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将她递给旁边的沉香,道:“神瞽,古乐正,知天道者也,先立黄钟之管,以定十一律。死以为乐祖,祭于瞽宗,谓之神瞽。就是乐师一派的老祖宗。”
他三人现坐在一艘小船里,都已改妆,裴青与沉香都贴了人皮面具,打扮成一对夫妻模样。小船周围另停了无数的小船,都是赶来看热闹的人,望着船帆上的名号倒似还有不少外地来的游客。江上的小船坐满了,剩下的人便在岸边柳树下搭了凉棚,凉棚待不下,还有不少人爬到树上去看。一眼望去,大江南北黑压压都是人影。
裴青不料小小乐祖祭竟然如此盛况空前,一时也有些瞠目结舌。
乐祖祭每年在许州举行,一则因为许州是江南文化中心,文人雅士汇集,丝竹管弦之事繁盛,二则因为许州是当年中原第一大馆清商馆的创立之地。每年的乐祖祭都由乐师会会长率众在许州江上最大的一条画舫上举行,除了拜祭祖师爷之外,更有弹琴论道,吟诗赋歌之类的雅集,因此也会吸引不少社会名流参加。今年便请动了许州知州与东南六郡士绅一同列席。
一年之中,北有中州御剑山庄试剑大会,南有许州乐祖祭,可谓一文一武,一南一北,自成宣武帝以来并称民间两大盛事。
祭拜完毕,礼乐声停,众人在楼船上一一落座,便有一个身穿祭服模样的青年走到船头,向四下长揖,嗓音嘹亮,声传四野:“各位远道而来许州,以乐会友,天下同乐,实是一大盛事。只是各位乐坛前辈高人,今年除了花鼓会、丝竹宴之外另有一件大事要办。”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众人私下里都议论起来。往年乐师会祭拜完乐祖之后各大丝竹班子便要竞歌竞舞,唱念做打起来,只是今年似乎不同。单从知州亲临和六郡乡绅齐集于此便可窥见一斑。
那人待四下说话声暂歇,提气道:“各派高人里年纪相当的都该记得,三十年前洞庭湖上的乐师会,制就七弦器,断残千古桐。正声希世出,群耳彼时聋。世人酒阑歌罢,至今仍闻鼍怒龙吟。
三十年已过,名器谱再无重写,而四大名器已失其二。雅正之音,可以治心,原古圣之旨,尚存遗美。方今朝廷淑清,天下化成,四海雍熙,八荒平静。愿以古人之风变今人之情,以今人之乐复古人之声。乐师会一众长老商议,今日便在此间江上设下擂台,重排名器谱,愿各位丝竹好手,一较长短,扬名立万。”
他话音落下,江上众人十分震撼,都是议论纷纷,一时沸反盈天。也有事先得了消息的,默默倾听四周动静,细观旁人情态。
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沧海龙吟与万壑松风早已不知下落,这两位除名算了,那海月清辉和九霄环佩如何安置?要登榜便要拿真家伙出来晾一晾。”
“不错。让韩清商和穆长歌出来。”另有一拨人起哄道。
韩清商此时并不在许州,副馆主穆长歌同时也身居乐师会长老一位,坐在楼船之上,闻言目不斜视,只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
那祭司双手平摊向下隔空按压,示意众人安静,道:“韩馆主与穆副馆主决意放弃这次机会,名器榜海月清辉和九霄环佩永不登录。”
四下又是一阵短暂的平静,平静过后声响更大。“怕是宝刀已老吧。”“总算退位让贤啦。”诸如此类。
清商馆自前代馆主穆乘风做了成宣武帝的琴待诏以来,统领乐坛称霸大江南北三十多年,凭着半官方半民间的性质,垄断了市场。凡百户之家有市之邑,便是贩夫走卒之辈,只要是听过小曲的,何人不闻清商馆,何人不听清商乐。清商馆的曲谱被收入宫中,定为阁谱,乐器式样被称为官制,交由各地专门督造。这本也是繁荣梨园扩大民间曲艺市场的好事,只不过艺术一途,众口难调,本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好,清商馆一家独大,也不知弹压过多少当地的小门小派,更叫一些雅好新声的文人骚客腻味。故此,韩清商早就知会乐师会,明令清商馆众人不得参与此届名器谱。因着清商馆放出话来不参与,这才吸引了不少门派的操缦之士云集于此。
众人尚在聒噪之时,初晴扭过身子频频往江上注目,似在搜寻什么。沉香奇道:“你在找什么?”初晴道:“那边有乐曲声,沉香姐姐没听到吗?”
沉香正要凝神细听,裴青却心弦一动,握住初晴的手腕温言道:“你听得见?”
