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怎么赢的?”
“因为婆婆一生只练一首曲子,所以越练越熟,就赢了。”
“骗人!谁会一辈子只练一首曲子?”
“是真的。”裴青无限忧伤地看着她。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有的人终其一生唯一的一曲心声,只为一人奏响,他的心扉也只为这一个人而打开。
琵琶娘子阮云梦,不,现在可以唤她琵琶婆婆了,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并无丝毫胜利的喜悦,朝江边蹒跚了几步,仰头看着楼船,艰声道:“长歌儿,我看着你长大,清商馆如今总管天下消息,我今日只为一句话而来。”
穆长歌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行至船弦边,躬身道:“阮前辈快请船上说话。”
阮云梦摇摇头,道:“世人都传长乐侯是细柳公主的儿子,是也不是?”
穆长歌一愣,万没想到她当众问出,心脏扑扑直跳,只觉满江的活物都竖起了耳朵,半晌方道:“长歌实在不知,前辈见谅。”
阮云梦脸上显见失望之色,身形摇晃,随侍的小童忙上来搀扶,她抖声道:“也罢。我们归家吧。”
家仆得了主人的命令,手脚麻利,眨眼功夫拆了织锦凉棚,护送老妇,分开观者,消失在江岸边。
裴青亦是默然。忽听左近之处的江舟上有人笑语道:“果然是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倒是没有白来。”
他与沉香偏头望去,在左首隔三四个船位的距离,泊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客船。先前船舱的门户是关着的,这时舱门已开,竹帘半卷,露出里面的情致来。舱中摆着一张小几,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席地而坐,轻裘缓带,羽扇纶巾,满脸闲适。旁边跪着一个奴婢正在打扇。年轻人像是觉出有人在看他,忽然向四下里张望,与裴青眼神相接,便微微点了头,似是在打招呼。
裴青眼中光芒一闪,遂一手按住正欲起身的沉香,面上不动声色。
第七十九章
琵琶娘子走后江上只沉寂了一会,另有人登台奏曲,裴青只觉耳边纷纷扰扰,一时也没精神再去细看。
初晴与沉香却看得津津有味,二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江南,看见什么都稀奇地很。裴青忽听沉香惊呼一声,抬头一瞧,却是楚轩抱琴登台。
四下里也是一片呼声。
所谓八音广博,琴德最优。众多乐器之中,自古以琴为首。只是今年乐师会上斗乐到现在,一直没见着琴师,因此众人都以为憾事。想当年洞庭湖上,四把名琴绝世而出,那是何等盛事。三十年已过,却后继无人,不免让爱乐之人嗟叹。是以楚轩登台,两岸都鼓起掌来。
楚轩行礼过后,焚香调琴,弹得是一曲《凤求凰》。曲式古朴,中规中矩,婉婉成吟,丝丝叶韵,他人又生得儒雅端方,一身白衣飘飘,倒是引来不少尖叫声,许多人朝他船上掷去瓜果鲜花,有人手中无物,便顺手折了岸边柳枝,也投将过去。
初晴与沉香笑得前俯后仰。
沉香道:“今夜栖凤阁定是门庭若市,掌柜非要收银子收到手软不可。”
裴青漫不经心嗯嗯两声,偏头看左首,并无动静。
楚轩过后,又有几名操缦之士登场,却明显技不如人。及至最后再无人登台,祭司便宣布斗乐今日结束,明日排定座次,再行公布。
“原来江左无名士,如此靡靡之乐,亦能排上座次。”
那客船里打扇的小婢掩口道,他不过年方十一二三,声音清脆,满场皆闻。
那青年连忙怪道:“住口。”
然而一滴水溅到滚油里,四下已是人声鼎沸。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好奇猜度。那青年忙站起来高声道:“我家客儿年幼不晓事,胡言乱语,各位勿以为怪。”他说一口流利的淦京官话,众人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来自何方,便有人道:“这位公子仙乡何处?所谓代北尚贵戚,关中尚冠冕,江左尚人物。公子年纪轻轻,既然看不起江左诸人,想必亦是身怀绝技,便请指点一二。也让东南六郡的名人雅士心服口服。”
楚轩拱手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便苦笑一下,道:“鄙姓雷,蜀中人士。楚公子指法精微,音韵之妙,当世无两,小儿无知,冲撞公子,望勿以为怪。”
楚轩含笑不语,却摆了个“请”的手势。
那青年又环顾四周,满脸无奈,自知若不给个交代,今日定离不开这里,只得命小婢去取乐器。
到这时,裴青也是冷眼旁观。
那小婢方取琴出来,离得近的围观之人不由惊呼起来。那琴鹿角灰胎黄葛麻布底,通体遍布小蛇腹断,兼大流水断。琴面漫圆,略近扁薄之象,通体上髹栗壳色漆。江南为丝竹之乡,凡人都兼通一些乐理,见那琴已觉不俗,一下子对那青年另眼相看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他姓雷,瞧这琴莫不是蜀中九雷那个雷?”
