,货物集南北,风光旖旎,物华天宝,已成为目下最为繁华的都城。
车入宣化东城门,驶过御街,径直驶入了禁中。裴青被人引着下了马车,在铺着白石的甬道上行走。每走几步就见佩剑荷戟的卫兵分列两旁,远处还有一队队巡视的御林军,却连声咳嗽都听不见,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宇间回响。周围楼台殿阁都宏伟巨大,越发显得人是如此渺小。
太监领着他在停在一处小殿前,殿前挂着匾额,上书“妙音阁”。裴青略等片刻,听见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宣简郡王府裴青觐见。”
走进小殿,见正前方书案前站着两人,正中一人盘领窄袖黄袍,英气神武,犹如天神,连忙低头下跪,三呼万岁。烈帝笑道:“裴青今日才到,快过来我瞧瞧。”他嗓音低沉,不怒自威,语调却甚为平和,让人心生好感。
裴青站起来,近前几步,却听见烈帝让他抬起头来,就慢慢仰首去瞧皇帝。
烈帝一双瞳仁如紫电青峰,看清裴青面容的刹那禁不住微微收缩。他瞧了裴青一会儿,似是找不到什么问话,就随口问:“你哥哥平日如何称呼你?”
“哥哥唤我阿柳。”裴青只觉得这样的目光难以抵挡,忙低下头。
烈帝扶着书案的一只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他身旁那人看到此种情景,道:“皇上如今可是放下心了。”他声音柔和,咬字清晰,如飞珠溅玉般好听。裴青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紫色常服,腰配金鱼袋,头戴黑纱幞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一双眼睛闪着温润的水光。
烈帝看见裴青好奇的神气,指着那人笑道:“这位是观文殿大学士,参知政事,傅言卿,如今正教太子读书,你也跟着叫声先生吧。”
裴青连忙下拜,恭恭敬敬叫了声“傅先生”。傅言卿笑道:“皇上一直念叨着你呢,七公子一路北来,见风景如何?”裴青在同辈皇家子弟中排行第七,按着宫中规矩小名就是“七郎”,傅言卿却不便叫,又因着他年幼,未有封号,便称呼他“七公子”。
裴青就将一路见闻捡了些说与二人听。他并不直白称颂,说那些大而空的话,却是捡些细节的市井趣事来说,总不过那些百姓乐业,官员奉法,盗贼日稀,说来说去还是一派盛世景象。这番话自他一个少年的嘴里毫无心机地说出,烈帝听了竟是十分舒服,比那些大臣们在朝堂上高呼“皇恩浩荡”还要受用些。
一旁的傅言卿仔细听着少年稚嫩的话语,但笑不言。皇帝瞧着,问:“傅卿,你看朕这位侄儿如何?”
傅言卿恭敬地说:“七公子天性自然,龙章凤姿,观察细致入微,慧眼独具,前途不可限量。”
裴青脸微红。烈帝听了哈哈大笑,便朝他招手,示意裴青到身边来。裴青走上来,见书案上一幅字,写的是一首古诗:“单于犯蓟壖,虏骑略萧边。南山木叶飞下地,北海蓬根乱上天。科斗连营太原道,鱼丽合阵武威川。三军遥倚伏,万里相驰逐。旌旆悠悠静潮源,鼙鼓喧喧动卢谷。穷徼出幽陵,吁嗟倦寝兴。马蹄冻溜石,胡毳暖生冰。云沙泱漭天光闭,河塞阴沉海色凝。崆峒北国谁能托,萧索边心常不乐。近见行人畏白龙,遥闻公主愁黄鹤。阳春半,岐路间;瑶台苑,玉门关。百花芳树红将歇,二月兰皋绿未还。阵云不散鱼龙水,雨雪犹飞鸿鹄山。山嶂绵连那可极,路远辛勤梦颜色。北堂萱草不寄来,东园桃李长相忆。汉将纷纭攻战盈,胡寇萧条幽朔清。韩昌拜节偏知送,郑吉驱旌坐见迎。火绝烟沉左西极,谷静山空右北平。但得将军能百胜,不须天子筑长城。”
烈帝道:“阿柳看看如何?”
裴青细看了看,奇道:“这诗是极好的诗,字也是极好的字,只是不搭调,不知是何人所作。”
烈帝道:“如何不搭调?”
裴青还在低头研究那书法:“这字技巧精熟,平和消散,文质彬彬,有唐贤之风。这诗却是金戈铁马,豪气干云,用魏碑来配,岂不爽快?”