初晴见裴青眼中流光溢彩,好不热切地看着自己,心中慌乱,一手囫囵指着江面道:“好像是从水面上传过来的。”
裴青微微颔首:“你能从水面振动中辨别出音声来,这些日子在清商馆没白待。”
初晴受了称赞也高兴起来。沉香见这一大一小尽说些让人不解的话,一时抓狂,正要发飙,忽然听见有似笛非笛的乐声从身后的江面上渐渐逼近。回首看去,一只小船如箭般劈入视野,白浪滚滚,顷刻间江面上的大小船只纷纷避让,那小舟瞬时便从三人面前一闪而过,直插楼船之下的水域。
船首站着一人,五短身材,略为臃肿,一身短打,赤着脚,头发乱糟糟一团,手里拿着一把洞箫,至楼船附近曲声方停。
楼船上的青年问:“来者可是黔中洞箫王?”
那人磔磔怪笑一声,哑声道:“原来还有人记得老子。”他嗓音暗哑低沉,每冒出一个字便伴随刮嚓刮嚓的怪声,好像刷锅的声音。初晴吓得捂上了耳朵。
“前辈一手洞箫名传千里,如雷贯耳……”
“灌什么耳,老子当年去洞庭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刮嚓刮嚓的怪声打断道。青年十分尴尬。江上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初晴这才看清楚那人穿着,与中原人不同,黑布衣服上绣着丝线,腰间挂着一串饰物,头上缠着布巾,手里的洞箫有九节之长,箫身如同上了一层黑漆,油光透亮,又似雕有图案,远远看去气势不凡。
“他是侗乡人,手里拿的是玉屏萧笛,也称平箫玉笛,相传是八仙之中韩湘子用过的名器。”裴青道。
初晴似懂非懂地点头。
洞箫王阴恻恻地说:“韩清商要做缩头乌龟,躲在皇宫里给老娘们弹琴……”
“老娘们招你惹你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众人往声音来处望去,但见一艘香纱画舫飘然而至,绛纱帘幕缓缓升起,幽香四散,舫中一个宫装丽人凭几而坐,怀中抱着一具凤首箜篌。
“好漂亮。”初晴忍不住欢呼道。
司乐之人俱都耳目锐利,那丽人隔着几艘船的距离听见了,回首嫣然一笑,周围一干人皆是屏住呼吸。
初晴脸上微红,小声道:“我是说你的乐器好看。”裴青一瞧,那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金碧辉煌,五彩缤纷,确实比那黑漆漆的光杆洞箫好看。
便忍不住笑起来:“那是素心阁的阁主姚素心姑娘。他们姚家原是江左的乐坛名门,代代都有人被选为宫中的掌乐。”
洞箫王嘶哑道:“怎么,说到你相好的了,你便从淦京跑回来了?哼,倒是腿脚快。”
他说话粗鲁,姚素心并不着恼掩口一笑道:“韩大人高风亮节,素手调琴,治病救人,又怎会与你计较?”
她说道“治病救人”之时,裴青心中骤然一惊,想到这几日还没有收到淦京来的消息,不知皇宫里是谁又病了。
他二人正在喋喋不休,旁的人已经起哄道:“嘴上说千遍不如手下练一回,你二人不如一较高下。”
姚素心爽快道:“便由素心打头阵。”
洞箫王哼一声,也点点头。
江上忽然寂静下来。深秋时节,草木摇落,柳枝半残,归雁南翔,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姚素心怀抱箜篌,双手操弦,漫漫歌道:“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原来是一曲《白头吟》。
她嗓音珠圆玉润,吐字清晰,箜篌音色纤细柔美,弹奏起来双手轮番揉、滑、压、颤,一时间广袖凌风,飘飘似仙。
洞箫王一脸不过如此的表情,随即将洞箫抵在唇下,鼓起腮帮吹奏起来。
“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歌声凄婉,曲声惆怅,传遍大江南北,观者含泪,听者神伤。围观众人都沉浸在乐声之中。曲罢良久,才爆出一连串的喝彩声。这两人一箜篌一洞箫,严丝合缝,搭配无双,竟将这旷世名曲做了另一番演绎。
第七十八章
裴青转头问初晴:“你觉得哪个更胜一筹?”
