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年节刚过,晋陵城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烟花炮竹的喧闹,简郡王府的门前大红灯笼还高高挂着,府里的喜庆气氛比往年还要浓些,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郡王妃有喜讯在身。
裴煦捏着手中的邸报沉思不语。锦衣侯白晴川行为不简,君前失仪,府中禁足一月,罚俸半年。裴煦轻笑,白晴川什么时候知道检点过,他生就放荡的性子,如今拿着这罪名来罚他,当真让天下人嗤笑。裴煦眼中神色逐渐暗淡,他自然知道白晴川被罚的真正原因,这锦衣侯带着简郡王府年纪轻轻的小公子去逛乐坊,害人家惹了风寒,旧病复发,如今卧床不起。
他想起弟弟那清凌凌的眸子,心里没来由的郁闷。他本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也知道皇家里有几分真心便是弥足珍贵,只是他素来眼光极高,胸中只有江山万里,那小小的几分真心和这如画河山比起来便不足计较了。现下暗自懊恼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书房门口却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夫君”郡王妃挺着大肚子已经走了进来。裴煦连忙迎了上去:“你身子不爽利,好好歇息着,这样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曲玲笑道:“无妨,郎中也说多运动对产妇是好的。晚膳已备下,夫君与我一起去用饭吧。”说着眼光已从桌上一扫而过。
裴煦将手中邸报收好,握了她柔滑的小手,笑道:“小心。”二人携手而去。
京城郡王府里,裴青见停云收拾了汤药出去,便打开窗户,离的微微远些,笑道:“没人了,进来吧。”
窗外一个矫健身影一跃而入,直扑到火炉前,在地上乱跳:“冻死了,冻死了。”
裴青撇嘴笑道:“谁让你有好好的大门不进。”
肖十三扬起好看的剑眉,满腔的豪气:“你不知道大侠从来都是飞檐走壁的吗?”
裴青眼珠一转:“这我没听说,只听说一种人嗜好此道。”
肖十三犹未觉察,追问:“什么人?”
“自然是,”裴青顿了顿,后退了两步:“梁上君子。”
肖十三已经扑了过去,“好啊,你骂我是小贼。”
二人在地上滚做一团。肖十三压了他正要动手动脚,却见他猛然咳嗽起来,吓得赶紧把裴青拉起来,见裴青咳得眼角都沁出泪珠,一时间手足无措。又想起曾偷看到裴青咳嗽时丫环抚他的背让他顺气,便也试着去抚裴青。才碰了两下,裴青咳得却更加厉害。
外间响起停云的声音:“公子,可是不舒服吗?”
裴青连忙压了胸口,挣扎说道:“无事,我已睡下了。”听见停云离开的脚步声,一把推开了肖十三的手,翻翻白眼道:“你要拍死我啊?”
肖十三也哼了一声,道:“谁稀罕?”他虽然不说自己家世,裴青也知道他出身自是不凡,非富即贵,摆起架子来,也会让人凛然生寒。就像刚刚振翅而飞的小鹰,看起来不拘小节,却也是一身娇气,从没受过半分委屈,想必家中是极为宠爱的。
他自己虽也出生世家,年幼也极是娇气任性,母亲死后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眉目间的荏弱便是一种在世事中辗转过的柔顺乖巧。他心里也明白这点,只是无力自保,便只好示弱于人前。见了肖十三,便像见了从前的自己,格外喜欢他矜骄的脾气,看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宠溺。裴青时常想如果自己父母俱在,有人依傍,会不会也养成他这样潇洒不羁的性子。
当下也不理肖十三,拍拍衣摆就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桌前去小口小口地喝茶。
过了一会,听见肖十三小声地说:“小七,你在喝什么?”
心里暗暗好笑,抬头看肖十三道:“梅花雪水煮的茶,你要喝吗?”笑盈盈地看肖十三拿来喝了一口,却哇地一声吐出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苦?”
裴青笑道:“我喝的这杯当然是茶,你那杯嘛,是漱口水。”
肖十三气得扑上来掐他的脖子,裴青吓得正要大叫,却被肖十三捂住了嘴:“你轻点,看让人知道了。”
自那日二人在清商馆重会之后,肖十三便找到了简郡王府。第一次就是翻墙而过,恰巧落在裴青的窗前,把他吓个半死,自此之后便养成了来去翻墙的习惯。裴青也是年少,觉得刺激惊险,倒也不以为意,二人时常如此会面,在一起便要斗嘴,却也不嫌乏味。他们都是心地宽厚的好孩子,互相捉弄也不是要对方难看,只是因着相互喜爱,便常常生出亲近的意思。
肖十三松开手,看见裴青脖子上已有了一道淡淡的红痕,忍不住摸了摸,触手的肌肤极是光滑柔嫩,不免有些心神荡漾。裴青脖子一缩,把他的手拍开,警觉道:“干什么?”
肖十三奇道:“小七你真是男的吗,怎么脖子比小姑娘的还要细些?”
裴青哼一声:“难道你摸过小姑娘的脖子?”
