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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上——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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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棋下到二百余手,二人便开始打劫。

裴青杀得正酣,浑然不觉,在棋盘上寻了几遍,双方劫材都已不多。再仔细瞧了瞧,眼前一亮,却是让他寻到了一处,便拈了棋子伸手要落子。一阵晚风吹过,身后松林发出“飒飒”的声响,裴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上便停了下来。风中送来隐隐的乐声,正是来自不远处太后的寝宫,听得分明一曲《鸥鹭忘机》。

裴青一开始郁闷难耐,下棋随心所欲,待到这时立刻警醒了大半,见烈帝落子间杀气渐浓,心里暗叫不好,额间渐渐渗出冷汗。他低头佯装思考,却能感觉到来自对面皇帝的目光如何冷厉,杀气腾腾。松风中《忘机》的琴声却越来越响。

裴青心中一动,抓了一把棋子洒在棋盘上,抬头看着烈帝道:“裴青这个劫打不过,认输了。”

烈帝冷声道:“你输在哪里?”

裴青看着青松明月,笑道:“眼前局面从机巧,输于山林一着先。”

他声音清朗如明月之入怀,笑容灿烂又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烈帝微怔,却也马上反应过来,点头道:“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小七所说不错,朕算来也是输了。”

裴青起身振衣行礼,道晚了恐宫门下钥便要告退。烈帝瞅着他,眼睛眯了几眯,终是开口允他离宫。见裴青出了园子,五指松开,手心里的棋子已成一把黑色粉末。

松风清寒,裴青望向太后寝宫,喧哗已消,哪里还有什么琴音传来。

第十三章

裴青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他起了身,见床边放着一件青色绣暗纹绿竹的袍子,挥手将之拂到了地上。

他在床边呆呆坐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好笑,便将那袍子捡了起来,动静间已惊动了外间的停云。

裴青看她将帐子挂好,便将那袍子递给停云道:“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同色绣的袍子了,或是送人,或是压箱底,停云你看着办吧。”还没待停云做声,又指着床帐说:“还有这帐子,以后也不许再用了。”

停云奇道:“公子一大早发的什么脾气啊?这袍子,帐子,不是使了多少年了,为什么不用了?”

裴青下了床,闷声道:“我不喜欢了。”

洗漱完毕入得宫中,得知今日讲课的翰林学士生病告了假,皇子公主们也都跟着放了假。想了想,也不急着出宫,便往石阁渠书库走去。那书库历经两朝两代修整,藏书海量,容量极大。裴青就在木架上取了几卷书,靠后的书架旁有一个紫檀木的小几,取了旁边的锦垫倚在上面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阁中光线转暗,裴青揉了揉眼,仍然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本,却听见外间响起了脚步声,没待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已经从书架前面转了过来。

那人想不到平日惯常待的地方已被别人先占了,也忍不住“咦”了一声。

裴青忙起身道:“太子殿下”。坐了许久,四肢却有些麻木了,行动间不觉皱眉咬牙。

裴潜看了看他道:“你在这多久了?这样的天气也不让人端盆炭火来?”

裴青道:“不妨事。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该出宫了。”他放下手中的书。裴潜瞟了一眼,正是自己要找得那本琴谱,便拿在手里。裴青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在找这本书?”

太子点点头,道:“太后宫中琴师要看。”说着便振衣施施然走了。

裴青心中砰砰直跳,指间仿佛还沾着淡淡书香。

今冬还没有下过雪,腊月的天气,也是寒冷入骨。申时刚过,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越发显得宫门森森,巍峨崔嵬。

一个男人一身雪白的锦缎,怀抱一具古琴,从太后宫中走出。他步态闲适,行动极雅,一头黑发用布巾随意一扎,袍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穿过密密的松林,见小径旁立着一个少年,身线挺拔,眉目如画。那少年看着他,朗声说:“这位兄台,裴青在此等候多时。”嗓音清爽,如弱柳拂风。

男人视若无睹,从少年面前走过。少年沉不住气,急道:“兄台且慢。”说话间已用手去拉男人的衣角。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张面庞艳若桃李,凤目流转,眉头却微微皱起,道:“公子何事?”