初晴尚沉浸在曲声之中,口里喃喃念叨着:“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听了裴青问话连忙回过神来,答道:“自然是姚姐姐的好,曲子好听,歌也唱的好。”
裴青心道毕竟是小孩子,面上含笑不语。
姚素心抱琴而起,朝洞箫王福了福,仍然十分爽快道:“素心认输,这便告辞了。”
周围发出一阵唏嘘声。
初晴十分不解,眨巴眼睛看着裴青。裴青刮她一下鼻子,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姚姑娘箜篌弹得好,歌唱得好,也只是一种声音,一门乐器。洞箫王一把洞箫高音似笛,低音似钟,音域宽广,拟物赋形,入木三分,自然更胜一筹。”
初晴叹气,道:“可惜了那具箜篌,多么好看啊。”
姚素心的画舫从楼船前的擂台上退出场来,划过裴青他们的小船。初晴听见有人格格一笑,接着一个东西落在船头,将船身打得晃悠起来,裴青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沉香手按长剑挺身而起。
姚素心在舫中格格笑道:“小姑娘天真可爱,面含贵气,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姚姐姐与你一见如故,送你一个礼物聊作纪念吧。”说话间画舫已经滑出十丈有余。
裴青这才看清船头上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檀木盒子。
沉香取过盒子就想丢入水中,初晴急得大叫,裴青笑道:“不妨事,拿过来吧。”
初晴接了盒子打开,眼前一花,原来盒子里装着一具小小的凤首箜篌模型,黄金打造,镶嵌宝石,华丽无比。初晴欢呼一声,正要取出来细看,裴青一手合上了木盒盖子。
初晴不解,裴青低下头指指四周,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在这里玩。”
初晴立时明白了,乖乖把盒子放好。
洞箫王尚在洋洋自得,忽然岸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好个黔中洞箫王,欺负小姑娘,羞也不羞。”
众人寻声四下观望,只见不远处岸边柳树下一个织锦凉棚中端坐着一位老人。这时已有奴仆揭去薄纱锦屏,方见老妇人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眼底眉梢间尚存几分俏丽之色,可见年轻时容貌不俗。她身后立着一位十来岁的垂髫小童,怀里抱着一具螺钿紫檀琵琶。
楼船上的祭司连忙躬身问候道:“原来是临安琵琶娘子到了,请老人家上楼船一聚。”
老妇人慢条斯理说道:“不了,老身在此地甚好,凉快。那上面风大,仔细说话闪了舌头。”
洞箫王面黑如锅底,刮嚓刮嚓地笑起来,道:“好久不见了,阮云梦。上一次见你还是三十一年前在幽州城下白细柳的细柳营中。”
江上飙风乍起,吹乱一江秋水。两岸皆寂寂,唯闻老者一声叹息:“不错。已经三十一年了,逝者如斯夫。”
洞箫王默了一默,嘶哑着嗓子道:“那时你在城下,我在城上。今日我在江上,你在岸边,便将那日没有比试完的曲子继续比下去,如何?”
老妇人向身后小童道:“小子取琵琶来。”
洞箫王抚了抚箫管,竟然将萧转笛,横握在唇边,先行吹奏起来,曲声初时悠远低回,几个音节之后忽然转变。方奏管中曲,变入胡笳声,芦管中已带风沙侵袭之意,乃是一曲《关山月》。
明明是身在江南迤逦处,小桥流水,南风披襟,遥望层城,丹楼如霞,却倏然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众人仿佛见高高的关隘上,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时,叹息未应闲。
裴青轻轻一笑,吟道:“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初晴闻听,怪道:“我娘教我的诗,哥哥怎也晓得?”
裴青柔声道:“是你爹爹年轻时写过的诗。”
初晴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白晴川年轻时也曾戍过边,当过兵,带过军队,见识过大漠长河落日,中年后却只能被烈帝圈养在许州的残山剩水、胭脂花粉之间,应该不止一次地遥望过风雨飘摇中的长城故道吧。
沉香听他吟诗,初时满面欢喜,听到后来,忽然颜色微变,目眶染红。
裴青瞧见了,正欲开口,听见“铮铮”两声裂帛之音,将耳膜刺痛,连忙取了袖中手巾,撕做两半,塞入初晴耳中。
原来琵琶语中鼓声起,旌旗百里,戍卒十万,临江观战。
琵琶娘子十指嶙峋,然异常灵活有力,指尖带着玳瑁甲片,连接不断地长轮指,扣、抹、弹、抹,仿若沙场秋点兵,但见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猖狂。
琵琶忽然拨高一调,宛如号角声起,马蹄哒哒,冲锋陷阵,只见琵琶娘子不断划、排、弹、排,短兵相接,生死搏杀,声动天地。细察之,金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众多声响汇聚一堂,众人但觉眼冒金星,耳中嗡鸣,头晕目眩起来。
俄而由快转慢,及至渐渐无声。
众人大大舒了一口气,方觉战事将尽。琵琶娘子指尖凝滞,眉目间却忽然笼上了一层哀戚绝望之色,琵琶弦上缓缓响起哀怨戚壮的歌声,为生者之痛,死者之殇,闻者始而愤,继而恐。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急煞,涕泣声断,噩梦驱散。
人皆茫茫。
突然“哗啦啦”水柱升起,江心惊起十数条大鲤鱼,奋力跃向空中,又重重落入水里,击打江面,涟漪扩散,终至潜入水里,无声无息。
洞箫王一脸木然,半晌道:“原来这些年来你只练这一曲,便已收尽天地之声。枉我自诩拟物复形,竟然不及你半分。是我输了。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她?”
琵琶娘子放下琵琶,顷刻间好像老了十几岁,初见时的雍容贵气都已不见,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只是个白发老妪,幽幽叹道:“
人言愿延年,延年将焉之。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游。”
原来举案齐眉,筝瑟和谐,比不过仗剑天涯,琴剑合契,任诞游侠。
曲艺之人最不爱掩盖心声,他二人均是年过五旬,当众问答,也毫不忸怩作态,直教人感怀岁月易逝,红颜弹指老,转眼成枯骨。
洞箫王黯然神伤,长叹一声,小船如箭离弦,瞬间消逝在众人面前。
初晴奋力取下耳中的布团,她已经忘了刚才耳膜被刺中的痛苦,这时揪住裴青衣袖满眼期待地问道:“是琵琶婆婆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