那青年在琴桌之前席地而坐,揽袖调弦,琴声古朴浑厚,漫声道:“琴名春雷。”发手动弦,是一首古曲《秦王破阵曲》。
和着琴声,那小婢脆声吟道:“三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
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按摧藏,琴声躁急,若激浪奔雷,慷慨急楚,一曲终了,满场皆惊。
楚轩面有愧色,此人琴技确在他之上。
这时有人鼓掌道:“好个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你到底是何方人士,混入许州,意欲何为?”
众人往江上一看,楼船之上,有一女子红衣胜火,朱唇玉面,满脸怒容,正是清商馆副馆主穆长歌。
昔年白雁声官封淮南侯,白细柳名成细柳营,最初都是在这江左发家,东南六郡乃是其苦心经营之地,至今江表故人尤怀感恩之心,一些地方还留有武帝遗迹。那朔方城乃是北地重镇,武帝在时曾由白细柳镇守,公主入蜀之后北方年年征战,破落不堪,如今已落入燕国之手。
这主仆二人鼓琴吟诗,大有南侵之意,叫人好不生疑。
青年笑道:“小婢无心冒犯,诸位误会了。这位姑娘想必就是清商馆穆副馆主了。雷某久慕长歌姑娘琴技,不知今日有否荣幸能见识一下九霄环佩琴的清音?”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穆长歌微微怔忡,道:“我已说过不参加这次的乐师会了。”
那青年便含笑低头,整理袍袖,缓缓拂过琴弦,道:“自古英雄莫问出处。当年成宣武帝不也是起自草莽。我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又有什么要紧?你们开这斗乐大会不就是要争个天下名次吗?我这春雷琴也算出自蜀中名家,但不知与在场诸位的宝器孰上孰下?江南丝竹之乡,难道便没有应战的吗?”