裴青退后一步,行了一礼:“多谢兄台相救之恩。”

男人嘴角翘起:“公子认错了人吧。”

裴青直视他面庞:“裴青怎会认错恩人。那日在江上你以一曲《普安咒》解我心魔,前日宫中宴会你又以《忘机》助我脱困,裴青再是耳拙,如何会听错恩人的琴音。”

男人定定看他几眼,倏而展开笑颜,道:“简郡王府中裴小公子,怎会耳拙。人道‘曲有误,裴郎顾’,是也不是?”

裴青脸上刷地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松风呼啸而过,男人长笑几声,转身便走。

裴青意识到他已默认,连忙问:“未知兄台高姓大名。”

“飒飒”风声中传来男人浑厚的声音:“在下韩清商。”

转眼便是年关,各路人马进京献贡,一时间车水马龙,热闹异常。皇子公主们也停了功课,裴青无事不再入宫,便闭门修养。这一日府里刚收到晋陵郡王府的来信,说是王妃有喜,体质纤弱,简郡王贴身陪伴,今冬不入京朝贺来了。

裴青靠在廊中白玉栏杆上,手中捏着他哥哥给他的信,闭上眼睛。耳边响着当日晋水边送行时裴煦说过的话:“吾独一身,赖尔为二。”心沉到深不见底的深渊,眼泪一滴滴悄无声息往下淌。一只手温柔地替他拭去面上的泪水,裴青轻声道:“停云,我心里就像有刀尖在搅。”

停云叹了口气,说:“公子回屋吧,快下雪了。”

说话间大雪已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一人迎着大雪从庭中大步而来,笑声豪爽:“阿柳还不快出来。”裴青抬眼去看,却是前几日入京的锦衣侯白晴川。

白晴川一身墨呢大氅,头戴玉冠,立在廊下望着裴青,几眼扫过去,已看见了他眉宇间风霜之色,便知这半年来这少年也是经历了种种,比起当初刚看见他更多了几分动人心魄的魅力。那是被风雪催开的梅花的清香,被刻刀琢磨的玉石的光华,暗香浮动,和光同尘。

裴青忙立起身来行礼:“未知侯爷驾到,不曾远迎,裴青失礼了。”

白晴川大笑,拉了裴青就走,边走边说:“这样好的天气,窝在家中作甚,我们赏雪去。”

停云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无语,转身回屋去给裴青取风衣。

二人便出了府门,白晴川拉了裴青上了他的马车。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皮毛,四角挂着明珠,壁上贴满金箔,当真金碧辉煌。裴青上了车便卧在一边,不言不语,意态懒散,就如同在自家马车里一样毫不拘束。白晴川奇道:“你怎么不问我这是往哪里去?”裴青懒懒道:“侯爷总不会是要将我卖掉吧。”白晴川哈哈大笑,只道这少年已是安之若素,却不知因着裴青早上收了王府来的信,生出了心灰意冷的心思。

行了片刻,马车停下,白晴川和裴青出了马车,来到一处庭院前,见门前一块牌匾,上书“清商馆”三字,隐隐有丝竹自门内传来。

所谓君子无故不撤琴瑟,本朝尤重礼乐,宫中教坊和太常寺乐工伶人数百,亦一时之盛。上之所好,下必从之,民间受此影响,乐坊丝竹盛行,青楼楚馆繁荣,民间乐舞艺术更大有压倒教坊之势。上位者倒也乐于欣赏这样的市井文化,与民同乐。逢上皇帝寿诞和其他喜庆日子以及接待外国使臣,要举行乐舞活动,也常常会采取由外面雇请的办法,届时从奉御前供应。

