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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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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殿之后,见皇帝斜靠在龙椅上,面上疲累无比,御桌上堆着些奏章。他径自走到皇帝身边,唤道:“哥哥累了,我改日再来吧。”

皇帝便抿嘴一笑,拉住他手,睁眼道:“见过你嫂子了,听说把小丫头也带来了,这下宫里要热闹了。”

裴青见他凤目一张,尽是血丝,眼窝也是一抹浓浓的颜色,心里一疼,忍不住道:“哥哥别费神,闭目小憩一会。”说着一手搭在裴煦腕间切脉。

裴煦“嗯”一声,果然闭上眼睛,只不放开手,听见他在身上衣物间悉悉索索地找着什么,奇道:“你做什么?”

裴青道:“哥哥若信得过我,我给哥哥扎针吧。”

裴煦点头,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裴青翻出针囊,拈了一根金针在手,另一只手却轻轻捏着裴煦的耳垂,见他耳垂白里透红,比寻常人大些,摸上去软软地,便不由笑了:“哥哥是有福之人。”又道:“哥哥要为社稷百姓保重自己。”

裴煦只觉他说话间耳垂上便像被蚊虫蛰了一下,接着便闻到淡淡血气,也开口道:“天下艰难,家国事重,虽曰守成,实亦未易。隆替安危,在吾曹耳,岂可不感寻王业,大惧负荷!!”

心里却暗道,我既负了你,若是又负天下苍生,叫我有何面目苟活与世。

他话语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慷慨磊落,在殿中雕梁画柱间回荡不已。

裴青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极是欢喜。旁人说这番大道理他听了只觉酸牙,唯独裴煦说出来,自有一番令人全然信服的感觉,不经意间就将己身托付。

他二人一时絮絮说着话,再无君臣之隔,往日嫌隙,仿若民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兄弟。

裴青用布巾将两耳的血迹抹去,收起金针,道:“好了,哥哥睁眼吧。”

裴煦依言张眼,果觉瘀血散尽,双目已复清明,一时神清目爽,大笑道:“阿柳好本事。”

裴青便从地上起身行礼,道:“哥哥赏我些什么?”

裴煦佯怒道:“赏你一顿板子。你在许州闹腾什么,御史台已上表弹劾你了。”

裴青吃了一惊,再见裴煦并无真个发怒,暗自盘算一下,已知是为的哪一出,也笑嘻嘻道:“许州颇多富商巨贾,太平盛世叫他们捐些银子来,给青宫当零花钱使也好。”

“你”,裴煦哭笑不得,拉他在身边坐下,道:“铁公鸡身上拔毛,莫胡来。”

裴青却愁眉道:“言默可有消息,他去蜀川筹饷也不知如何了?”

裴煦听他转至此事上,一时脸色也变,过了半晌才道:“此事不急,另有一事与你说。”说着便从桌上奏章堆里捡了一个册子出来,“燕国要你去主持来年的和亲大典。”

裴青震惊之下,不敢接那国书。

裴煦目有恨意,道:“定是萧殊年前在御剑山庄败于你,便要寻机生事。”

裴青与萧殊之间过节无数,背信孟晚楼,痛打落水狗,千里追杀他与谢石,百般挑唆于裴煦,这一件不过小事而已。皇帝单单挑了这一件来说,想是心中芥蒂已消。裴青思忖良久,方抬头问道:“我虑胡虏起事就在来年夏末秋初,在此之前,哥哥可有巡边的可靠人选?”

裴煦一怔,疑惑道:“你想去?”

