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感动之余忽觉不妥,寻常人见此情形又怎么会想到去将那母猿开膛破肚?
裴青瞥了她一眼,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心道“惭愧,我那时也是饿极了”,却并不出言解释。又目视屋外玩耍的初晴,慨然道:“她也许很快就要入宫了,我此番带她走这一遭,也是希望她日后弄权之时能不忘世间芸芸众生,永保赤子之心。”
淦京披香殿
皇帝批改完奏章,手里的笔刚刚放下,皇后带着太子来请安,遄行而入。太子小小模样,一本正经地给父皇请安,皇帝今日却没有考教他的功课,只叫妈妈带到偏殿去吃点心。
曲皇后见裴煦眉头深深耸立,国家大事不敢轻易问起,只试探道:“听说二弟要回来了?”
裴煦以手扶额,点点头,问:“听说前几日小节下,宫妃命妇都在你殿里赏菊开宴。”
曲皇后亦是点头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煦放下手腕,转而看向皇后,道:“你们没说什么?”
曲皇后忖度皇帝脸色,爽快道:“那些人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两桩事。你弟弟的婚事,还有丞相大人的婚事,已经成了整个淦京人的一块心病。”
裴煦默然,从桌上捡出一本奏章,递给皇后。曲皇后接过一瞧,却是御史台的奏本,说的是长乐侯年已二十,皇帝既不为他册立正妃,又不让他之藩就国,与礼不合。曲皇后方敛容道:“是臣妾之过。”
裴煦摇头:“与你何干。”又补一句:“是寡人之过也。”
曲皇后偷眼看去,见他面上疲累无比,想来是今日早朝也被人提及此事,一时也无甚言语。虽说长嫂如母,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弟弟不比常人,这件事情她断然插不上手,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曲皇后忽然想到什么,正色对皇帝道:“臣妾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裴煦诧异地望着她,他夫妇二人素来亲密,这样的说辞并不常用。
“前些日子到二弟府上,见他家一个下女,不过五六岁年纪,父母双亡,生得乖巧,他府上素无女眷,想请臣妾代养。”
裴煦一时未明所以,见曲皇后眼角似有泪水溢出,方知她还没有从小公主夭亡的阴影中走出,太子又入青宫,崔妃正怀着孩子,她膝下寂寞,才有此求。点头道:“你若喜欢,领进宫就是。”
曲皇后霁颜谢恩。
番外: 端阳
永康五年五月初四淦京皇宫
皇后殿里,廊檐下挂起了一束束艾草,清香逼人。五六个侍女正在廊下翻晒书籍。其中一个弯腰久了,站起来极目远眺,见庭中一畦一畦的野菜绿油油甚是可爱,便推了推身边人,小声问道:“姐姐,那是什么菜?”旁边人嘴角一抽,道:“混说什么,那是田七,草药。”先前那个正要问为何种在这里,便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悠悠传来,说不出的醇厚好听:“花药分列,竹林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众人便慌忙跪下,齐声道:“陛下。”
永康帝年约三旬,一身黑色常服,头戴玉冠,手里拿一把折扇,一路走来,身后半个人也没有,极是随意地往那廊下栏杆上一靠,问道:“你们自忙自的,娘娘呢?”