至于民间乐坊中,无人不知“清商调”,更是无人不晓“清商馆”。据说“清商馆”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其创立者为先代著名琴家,身为乐坊贱籍,拒为王门伶人,故创立此馆,以一身绝技相授。传至后来,主事者已脱乐籍,却开始只为皇室豪门服务,走上流路线。这一代馆主名为韩清商,已在宫中任翰林琴待诏,以“双琐”指法闻名,人称“韩公双琐”,妙善琴书,兼爱山水,抚琴动操,天下独绝。

裴青对此早就好奇不已,现下到了此地,睫毛下垂,心里又微微有些异样。白晴川以为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取乐所以紧张,不由哈哈大笑,拉紧了他道:“阿柳别怕,日后官家问起,本侯爷替你担着。”裴青气结,在心中腹诽不已,有您老人家这样教坏小孩子的吗?

裴青随白晴川登堂入室,见周围皆崇台别馆,状极贵族所居。华屋之内,杯盘几筵,穷极奢侈。又侍女如云,皆靓妆艳饰,兰麝薰人,侍奉如云,娴习应对。过处歌舞升平,见者无不倾倒。已有女子盛装相迎,道:“侯爷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又看了看裴青道:“好俊的公子,不知是谁家的贵人?”

白晴川眯了眯眼:“采薇猜猜看。”

那名唤采薇的女子打量了裴青几眼,语气越发客气:“这位公子风神潇洒,清贵逼人,出身自是不凡,只是看着面生,却不知是哪位王侯家的?”气度不凡,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瞧着面生,应当不是常在京城。能有锦衣侯相陪,又不落下乘,便知家门当在白晴川之上,最不济也应是相当。而现下正是年关,各路王侯进京贺岁,济济一堂。她在这京城烟花之地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转眼间已将裴青来历猜出了一大半。

白晴川笑道:“采薇好眼力,这位便是简郡王府的小公子。还不快叫韩馆主出来。”

采薇连忙对着裴青福了福:“原来是‘曲有误,裴郎顾’。采薇失礼了。公子登门,馆主本该亲陪,只是今日不巧,馆主刚出远门去了,开春才能回来。”

裴青听了也笑了,不甚在意:“不妨事。既是馆主不在,也没什么要紧。”

白晴川便道:“那就叫长歌来吧。七公子可不好糊弄。”

采薇连忙应着下去了。

裴青与白晴川在室内坐下,有侍女送上香茗果脯。又有人侍候焚香涤手,周到细致。白晴川闻着上好的香片说:“这是什么香,以前怎么没见点过?”

侍女回道:“这是藏香,名为卓玛清莲,馆主曾吩咐有贵客来,才可焚此香。长歌琴师也是极爱此香的。”

白晴川便与裴青打笑道:“如此还是沾了阿柳的光。阿柳可知这穆长歌的来历?”见裴青摇头又说:“这穆长歌的父亲便是清商馆上一代馆主,手里用的琴名‘九霄环佩’,天下排名第四。虽不如他师兄韩清商那把‘海月清辉’琴有名,却也不是凡品。”

裴青点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这世间有多少古琴,能与琴师一起声名显赫者终是寥寥,大多数却是宝珠蒙尘,默默无闻。他母亲留给他的那具“连珠”虽然没有名气,却也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琴。只是那日江上弦断后,他再也没有碰过。琴若有心,琴心几何?只怕不过是等待有心人的叩问。

“侯爷是说长歌不如师兄嘛。”一个娇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黄衫女子怀抱一具古琴从门外走来。

裴青微怔,却没想到这名满天下的琴师是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那女孩面容秀丽,眼眸清亮,黑黑的眼珠满眼眶打转,煞是可爱。看了看裴青道:“当真是贵人。公子不知,一句‘曲有误,裴郎顾’,天下琴师有多少欲引以为知音。”

裴青纵是脸皮再厚,这时也忍不住坐立不安了:“姑娘谬赞了。那些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穆长歌却道:“是不是真的,也不是公子说了算。公子听我一曲,长歌是否有幸请公子为我赋诗一首。”话语间却有些轻慢无理之意。