裴青展眉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八十四章

裴青出了宫门,独自上车,手里还捏着那方沾了皇帝血迹的帕子,他放在手里攥了良久,又从袖中掏出那个从紫宸殿顺出来的白瓷盏,包了一包,揣进怀里去了。

回到府里,逝川说阮洵回来了,裴青入内院一瞧,果见他正在翻晒草药。他离开这些时日,阮洵闲极无聊,就换了便服,打扮成游医模样,到乡里去给人看病。他医术高超,几乎不收什么诊金,人又可亲,从不怕脏怕累,那些农夫走卒都很喜欢他,天天巴望着他去。裴青临走时吩咐账房他若要银钱自可随意支取,阮洵却不大好意思用府里的钱去买珍贵药材,每隔数日便去西山寻觅草药。说来也奇怪,他开的都是寻常的方子,用的也是寻常的草药,却比旁人的要灵验些,许多病了老久也不见好的人,喝了他的药,却渐渐好转起来,一时在里巷之间“神医”、“菩萨”的称号流传出来。

裴青见数月不见,他比之前更要黑瘦许多,当是每日走街串巷所致,眉眼间却凝然有另一番神采,心里也是暗暗欢喜。阮洵见他回来也是十分高兴,两人一起拾掇药材。裴青一边动手一边听他说:“我以前只替大人物看过病,那些人非富即贵,就是当时身无分文的江湖中人受了伤,药王庐看著名头也不吝珍惜药材,自然是什么最好用什么。”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滞,裴青偏头看他,见他目中流露惭愧之色,却仍然是毫不留情地剖析批判自己:“那些贩夫走卒却哪里有这许多银钱来使,我纵是开出了方子,也救不得他们的性命。”

裴青便奇道:“你若要买药材,让逝川去买便成。”

阮洵却摇头沉声道:“我用长乐侯府的银钱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人。长乐侯府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终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这并不是救人之本。你当日与我说,‘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我这时才明白此中深意。”

裴青只觉他又犯傻气,便笑道:“那你要如何?”

阮洵一脸迷茫,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也不知道,总是我医术未臻完美,否则定然救得这许多人。”

裴青看他见识已与当日下山之时绝然不同,心下极是感动。两人收拾了药材,一时无事,便拿出棋盘来对弈。正下到关键之处,逝川忽来禀报,道谢石登门求见。

裴青头也不抬,摸了摸胸口,道:“不见。”

阮洵、逝川都是一愣。逝川又问一次,见裴青不再发话,也只得往前厅送客去了。

阮洵开口奇道:“你与谢大哥吵架了吗?你不在的时候,谢大哥可来府里看过我几次,说是看我,其实他想见的是你。”

裴青嘴一撇,拈起一枚棋子,道:“他是堂堂一国丞相,操心他不如操心你自己,破眼!”

阮洵没奈何,又下了几手,正要告饶,忽然见逝川又匆匆而来,道:“侯爷,谢相……”

裴青将棋子一拍,怒道:“说不见就不见,废话什么。”

逝川一脸苦相,递了手里一张帖子过去,道:“不是,谢相留了请柬,说过几日是东亭侯的寿诞,请侯爷赴宴。”

这下轮到裴青一愣,脸皮微抽,噎了半晌闷声道:“收着吧。”

逝川将请柬放下即走,裴青仍在专注棋局,眼神却时不时瞟到那大红帖子。

人生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选择。第一次的选择,孟晚楼对裴煦,他选择了两不相帮,结果累晚楼身死事败,与裴煦亲情不再,自己不得已千里奔亡,这第二次又该如何选,世上可有两全的方法,这一纸红帖莫不就是自己的催命符?

阮洵见他面有不豫,便转言道:“和你说个事情,我今日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双手皆是赤黄,可吓人了。瞧着又不像黄疸病,倒像是叫人染了色一样。我有心替他看看,却将那人追丢了。”

他本是随意转了个话题,谁料裴青听闻目中一闪,抬头正色问道:“那人是不是年约三旬,个子瘦削,肤色黝黑?”

阮洵“啊”了一下,奇道:“你认识此人?”又立刻伸手指着他,手指乱颤:“莫不是你捣得鬼?”