领头一个便道:“正在殿中更衣。”
永康帝自知此时进去少不得挨骂,又贪爱廊下风景,便坐在那里小憩。旁边众人果然手脚麻利,并不受他干扰。永康帝闲极无聊扫了一眼台阶上摆放的书籍字画,不由笑道:“皇后今个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这个莫不是李义山的墨宝,原来叫皇后收着了,黄翰林手里的果然是赝品。”
他正伸长了身子往外探看,手臂却碰上了放在栏杆一边的一个檀木盒子,好奇地翻看盒盖,却见里面放着一纸卷轴。
领头的宫女瞧见他去开那盒子,暗叫一声不好,眼珠四下乱转,一时也无主意。
永康帝一边解系卷轴的丝绦,一边自言自语调笑道:“什么宝贝,巴巴藏在盒子里,啊——”
画卷初初展开,一纸山水扑面而来。青山如黛,沙渚似烟,渔舟横卧,层次分明,墨迹宛然,画卷尽头填着一首小诗,字体流丽俊杰,媚美中又含纤弱之姿,永康帝阅尽名家字画,却从未见过这种字体,心下大奇。
他只管盯着画纸,看得久了,仿佛见那渔舟随着江水晃动起来,从船舱中走出一个丽人来,乌发如云,婉转吟哦。他再想细看,画卷已被抽走,一袭洒金牡丹百褶裙出现在眼底,一个温婉的声音淡淡道:“陛下,非礼勿视。”
永康帝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道:“皇后藏的好宝贝,朕瞧一下而已。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隋掌,天下之宝,当于天下共之。”皇后本来正在将画卷和盒子递给宫女收拾,听到后面这么几句,手下顿了一下,仍是吩咐道:“你们下去,重新装好。”
宫人们迅速悄无声息地退走。
永康帝这才发现皇后穿戴齐整,头戴凤冠,额贴花钿,一双眉毛浓淡相宜,嘴角含笑,手腕上系着五彩丝线,腰带上挂着虎符。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初见她时的模样,绿衣黄裳,白颊垂双鬟,耳中明月珠,一边在孝慈皇后殿中乖顺地吃着点心,一边儿目眶冉冉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的景色,可怜可爱之极。永康帝想到这里,便叹口气道:“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今日的家宴取消了。”
他与皇后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从尚在东宫之时到如今身为九五至尊,两人相好总有一二十年了。便如先帝和先皇后一般,私下相处也以你我相称。
皇后拉起他的手,似是早已料到,关切道:“你与永真吵架了?”
永康帝苦笑一下,心道你可真是小看了她,她可是将披香殿砸了个遍。
皇后忍笑道:“你本来就不该骗她回来。你知道她找苏樱师妹总有一年多了。不见子都,可不迁怒与你吗?”
永康帝的这个嫡亲妹妹少时落与歹人之手,后来养在宫外,偏偏先帝先皇后极是疼爱,成了个娇纵性子,一不高兴便一口一个“狗皇帝”的,常常恼得皇帝不得了。永康帝性子软糯,也没奈何,这时便转了话题,问皇后:“方才那是何人的画,用笔立意颇有大家风范,我在石阁渠书库中竟从没见过。”
皇后面上表情微变,想了一想,在少康帝身边坐下,道:“你没见过也不稀奇。我说一个人,你定然知道。早年太祖在世时便已下令不许流传此人字画,民间搜罗来的后来都进了显陵。”
永康帝一惊,想到一人,奇道:“那你又是从何得来?“说完这句他忽然想起皇后本就姓白,就算有那人真迹也不足为奇。
皇后便仰头望廊外天空,却慢慢道:“我那副是伪作。”
永康帝更奇了:“你说的那人,当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丰姿洒落,人才出众,可谓一代国手。可是我瞧这摹古之人笔力亦是独到,有胆子以假乱真,又能入皇后法眼的,不知又是哪位大家?”
皇后不想他纠缠于作画之人,便偏头看他道:“你觉得他画得好?好在哪里?”
永康帝皱眉想了一想,道:“匆匆一瞧,一时半会也说不出,只觉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艳而不华,文而有质,质而不野,事随意转,理逐言深。”
皇后又问道:“这样的人若是在朝廷,陛下给他什么位置坐?”
永康帝听她一说便笑了:“皇后要替人讨官?我随便说一说,可做不得数。”
皇后这时也笑了:“陛下多心了。”
初五大明宫赐宴。一殿人熙熙攘攘,二圣并坐在珠帘之后,离得远的人连影子也看不清。几个今年春闱得中的进士们在一起互相敬酒,一人似是喝多了,眯眼看了看大殿尽头,道:“真是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
他说了这一句,剩下几人也开始八卦起来:“听说皇帝至今未有后嗣?”