烈帝终于大笑出声,傅言卿也含笑道:“陛下风度气魄,微臣愚钝,笔力不及,难以领会摹写。”
裴青这才知道这作诗的正是当今圣上,写字的却是这位文坛领袖、观文殿大学士傅言卿。
烈帝感叹道:“朕作这诗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却好像昨日一般”。他这样说着又看了看裴青,“裴青今年正好十三吧。也是有缘人,这幅字就送给你作见面礼吧。傅卿,你有没有异议啊?”
傅言卿躬身道:“臣荣幸之致。”
烈帝笑看裴青:“你可要好好谢谢傅先生,傅先生的字可是轻易求不到的。”
裴青坐在马车里,缓缓出了皇城。秋凉如水,车里早早铺上了软软的棉褥子,他便靠在上面,手里拿着那卷纸,只是发呆。“字是极好的字”,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现在却羞得脸发烫。
傅言卿不过二十五岁,继大儒王荣之后俨然是文坛的一代霸主。除了文章诗词作得好,更是写得一手好字,当之无愧的书坛盟主。他的字由唐入晋,守儒家精神,加之精熟的技巧,恰好是时代的正脉,显出温而历,威而不猛,恭而安的一种中和美。裴青的字走得也是这条复古的路线,傅言卿却比他纯属老道得多,且内含刚柔,正如君子藏器。坊间传言,傅言卿十七岁赴科考,烈帝亲点状元,指着答卷问:“朕书与卿书比,谁为第一?”傅言卿答:“臣书人臣中第一,陛下书帝中第一。”现在想来,多半是有人嫉妒他布衣一跃而为朝廷新贵,有意诋毁造谣。不管他人品真正如何,这字却是无二话可说的。
裴青看那诗里最后一句“但得将军能百胜,不须天子筑长城”,又冷笑不止。十三年前,他父亲晋王爷平了蜀川解了兵权,改封晋陵留守,北燕来犯,朝内竟无将可用,烈帝的诗就是在那种情形下所作的吧。烈帝猜忌成性,气量狭小,亲兄弟尚不能容。又志大才疏,嫉贤妒能,担心边将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只有将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与北燕议和,自此转为守势。
如今送这诗给他,是什么意思?
裴青笑了笑,将手中的字扔到一边。他来之前,他哥哥裴煦曾叮嘱他,政治不过人情,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人情,最可贵之处就在于“自然”。一切顺着天性,就如现在,想不出来就不去想了。
第十二章
裴青住在京城的郡王府里,这是旧日晋王的府邸,如今成了简郡王在京里的落脚处。宅子并不大,十分幽静,茂林修竹,古柏森森,选址也很好,靠近禁中,方便出入宫廷,三年前重新翻修后还没有主人住进来过。裴青刚回府,烈帝的旨意和赏赐就跟着来了,要他进宫陪皇子读书,又赏了一大堆时兴的玩意。
于是裴青日日就往返于府邸和皇宫之间。
太子裴潜已经成人,开始学习政务,每日只是象征性地来听听。二皇子裴衡才五六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还有几位公主也是极小,裴青俨然成为了这群孩子里头的大哥哥,每日里就是约束着他们认真读书,不可偷懒耍赖。开始还是感觉新鲜,时间一长便是无聊之极。那些翰林学士们说得那些个文章学问竟是让他无比头疼,不由开始怀念起在回柳山庄和赵琰在一起的日子。
这日,中午皇子公主们都回各宫用饭,裴青正要回府,太后宫里来人唤他去。原来今天是一位公主的生辰,晚上有家宴,太后要他也参加,便留他中午在宫中用饭。
赵太后虽出身寒微,不通文墨,但天生厚道,品性端庄,生的两个儿子烈帝和晋王,皆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不能不说是她最大的本事。如今执掌后宫,规矩井然,也够称得上母仪天下,垂范后世了。
太后宫里,新进贡的锦缎布匹摆了一桌,赵太后和长公主正在为小公主挑寿礼,裴青看她们翻出一匹烟色的细纱,不由“咦”了一声。长公主看他笑道:“小七觉得这匹好?”
裴青不置可否,心想这不是我家的帐子布吗。旁边太后已经皱眉摇头道:“软烟罗有违物和,还是不要了。”
长公主见裴青一脸诧异,道:“小七不知道吗,这纱名为软烟罗,别看薄薄一层,裁成衣服却是冬暖夏凉。是用蜀地的一种野蚕丝制成。那蚕儿极其古怪,需得人血喂养才能吐丝,产量又极少,一年也只能制一百匹,贵比黄金。”
裴青的手本来放在那纱上,触处温良柔韧。听了长公主的话,只觉得手上的血液瞬间凝住了,细纱上的寒气经由手指顺着手臂直往身上扑。
赵太后看裴青脸色微白,手指直戳长公主的额头:“三娘你吓着小孩子了。”又伸手一拉,把裴青拉到怀里,揉捏一番道:“小七别理你皇姑姑,她逗你玩呢,什么人血喂养,尽瞎掰。不过是那野蚕难养,需得耗费不少银两物力罢了。”
长公主眼睛一翻,嘻嘻笑道:“那银两不是民脂民膏?不知耗费多少人的心血才得出一匹,不是人血喂养的?我说得难道不对?”她又指着裴青身上说:“小七你身上穿的这件白衣也出自蜀川,用的是同色丝线绣出周身的暗纹,极伤绣工的眼睛。不知多少绣娘为此废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太后脸上已现愠色,微怒道:“三娘,今日大喜,你说这些话,是故意进宫来气哀家的吗?”