裴青也不以为意,只道她年轻气盛,见她在琴桌前坐下,调弦试音,抚琴动操,却是一曲《碣石调幽兰》,不由微微皱眉。一曲终了,裴青笑道:“姑娘指法老道,下指简静,吟猱亲切,淡而有味,如人作五言诗。裴青正好有句,就献丑了。”说着便漫声吟道:“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穆长歌愣了愣,听到最后一句时脸上微红,狠狠剜了裴青一眼。裴青自然知道她是气不过,白晴川却以为小姑娘是在抛媚眼,少不得抓住了痛脚嘲笑一番。

裴青坐了坐,却觉得头有些晕,便道声“失陪”,起身去屋外,从穆长歌身边走过,却没瞧见她眼色闪烁不定,嘴角边有着恶作剧般的笑容。

屋外大雪如鹅毛般飘扬,地上已是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墙角一树梅花迎着风雪怒放,暗香浮动。裴青出来走一走,被冷风吹了吹,头晕竟然更是严重了,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胃里翻滚不已。

那《碣石调幽兰》相传为孔子所作。孔子周游列国,沮丧而归。在回鲁国途中,见山谷间幽兰独茂,引起慨叹:幽兰与杂草为伍,如圣贤伦于鄙夫,于是作此曲,为抒发郁郁不得志的心情。穆长歌弹此曲,又引他赋诗,却不知安的什么心思。难不成让他在天子脚下吟那些怀才不遇的怨怼之词吗?裴青左想右想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少女。

幽兰生于林,不以无人而不芳。他便只好捡那恬淡静穆,乐安天命的意境来作诗,又将对方的名字嵌入其中,也显出棋高一着来。只是如此也与那少女结下了梁子。

裴青手扶墙角,头疼欲裂,走到长廊尽头正欲拐弯,却被一人狠命一撞。那人被撞得眼冒金星,骂了一声娘,瞧着裴青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忙把他扶住,急道:“喂,你没事吧?”

裴青被他一撞,神智倒是清醒了些,抬头去看来人的脸,一时间怔住了。那人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英气勃发,眼眸间精光四射。见裴青不言不语,以为他撞儍了,便要撂开手,这时听见裴青几不可闻的一声,全身僵住了。

裴青轻声唤道:“十、三。”

那人上下扫视了裴青几眼,恍然大悟,刚要开口说什么,听见背后传来“少爷,少爷”的唤声,立马脸色大变,当下夹着裴青,连拖带拽,躲入最近的一间屋子去。那屋子空无一人,他就迅速插上了门栓,趴在门上,听见脚步声和人声从廊下匆匆而过,终于放下了心。转头一看,不见裴青的影子,再一看,又吓一大跳,裴青早已软倒在地上。

肖十三把裴青拖到椅子上,见他双目紧闭,已是昏厥过去了。探他的脉象,显是中了迷香。在地上走了两圈,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救还是不救?陈叔要是找来了如何是好?”接着看了看裴青,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少爷我心好,赏你一颗百花雨露丸,其他的你就自求多福吧。”将一颗带着淡淡茶香的药丸喂入裴青嘴里。他也不从正门走,推开窗户越墙而去。

裴青朦胧间渐觉一会儿身处在火炉之中,一会又是在冰水里,不住痉挛。这时却有一只微凉的手掌抚了抚自己的脸,接着便有一双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还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一个男人冷冷地说:“你做的好事,下这样重的手。”又听见女子委屈的声音,正是那穆长歌:“我不过是想让他吃点苦头而已。”那陌生的男声道:“你是想害死他吗?”裴青眼睛虽然睁不开,耳朵却灵敏无比,他听出那男人话语间也并无怜惜之意,只是在客观叙述事实。穆长歌似是咬牙道:“他不是也害死了小红姐姐……”裴青身子微微一震,凝神正要倾听下去,他身边那人却是觉察出他醒着在,迅速点了他的昏睡穴,裴青在沉睡前终是没听见下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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