肖十三脸微红,理直气壮:“当然是摸过的。”他年纪实际上比裴青还小半岁,却已通人事,说起来便有着几分得意之色。
裴青微怔,面颊通红,想也没想道:“下流。”
肖十三被他这句直呛了一下,正要出声反驳,心思却一动,笑嘻嘻道:“莫非,难道,小七还没开过荤?”
裴青家教甚严,这样的话在他耳中不啻是污言秽语,当下气得满面通红,话也说不全了:“你,你,你……”
肖十三大乐,以往言语间交锋他从没占过便宜,这下看哽得裴青面红耳赤,直觉大快人心,剑眉一耸,却又想出了一个主意,道:“小七,不如我们去章台街玩吧。”没待裴青反应过来,就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嘻嘻笑道:“哥哥今天可要带你大开眼界了。”他本比裴青要小,自称起哥哥来当真大言不惭。裴青听了他的话被吓住了,脸色一下子转白,只是还没待他叫出声来就被肖十三扛在肩头上,从窗户跃了出来。
夜色浓厚,春寒料峭,裴青扛着他如燕子一样从一家家屋顶飞掠而过,姿态极其优雅。只是裴青头朝下,看着远远的地面吓得连寒毛都炸起来,又被三月的寒风呛了一肚子,叫都叫不出来。
待到了百花楼,脸色已是惨白,肖十三解了他的穴道,他浑身无力,站也站不稳,便被推到女人的怀里,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肖十三恶霸般立在百花楼大堂里哈哈大笑,指着裴青身后的女人道:“若水,可要好好服侍我这位小兄弟。”
裴青气结,却被一群蜂拥而上的女人团团围住,连拉带拽地往内室去了。
肖十三乐不可支,也和相熟的姑娘取乐去了。他从小长到大,娇纵成性,任意妄为,什么荒唐事都做过,这次一心要裴青见识见识,也不觉的有什么不妥。喝了几回酒,听了几首小曲,便借口解手,往裴青那边去了。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把脸贴在房门上侧耳倾听,费力凝神听了一会,却是什么也没听见,心下大感诧异,终于忍不住开了门偷偷去瞅,隐约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的弯腰站在床前,床上的幔帐却都已放下。他闪身进门,喝道:“你什么人?”口刚开,就觉得一股力量越空而来,点了他身上的穴道。
那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人,衣衫散落,肖十三定睛一看,正是裴青,满脸是泪痕,哭得凄惨,睫毛仍在惊惶地颤抖不已。肖十三眼瞅着掀开一角的幔帐,床里隐隐约约卧着一个裸身的女人,一动不动,应是被点了穴道。
肖十三当下心里大为悔恨。
那男人一张俊秀的面庞,眼中闪烁的都是笑意,声音悦耳动听:“这么漂亮的两个孩子,怎么在这里胡闹呢?”
肖十三如临大敌,身体紧绷,牙咬得咯咯直响,口气却越发客气:“阁下是谁,是否可以先放下我朋友?”
男人笑意更浓:“真是聪明的孩子。你朋友累了,睡着了。我代你送他回家,你可也要早点回家。”
裴青醒来时,却是在自家的床上。他揉揉脑袋,记起昨夜那恐怖的一幕,惊魂不定,又想起肖十三,气得差点吐血,直把肖十三骂个狗血淋头。他当时吓晕了,不记得后来的事,只以为是肖十三把他送回来的,当下决定下次肖十三再来,一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只是过了春天,过了秋天,又过了冬天,肖十三再没有出现在他窗前,就如同那夜他看见的树叶上的露水,随着阳光的来临而逐渐蒸发。
第十五章
大周显德二十年冬。
裴青将水漫漫注入青玉龙凤砚台中,握着上好的雕花朱砂墨轻轻磨起来。烈帝拿着笔在砚池里沾了沾,朱笔便在奏折上疾驰起来。裴青站在御桌前,身板笔直,眼不斜视,一脸漠然。
烈帝凝视奏折,眉毛皱了起来,似是遇到了什么难决之事。放下笔,侧头看了看裴青,微微笑道:“小七说说看,一个人若是藐视君上,言谈有失恭俭,该怎么办他?”
裴青抬头看烈帝道:“裴青不敢妄议朝政。”
烈帝哈哈大笑:“朕恕小七无罪,讲。”
裴青道:“裴青原非朝中人,并不懂这些。“”
烈帝凝视裴青,道:“小七,你过了年也就十六岁了,你哥哥这个年龄已经在军中效力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裴青轻轻垂下眼睫,细声细语:“裴青但凭皇上吩咐。”
烈帝微笑点头:“朕原是想等两年再封你爵位,现在既然说到了不如就办了。来人,传朕旨意,封裴青南陵县公,赐府邸,世代居京城。”
裴青听了暗暗叫苦,忙跪下,却被烈帝止住道:“你也不必急着谢恩,这不过是个虚衔,日后有你劳神的时候,到时不要埋怨朕就是了。”
裴青咬牙道:“哥哥已有荫封,裴青年幼,见识浅薄,才智不足,无功不受禄,不敢空领朝廷俸禄。”
一时间空气几乎凝滞,裴青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良久,才听见烈帝缓缓说:“不是说了日后有你效力的时候吗?还是你嫌朕赏得太少?”