他这样大言不惭,惹得周围骚动起来,脾气不好的已经破口大骂,吴音软语唱起歌来固然好听,骂起人来也格外热闹。青年却不为所动,神情依然闲适如初,端的是目中无人,藐视一切。
穆长歌暗地思忖,若以实力论,此人琴技却是相当不俗,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洞箫王与琵琶娘子能压制与他。只是这两人已走,单凭楚轩手里的琴是断然赢不过他的。自己一开始就放言不参加斗乐,这时不好反悔,但是让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占了榜首又着实令人气愤。
她这边还在犹豫,那边众人已是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讥讽道:“小子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说是蜀中姓雷,世人都知雷家早就死绝了,莫不是诳我们的?便真是雷家的,今日大家云集,也敢夸下如此海口,待会较真起来少不得一败涂地。”
青年闻言朗声道:“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无非以指法纤巧,轻捷取音。奚如筝琵错杂,甚至靡靡盈耳,大失琴道之雅。唯我蜀中质而不野,文而不史,琴瑟元音以沉重坚实为体,以吟揉宛转含蓄停顿为用。雷琴古器罕得,可谓乐器之首,江湖之冠。”
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
连穆长歌也头疼起来,返身与乐师会诸位长老商量了一下。一刻过后,便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颤颤走至船舷边,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斗乐至此,若没有挑战的……”
“且慢。”但见江边围观人中有一位越众而出,几步跃起,依次踏过江上船只顶棚,兔起鹘落,掠到楼船之上,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裴青定睛看去,来人正是这几日没见的雷九,依旧是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这时背脊却挺得笔直,回头看了看穆长歌,拈着胡子道:“长歌儿也这么大了,当年你爹爹到我的琴阁来求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穆长歌愣了一愣,不可置信道:“前辈莫非是雷迅雷伯父。”
雷九仰天大笑,复又长啸,啸声风骨峥嵘,江上峰峦耸峙,一时间回声不断,众山皆响。“琴修三尺四寸五分,额广五寸,腰狭三寸四分,重十二斤八两四钱,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穆长歌的九霄环佩正被侍童抱在怀中,雷九说话中,琴弦始而振,既而响,仿佛应和他的话音,又仿佛遇见知音,铮然激鸣,劲风猎猎,侍童不明所以,心下顿凛,几乎抱持不住。穆长歌连忙抢上一步,扶住侍童,接过九霄环佩。
雷九言毕回首,道:“泠然希太古。你爹爹当年的原话,我说得对不对,长歌儿?”
穆长歌肃然起敬,双手安抚琴弦,双膝跪地行礼道:“穆长歌见过雷九前辈。但不知前辈这些年都在哪里?爹爹去世前还念叨着您。”
众人这时见此情此景,都恍然大悟,将目光转向先前的青年,敢情是李鬼碰上李逵,正主出场了。
那青年却面不改色,一脸玩味,一手只是玩弄衣带。
雷九厉声道:“你到底是谁,敢冒充我雷家人?”
青年懒洋洋道:“我早说过,我是谁又有什么打紧?今天是排名器榜,若没有人胜过我这春雷琴,在下便告辞了。”
众人闻言俱是群情激忿,都道:“不能让他走。”“说出实情来。”“人是假的,琴也是假的。”
雷九看见楚轩站在附近江船上,满面震惊之色,略一沉吟。他当年收楚轩为徒,并未以实名相告,便是授艺也是在旁人不在的时候,是故楚轩从头至尾都是蒙着鼓里。雷九这时心下愧疚,温声道:“那边的小哥琴借我一用。”
楚轩被旁人推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抬眼看雷九,和颜悦色,目光炯炯,神气和平日喝酒赌钱大不一样,一时不敢冒然相认。
“掷过来。”雷九喝道。
楚轩奋力一掷,雷九空手一抓,那琴似有意识一样,落入雷九臂弯之中。雷九一手抱琴,一手细细抚摸琴身,众人见他手掌粗糙,指节粗壮,伤痕遍布,拂过琴身却是轻柔和缓,姿势优美,都是大开眼界。
“琴名?”
“无名。”楚轩惭道。当年从雷九手里得到此琴,见这琴其貌不扬,也不甚珍视,一直都没取过名字。
雷九手指依次拂过七弦,静静聆听,半刻扬起灰白眉毛,柔声道:“从此后,你叫响泉。”说完转向江上青年,正色道:“便来会会你的春雷琴。”
青年含笑亦道:“洗耳恭听。”
第八十章
雷九迎风而立,衣衫猎猎作响,环琴与胸前,似与好友把臂,一手操缦,一手反弹,手指翻飞,众人大开眼界。
初晴奇道:“哥哥,有这样弹琴的吗?”