裴青“哼”了一声,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连小孩子家家的东西都不放过,正该好好教训一顿。”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向晚之时,便有客登门,打头的礼盒里,便装着初晴的那具凤尾箜篌,毫发无损。那装乐器的盒子,也是上等的阴沉木所制,古朴端方,正好压得住那黄金的贵气。

裴青笑了笑,便转向客厅里那位气势不凡的来客,道:“我以为那位兄台既然喜欢黄金的东西,不如再奉送一支点石成金的手指更好。”

客座那人亦是三旬出头,身形高大,头戴玉冠,身穿墨绿绸缎锦衣,腰上挂着些宝石玉佩,手指上带着戒指,一副富商大贾打扮,偏偏那张脸生的四方四正,眉目飞扬,让人一望便觉格格不入。

叶问天眼睛一眯,惭愧道:“二弟见这宝物构思精巧,一时起了贪念,便想据为己有。我已惩罚过他,又命人将此物送回清商馆,哪里知道侯爷已经启程回了淦京,这才登门谢罪。二弟自我惩罚过后,一直伤势未愈,这次也一并带上淦京,交由侯爷责罚。”

裴青想白天还叫阮洵看见满街溜达,晚上就伤势未愈了,还真是巧合。只是此人大有来路,也不想得罪与他。因笑道:“不巧府上正有药王庐神医在此,明天即差人去瞧瞧。想必那位兄台就是以‘妙手空空’出名的冷月山庄二庄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庄主小惩大诫,点到为止,又何必伤了兄弟和气。”

叶问天面皮直抽,心道你既然知道他身份,还将他双手毁成那样,他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这冷月山庄原在极北之地,处两国交界之处,有大片马场,素来出产良驹,由是燕周两国都与他极力交好。裴青原不知他人在许州,那日江上叫他结义兄弟‘妙手空空’殷淳夺了东西,这才下大气去查究。这叶问天原本就是山贼出身,虽是汉人,却胡汉通吃,官府江湖一并有人脉往来,南北两朝多次交锋,只他靠贩卖军马左右逢源,夹缝中做大,游刃有余。裴青后来才知道,他与原幽州守备楚长空交情匪浅,楚长空以叛逆罪弃市之后,他此去许州,当是去探看楚长空的遗孤楚轩,说不定当日见楚轩之时此人也一并在侧。裴青想到这里只觉一阵不自在。

不消说此人应该厚相结纳,只是裴青却觉得他和那大红请柬一样,带来的都是不详的征兆,日间裴煦又似不想他插手边事,一时两人也只是寒暄而已。

叶问天也知此间非深谈之处,略坐一会,便告辞而去。

翌日裴青便派人送凤首箜篌给初晴,阮洵也依言去叶问天宅中看殷淳。那宅子十分寻常,看起来不过就是个落脚的地方。见了殷淳当时模样,阮洵只觉忍俊不禁,他一双巧手,江湖上也素有闻名,此时慢慢溃烂,留着黄色的脓水,气味难闻,周围人都叫苦不迭。顶着这么一双手,只怕还未行窃,便叫人警觉万分了。阮洵忍着笑,一边听他装模作样地哀嚎,一边替他上药,临末对叶问天道:“庄主放心,殷庄主并未伤到筋骨,经过这么一桩,新生出的皮肤会更加娇嫩。裴青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叶问天脸色显然并不太好,但是既忌惮于长乐侯府,又有心结交药王庐,见阮裴二人交好,自然也无二话。

裴青在家里挨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东亭侯谢枫寿诞那一天,磨磨蹭蹭地去了,果见侯府前兵客辐凑,门巷填咽,院子里灯火通明,笙歌袅袅,只怕是三公九卿一个不少。谢枫今年已是五十有八,花白胡子,精神矍铄,面带红光,与众人周旋,面面俱到。却独独不见谢石的踪影。

裴青在席上坐了不久,便欲告辞,出了厅门,却叫一婢拦住,带往内院。行了片刻,曲径通幽,见有一处小小院落,随意种了些竹子,院中一人正在鉴赏雪景,对月品茗。

裴青便硬着头皮走过去。自他中秋之后不告而别,与谢石已有数月未见,这时见他越加清瘦,眼角多了一道皱纹,鬓边白花花一片,不知是月色普照还是雪光反射,瞧着扎眼地很。裴青在他面前的石凳上坐下,真到了面前,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容貌仍是稀松平常,眸子却格外明亮,直直地盯着自己,目光中尽是志在必得的坚毅果敢。

裴青佯作随意道:“你干嘛不到前厅去,你自个伯父的寿宴也不露个面吗?”