另一人嗤笑道:“莫说是后嗣,我瞧后宫管得铁桶一样,连只雌蚊子也飞不进。”
几个人都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有人道:“听说早年今上居东宫之时,曹家曾想送个侧妃,叫人知道了,宫里便赐了十二个宫女给曹太傅做小妾,闹的个天翻地覆,曹太夫人入宫告饶,东宫那位便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曹家这才打消了念头。”
众人都是咋舌,一人道:“瞧这样子,莫不是要学独孤氏?”
先前说话之人便哼了一声,似笑他见识浅薄,道:“你忘了前年薛将军是如何治罪的?薛将军为国为民,何罪之有,不过上元日酒宴上说了一句‘三千之罪,无后为急’而已,便落得如此下场。‘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陛下素来仁厚,这等刻薄之语是出自谁人之手?”
众人听了一时都唏嘘不已,另有人迟疑道:“难道你是说她不想做独孤皇后,原来是要做这个?”说着伸出一只手掌。
先前那人便打落他的五根手指,道:“我可没说过。”
五月薰风穿殿而过,明明温暖如斯,众人却都不折不扣打了个寒战。
皇后见永康帝有些意兴阑珊,便端起琉璃酒杯,道:“臣妾敬陛下一杯。”她素来滴酒不沾,永康帝便满含兴味道:“除了大婚那晚的合卺酒,这些年来倒是第一次见皇后饮酒。”
皇后脖颈微红,一仰头将盏中酒喝干。
永康帝见她眼角似有泪水溢下,一时大惊,手足无措,连忙扶住她。皇后脸上微薰,眼中含泪,望之似云开玛瑙叶,水浸琉璃珠,永康帝这才恍然大悟,感叹道:“朕看到的画中人原来就是皇后啊。”
皇后不知他口里说的是什么,只觉头晕目眩,一边却还轻声道:“臣妾谢陛下。”
永康帝将她抱在怀里,问:“谢朕什么?”
皇后目中含泪,低声道:“那些人在底下说我什么,我都知道。谢陛下十年幼小娇相护,藕思不断莲心苦。”
永康帝亦是心下一酸,唤了她一声:“初初。”
皇后喃喃道:“莫倚倾城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永康帝见她说到最后已然不省人事,遂道:“事随意转,理逐言深,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他亦是笑了笑,抱起皇后起身往后殿行去。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
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第八十三章
沉香带着初晴在屋内收拾行礼,裴青与穆长歌坐于院内,石桌之上摆着一个小竹筒,首尾两端以黑胶密封,正是清商馆用来传递消息的东西。穆长歌将竹筒收好,听见裴青说道:“你定要面见苏别鹤,亲手交递,不可假人之手。”
穆长歌答是,又见裴青从袖中掏出一本油纸包裹的书籍,打开来递给她。她不明所以,见那书籍都已破旧发黄,封面上写着“琴论”二字。
裴青道:“这是谢玉之物,你好生参研。书后有一篇逍遥游心法,要人绝情绝爱,有失人伦,不练也无妨。你若看见资质好的,有机缘就传了去。韩馆主半仙之人,游离世外,光大清商馆正在你辈,莫要辜负了你父亲的期望。”
穆长歌胸中一震,将那书捏在手中一时百感交集。她与裴青相识之时,后者是刚入京的质子,青涩羞怯,虽然资质秉异,眉目间却都是惶恐不安。十年已过,此人历经种种,渡劫归来,晓解俗情,明练于事,胸怀气度已非前生可比。
裴青与沉香初晴再循原路返回淦京,三人离开之时尚是中秋,回来却已是十一月寒冬。逝川在府门前迎接,沉香带了初晴回后院。裴青在堂前坐定,见陈设气氛与往日有异,奇道:“这几日谁来过?”