裴青想了想,道:“有一门功夫叫玄心剑,里面倒是有这样的招式。不过那是剑不是琴。”
初晴撅起嘴,大感无趣。
裴青倾耳细听,但觉白浪滚滚,绝地天通,正是失传已久的名曲七十二滚拂大流水。当年他只在大明殿中听北燕使臣弹过此曲,这时在许州江上再听雷迅弹奏,端的是另一番感受。
水,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流水之百折不挠,穷达如一,都在雷九琴声之中。
在楚轩手中一把平凡无奇的瑶琴,这时在雷九手下发声如金玉,移韵若吟诵,运指似无心,声温而丽,意悲而远,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激浪奔雷,遏云响谷,梵响无授。
裴青叹息道:“邪正之音果在乎人,不在乎器也。”
一曲终了,江上众人呆若木鸡。
雷九停指良久,怀中响泉琴弦犹自颤动不已,有锵锵余音,似有杀伐之意。
但听“轰卤一声,有人尖叫起来:”公子,春雷琴!”
众人转眼朝江上望去,那青年琴桌上的春雷琴忽然裂为两半,断口处化为粉末,琴弦寸断,悲鸣不已。
裴青也是心下大骇。
所谓道境无声,道人废弦,是为弦外音,便在于此吧。
那青年面色渐白,依然逞强道:“哼,这样的琴不要也罢,我家收藏的古琴数不胜数,也不在乎这一把。”说着便命船夫开船。
众人见他欲溜之大吉纷纷挖苦起来。青年不以为意,朝楼船上雷九身影遥遥抱拳道:“先生妙技,待晚辈换过琴来日再一较长短。”
脸皮之厚,叫众人大感意外。
雷九目视小舟急速离去,将琴抛向楚轩,大喝一声:“哪里走!”亦是一跃而起,大踏步掠上河岸,追着轻舟而去。
裴青见雷九已走,便向沉香打了个眼色,沉香一边吩咐船夫开船,一边哄初晴到船舱中去。小舟从喧嚣之地悄悄退出,沿着河岸滑行,岸边围观的人群渐渐地越来越少,便只有柳树光秃秃的枝条迎风摇摆。
裴青坐在船头望着江水发呆,初晴拿出姚素心赠与的小小箜篌玩耍。那箜篌通体用黄金打造,以碧玉为轸,银丝为弦,曲颈项端用象牙雕有凤头,以五彩丝线为璎珞,大小不过正常箜篌的十分之一,却五脏俱全,以手拨弦,有乐音传出。初晴爱不释手,端着跑去给裴青看,裴青见那银丝在风中颤抖,忽然心弦一动。
“啊?”初晴大叫一声。
裴青与沉香转眼看见小箜篌竟然从初晴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落在了江堤下一艘破渔船上。
“哈哈,好稀奇的玩意。”一个中年男子从舱中走出,身披蓑衣,草绳短褐,头裹布巾,说话间那箜篌又从船板上飞到他手里。
两船相距数十丈,裴青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杆钓竿,方才便是依此从初晴手里将箜篌勾了过去。只是鱼线太细,对方动手又快,鱼竿能伸能缩,他与沉香两人都不曾提防。
初晴见那人抢到箜篌双脚一插,盘腿坐在船头翻来覆去地看,浑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忍不住道:“伯伯,那是我新得的,麻烦您轻点。”
那中年男子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是十分黑瘦的一张脸,小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笑道:“是怎么得来的,瞧你们三口子也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这东西莫不是偷来的。”
沉香一口气憋在胸口,简直要气晕过去。裴青这才想起二人都是易了容,做寻常百姓打扮,这时也是嘴角直抽。
初晴却道:“伯伯与我们并不相识,为什么要拿我们的东西,又贫空污人家清白。”她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清脆,在江上传出老远。那人心虚往左右一看,见空无一人,依然笑嘻嘻道:“小姑娘的东西伯伯稀罕地很,姑且借伯伯看一看。”
初晴被他没脸没皮地一噎,回头求救似地看了裴青一眼。裴青皱了皱眉头,道:“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无甚大用,不过图个新鲜,这位兄弟要是手头紧些,我们夫妻二人还有些盘缠奉上,请将东西还给小女。”他话说完,沉香从袖中取了一锭金子掷过去,那金子足有十来两重,稳稳嵌在船头,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