裴青抬起头,眼中已有湿意:“皇上知道裴青不是这个意思。”
烈帝眼神只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刚刚见过他,又仿佛已经识得他很久了。终于叹了一口气:“你还没有想做的事,这也不着急,等你想到了再跟朕说。朕总不会逼你做不情愿的事。”他口气难得的柔和,竟然不像一国之君,而像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
裴青眼中含着委屈的泪水,也只能磕头谢恩。
裴青晚上回了家,曹冲道晋陵简郡王府中有信件刚到。裴青细细看了,信里说简郡王携王妃与幼子正月里将进京贺岁。这已经是裴青在京城过的第三个春节了,裴煦却还是第一次来京城。算起来他们兄弟也有三年没见过面了。
裴青放下手中的信,却看见曹冲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颇感意外,问:“曹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曹冲压低声音道:“二爷,郡王派人带来口信,说今年与北朝签了和约,朝中恐有大变动,请二爷千万小心,不要卷入其中。”
裴青愣了愣,从袖中抽出一卷黄帛扔给曹冲,苦笑:“晚了。”
裴煦说得不错。显德十六年春,北朝慕容氏内乱,烈帝以为有机可乘,全力扩充军备,欲观兵于燕云,遂放松了朝中整顿的步伐。只是北燕防范甚严,几场战役各有胜负,烈帝不过占了些许便宜。
这烈帝也算是不世出的枭雄,知道没办法一口吞下宿敌,便见好就收,顺便揩了点油。至显德二十年,北朝政局已定,新帝即位,又与大周签下了世代罢兵,永结兄弟之好的和约。边境暂无战事,朝局的整饬便又提上了议事日程。烈帝鼓励言官大臣“风闻奏事”,一时间互相指责弹劾的奏章到处都是,就是连裴青这样的局外之人都有所耳闻。他本不想淌这淌浑水,如今只怕难以独善其身。
显德二十一年,正月初十是赵太后生日,宫中大摆寿宴,君臣济济一堂。酒宴过半,烈帝离席,裴青一眼看见殿外跪着御史中丞蔡确并大理寺少卿周正。
“啧啧,小谢这个年过得着实凄惨啊。”白晴川坐在他旁边叹道。
如今大理寺里正审着东亭侯谢枫谢大将军。谢枫出身建康城乌衣巷中的谢家,是谢家这一代子弟中唯一在朝中为官的。那谢家自前朝便已失势,烈帝此举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晴川见裴青无动于衷,又叹气道:“想当初,小谢和小煦可是被称为我大周军中双璧啊……”话没说完,就见裴青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正贴在眼前,“侯爷今日喝得不爽快,裴青敬侯爷一杯。”他这清浅一笑正如寒梅怒放,暗香浮动,饶是见惯风月的白晴川也失了神。
正当时,殿中突然一阵骚动,二人看去,原来是殿外飘起了鹅毛大雪,一时间群臣齐称太后寿诞,天降祥瑞云云。赵太后极是欢喜,命在座的人以雪赋诗。众人便纷纷吟诗颂恩。
太子裴潜道:“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全似玉尘消更积, 半成冰片结还流。光含晓色清天苑,轻逐微风绕御楼。平地已沾盈尺润,年丰须荷富人侯。”他这诗便如他的人一样四平八稳,却少不得有人在后面拍着马屁直说好。赵太后不懂这些,只图个热闹,脸上也自然是笑开了花。
二皇子裴衡过了年已是整八岁,也一本正经的吟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他年纪尚小,有这样的抱负众人都称赞不已。
白晴川也道:“能穿帷幕,善度帘拢。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番,错认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花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衾。王孙绮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碳。”他这诗也是新奇有趣,不负他风流才子之名。
长公主坐于太后下首,也笑道:“三娘也有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赵太后笑着转向裴青:“小七说说,你皇姑姑的诗作得怎样?”
裴青道:“皇姑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只是这诗似乎还没有完呢。”
长公主凝视他,道:“意尽了。”片刻间声音里竟是透出疲惫无比的意思。
赵太后含笑打了长公主一下:“就知道你在诳哀家,没有赏赐。”
众人尽皆大笑。
这时外间也有人递上条子,都是外臣所作的诗,在座之人传看了一会,一致推举观文殿大学士傅言卿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意境最好,当为魁首。
“谁是魁首啊?”正闹着,烈帝已经复席,见气氛正酣,也忍不住问道。众人便将刚才的情形细细复述一遍,烈帝听了裴衡的诗,脸上不由露出几分赞赏之意,再听到长公主的,就什么表情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望向裴青:“小七的呢?弟弟们都做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可不能落下。”
裴青想了想,出口却是一阕《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他这词吟完,席间便是一片静默,众人脸上都色彩缤纷。白晴川心道:“刚才我问你你不说,这会儿在君前替谢家求情,人小胆子倒不小。”一副看好戏的心情。太子裴潜眼中却有异色闪烁,看着裴青的模样就像是第一次认清他。长公主无力的倚在太后身边,面上一片灰败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