长公主却是一点也不怕,故意吐吐舌头,她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虽说容颜秀丽,看起来不过二十多,但是这样故作小女儿娇态,还是忍不住让人发笑。
裴青在太后怀里“扑哧”一声笑了,又赶紧挣扎着站好,恭敬道:“皇姑姑这是教导儿臣要珍惜民力,知民稼穑之艰难,无徇一日之安逸,儿臣省得。”
赵太后看他一眼,叹气道:“你这孩子,这般懂事……”
长公主却低下头,眼中神色闪烁不定。
又说了一番话,就有嫔妃带着皇子公主来到太后宫中请安。傍晚烈帝过来时,已有八分热闹,里间“姐姐”、“妹妹”和气一团,外间皇子公主嬉闹一片,看起来和普通的大户一家一般无二。
只是裴青细看处,又是说不出的诡异。
烈帝与太后居上位,小公主环于太后膝前,生母辰妃陪坐在旁。长公主和梅妃,二皇子裴衡坐在一起自顾自地嬉笑。太子裴潜独坐一方,敬过酒后就再没说过话。裴青听闻太子生母静贞皇后过世多年,太子性格多肖其母,人前便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其余众人或三五一群说话,或恭俭静坐,场面不温不火,竟是控制得刚刚好。
烈帝坐了一会便离席,诸妃眼中似有失望之色,倒也不敢太过表露。皇帝走后,皇子公主们倒是松了一口气,开始堂上堂下追逐嬉闹,太后脸上也多了笑容。裴衡年纪尚小,童音稚嫩,玉雪可爱,时而抱着母妃要这要那,又时而扑在长公主怀里撒娇耍赖,又被太后叫去不住揉捏,心啊肝啊地叫着。裴青愣愣地看着,胸中酸楚,眼里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离家数月,环境陌生,步步留心,时时忐忑,唯恐被人说三道四。倒也不是怕人耻笑,只怕连累了裴煦。他心中自知,在这京中便是质子,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让有心人利用了,便能招来滔天大祸。但他终是年幼,如今瞧着别人家母慈子爱,想起他的亡母,又想起将他送到这里来的哥哥裴煦,胸中激荡,一时间情难自禁。
裴青起身与太后道别,出了大殿,扶着柱子不住喘气。殿中琴音袅袅,一曲《越江吟》,有乐女齐声唱到:“神仙神仙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春风晚,翠云开处,隐隐金舆挽。玉麟背冷清风远。”琴声清婉,若大江广流,绵延徐逝。
裴青此时却不欲听那乐声,仿佛逃避般,越走越快。待他停下脚步时,却发现引路的宫人早已不知所踪,而自己身处陌生之地。寻着灯火往前走,却被侍卫拦住了去路。裴青刚要开口,已听见烈帝的声音响起:“外面何人?”
裴青开口应声,烈帝声音停了一下,接着便唤他进园。裴青入得园中,见烈帝一身常服,坐在园中松树下小凳上,身前一个石桌,走近一看,却是一个棋盘,纵横十九道,稀稀落落摆放着棋子。烈帝看着他,问道:“太后宫中宴未散,你为何离席?”
裴青撅起嘴唇,沉默不语。他一直小心翼翼,这个时候却再也不想回答。
烈帝瞧他眼睛微红,便明白了缘由,又看他撅嘴的样子,心中一动,温言道:“既然来了,就陪朕下一局棋吧。”
裴青不客气地在烈帝对面坐下。
烈帝瞧他愤愤的样子,嘴角不由微微上翘。
裴青执白先行,落子迅速,布局随意,仿佛一个外行人。烈帝执黑处处主动,着着争先,似乎占据上风。奕至中盘,却形势大变。裴青先前看似无意所落之子已连成一片,烈帝大惊,又见他与自己捉对厮杀竟毫不退却,脸上变了几变。想他不过十三四岁,竟能流水不争先,谋定而后动,心中大骇。又想他计算缜密,纯粹出自自然,并非刻意为之,更加不安。面前这人再过几年,还不知要长成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