逝川回道:“前日皇后派人传来谕旨,侯爷若是回来,便让携女公子入宫面圣。”
裴青端茶的手腕一沉,半晌道:“晓得了。”终究是躲不过。
翌日便带初晴入宫。淦京今冬已落过雪,街市上尚有残雪堆积,屋瓦上也还覆着一层五寸来厚的积雪。初晴趴在马车的车窗上朝外探看,见高处的雪尚留洁白无瑕之貌,脚底低处的却已腌臜不堪,泥泞一片,便放下厚厚的夹棉窗帘,闷闷不乐。
裴青在车中与她各据一隅,见她小小的身子,云鬟覆颈,胭脂点额,穿着一身小红袍,外面裹着一袭白裘衣,便似雪里滚着一团火,越发衬得眉目秀丽,好像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
裴青昨日已与她说过原委,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点便通,当时也没有什么不愿之色,这时与裴青独处面上却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态,好似撒娇一般。裴青心中爱到不行,一时想此生自己再无子嗣,她若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定要好好疼爱,一时又忆起当初裴煦送自己入淦京的情形,这下也颇能体会到他当日的心境,定是酸楚难当。
他这边心中涌过无数念头,马车已近宫门。裴青抱着初晴从车里下来,替她戴上风帽,过了宫门,初晴仰头,见宫殿巍峨森严,积雪皑皑,忽然通体冰凉,心生寒意,从马车中带出的一丝暖意,四散开去,再也无迹可寻。
裴青见小孩子一下抱紧自己的脖颈,心中揪紧,安慰道:“初晴不怕,待会若是不想留下,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初晴松开小手,打量裴青面容,似是思考他这话的可信度,过了一会说:“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裴青便依言放下她,两人牵着手在青石板上雪中扫开的便道上行走。裴青思忖良久,本想说些宫中险恶,须当谨慎的话,又想告诫她人情冷暖,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最后都化成一声叹息,一句哀婉:“莫倚倾城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他二人踏雪而行,走了不多久,便见一架宫车迎面而来,正是皇后的舆轿,领头的太监看见他们忙急奔过来,说皇帝尚在紫宸殿理事,皇后命他来接裴青二人先去她那里。两人便又乘上舆轿,一路颠着到了皇后殿中。
曲皇后见了初晴着实喜爱,将她抱上膝头,命人拿出一桌的点心零嘴。初晴见她慈眉善目,也生了亲近之心,听她问几岁了,可还记得父母的样子,又问今日立冬外面冷不冷,便一一作答,童音稚嫩,一大一小其乐融融。
裴青陪坐一边,瞧了半晌,便往前殿去了。他走时未与初晴打招呼,初晴却像听到了什么似的,回首望了一眼空空的殿门,眼中满是不舍。
到了紫宸殿,殿门口立着福海大总管,见了裴青,请安过后说道:“列位大人都还未走。”裴青就不让他进去通报,自去偏殿等待。伺候的人一边奉上新茶一边收着桌上散落的茶杯,想是议事的人此前也在这里吃茶侯见。裴青忽道:“那个杯子拿过来。”
宫女不知所以,将盘中一个寻常白瓷茶盏递过去,其它茶杯中都盛着碧绿的茶汁,唯独这盏是杯白水。裴青拿在手里摩挲道:“不用换新的,我用这个。”说着将白水一饮而尽。
那宫婢眉毛轻轻一抖,便似没看见一样,就着裴青的手又给添上新茶,放下茶壶,托着收拾好的杯盏自从旁边退走。
裴青托着茶盏,手指慢慢滑过杯沿。一盏清浅茶汁,漂着一点碎叶。殿中空荡冷冽,茶水的热度迅速消散,他兀自握着冷杯,无知无识,待福海过来唤他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