谢石取了一个白瓷盏,自架在火炉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出来递给裴青,道:“那前面吵得很,这里清静。”

许多年后裴青才晓得,那天也是谢石的寿诞。当时却只觉他好笑,自往他杯中瞥了一眼,见是一杯白水,便道:“又是白水,连茶也舍不得喝吗?你这个宰相可真是清廉如水,倒叫手下人怎么活啊?”

谢石杯里却是白酒,这时也不辩解,只是嘴角一弯,月光下柔柔地看着他,见他一身天青色的锦缎,披着戴着束发银冠,腰配长乐玉璧,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心里先自醉了三分。

裴青侧耳听了听外间的动静,回首看谢石,问道:“赵大哥那里可有消息?”

谢石便点点头道:“一切安好。言默那边,转运输将也是毫无延误。”

裴青抬头望着御剑山庄的方向:“这两人都是精干之人,交由他们筹饷,当万无一失。北疆若要速定,虽已兵精,亦由器利。”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谢石便问道:“你去许州做什么?”

裴青便眯眼一笑:“秘密。”笑过之后,又正色道:“我有一事相托,若是燕人又启边衅,皇上命东亭侯出征,你能否劝你伯父固辞。”

谢石轻哼一声,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大约是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忌盛满,非可久安。只是你觉得皇上会答应吗?便是前日伯父上表逊位乞骸骨,也叫皇上退了回来。”

裴青一时无言。裴煦只怕想往死里整谢家了。过了一会,狠心问道:“我且问你,淦京宫变之时,前幽州守备楚长空的逆案,可是你谢家所为?”他问得时候正好有北风穿过院落,刮得竹上残雪簇簇下落,他的声音也似被刮走了音,不住颤抖。

谢石一愣,道:“我不知道,伯父也并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回答,却仍叫裴青心下稍安,不由祈望谢石与这事并无相干。

谢石伸过手臂握住他搭在石桌边上的手指,只觉触处冰凉,看他恍惚的表情,道:“我以为皇上因为你才不放过谢家。”他话中有话,裴青一时没有分辨出来,只勉强笑道:“若是如此,他第一个不放过的岂不是他自己。”

他说的是谢玉下毒之事,谢石却知他想岔了。恩怨总是结下,一报还须一报,因此也不点破。

第八十五章

临走之时,东亭侯谢枫亲来相送,谢石并没有跟出来。谢枫在府门口握住裴青的手,欲言又止,年逾六旬的老战神,早已满面风霜,扶着门框,乍一看不过寻常人家的阿姑阿翁。

裴青眼中泛酸,听谢枫道:“老朽有一事相求。”

裴青忙道:“老侯爷但请吩咐。”

谢枫叹气道:“古语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阿奴而立之年,却无家无室,谢家为他推荐的人选,他也并不放在心上。我不求出身多么煊赫,只要能与阿奴白头偕老,有个一子半女,也是了了我与玉娘的心愿。”

门口的大红灯笼洒下的红光映在裴青身上,不见喜色,却显得他面上越发惨白无光。

“老侯爷放心,有机会我会劝东山的。”

裴青再也记不得怎么回家的,只觉浑身酸软无力,似是伤了风,回家之后便烧了起来。待他能从床榻上起身之时,雪水已经融化,外面也已隐隐传来炮竹的声音,已进腊月了。

阮洵端了一碗药进来,见他靠在榻上看书,奇道:“你整日躺着看书,累不累?”

裴青懒洋洋接过药碗,嗅了两下,道:“怎么没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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