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洵道:“怎么没味道,一股苦味,你鼻子还塞着吗?”
端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裴青若无其事道:“喝太久,乏味了。”
阮洵睁大眼睛,怒道:“你真是暴殄天物,这一碗药值二两银钱,你知不知道?”
裴青做了个鬼脸,一口气将药喝尽。笑眯眯道:“小洵,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阮洵一愣,有些心虚地偏过头。裴青便从枕头下拿出来一截竹管,道:“这是清商馆的紧要消息,你替我亲自送到御剑山庄,交给苏大盟主,好不好?”算了算,阮洵的姐姐初春之时便要临产,只怕凶险异常,阮洵这几天应该常常想着回去,只是不好开口。一则和他姐姐年前吵翻过,二则裴青尚在病中也走不开。
阮洵接了竹管,闷闷道:“爹爹说过,姐姐生下来的时候心肺不全,花了好大气力才救活,养大成人。此生都不可怀孕生子,否则母子危亡,回天乏术。”寻常人是怀孕之初易于滑胎,五六个月后便能安稳,苏红玉却是越是临产越近鬼门关。
裴青淡淡道:“生儿育女是人之常情,你姐姐逆天而行,定是因为深爱着苏别鹤之故。”
阮洵便道了谢,出去收拾行李了。
裴青静静躺在床榻上,将书覆在脸上,只任泪水慢慢滑落。梦中他又回到儿时的回柳山庄,夜晚惊了梦,谢玉将他抱在怀里,那时她有没有想过她狠心落毒的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可能再无法享受夫妇之情,人伦之乐,也不会有自己的子嗣。或者这本来就是她对那负心别嫁的情人的报复之举。只是,他喊她“娘亲”的时候,她抱他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微微疼痛?
泪水干涸的时候,面上的书本忽然被人揭开,一个小小软软的身子扑上来,格格直笑:“哥哥,是我呀,我回来了。”
裴青抬眼一看,初晴穿得齐整,手脚并用往他床上爬,一时大喜过望,坐起来道:“你这丫头,几时回来的,皇后怎么让你出来了?”
初晴蹬掉鞋子,跪坐在裴青榻上,言笑晏晏,道:“哥哥生病的时候我就想回来了,皇后不让,说打扰哥哥养病。这几日听说大好了,便让我出宫探望,还许我在这里过年。”
裴青听她这么说也十分开心,问道:“宫里怎么样,都见着谁了,有没有淘气?”
初晴一一作答:“宫里冷冰冰的,不好玩。我见着皇帝和青宫了,他们人都很好,我才没有淘气呢,皇后让我和青宫一起在天章阁读书。”
裴青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下,轻舒一口气,叹道:“要叫殿下。”
初晴眨眨眼睛:“我知道,人前不可失礼。”
她这一回来,府里又重拾了笑声,前些日子裴青生病带来的萧索之气一扫而空。
因着裴青生病,年末正旦都未到宫里去,裴煦正月十五便微服出宫到他府里。
这天沉香带了初晴街上看花灯刚回来,初晴央着裴青给他画年画,描了一张又一张。裴青奇道:“你要这许多干什么?都贴在哪里?外面刊印的买些就好了,又为什么非要我画?”
初晴坐在他膝上,仰头道:“哥哥画得比外面的精致些。我自己留一张,剩下的送人。”
裴青颇觉好笑:“你才在宫里待了多久,就知道拿东西做人情?”说着搁笔道:“宫里不稀罕这些,不若金银珠宝好使。让沉香姑姑给你拿银钱施给宫人。”
沉香连连摇头道:“不是的,我想送的是太子殿下。年前在石阁渠书库见他撕了历书里面的一页麒麟送子的年画偷藏起来。”
裴青默了一默,问道:“你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初晴低头小声道:“我觉得殿下很可怜。”
裴青便拿起笔,沾了点墨,画起麒麟送子的年画。哪知一笔还没画完就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连气都不大顺畅了。沉香赶忙过来顺他的背,初晴也吓得从他膝上滑了下来。
裴煦便是这时候到的。众人都没想到皇帝只带了一个福海便只身出了宫,屋里屋外都是在一团慌乱中接的驾。
裴煦待众人都出去了,望向床榻上的裴青责怪道:“才见一点好,又这样作践。你也太宠她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由着她闹你。”
裴青知他说的是初晴,暗道你还不是选这个时辰来打搅我的吗,口里却道:“小孩子过个年闹闹也无妨,刚才街上看花灯回来呢。”
裴煦却心疼他操心太过,替他掖掖被角,接道:“听说还带到许州去了。她这么小,宫里住几年,你这样疼她,到时候只怕也淡了。”
裴青便弯弯嘴角笑道:“到了宫里自有宫里人疼她,哪里祈求她记得我的好。她早岁亲亡,伶仃孤苦,客舍如家,家乡如客,我也不过是怜惜一二罢了。”
裴煦知他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又与他说了两句闲话,方才转入正题:“前几日礼部侍郎左怀玉报了丁忧,他原本掌着主客司和精擅司,年里正在忙和亲大典,这下都撂了下来。他手下那几个郎官都是新科进士,也不顶事。他自己奏请从太常寺借些人手来。我想起你和我说过这事,不若就交给你管,也好名正言顺地到北边去。”
裴青这才想起自个还顶了个太常寺卿的职位,只是这事他月前与裴煦说时,裴煦并无表态,无可无不可,他那时还以为裴煦到底放心不下他,早就去了这个心思,没成想皇帝倒特意来与他说这事,一时也不知应还是不应。
裴煦见他犹疑,便拍拍他手臂道:“刚见到国书时,我也很是担心,怕燕人虎狼之心,与你不利,到底是新仇旧恨并作一处。只是你既然想去,那也无妨。我们尽早筹划,总能保你无恙。哥哥年满十六,便去了幽州戍边,从一个小小校尉做起,那里的景色也值得你去瞧一瞧,定不会辱没了我大周的好儿郎。”
裴青听他这样说,眸子也明亮起来,遥想北地风沙,忽然有了向往之意。
裴煦见他雀跃之色,却忽然话锋一转,淡淡道:“我尚有另一件事情要托付与你。你可还记得显德末年的一桩逆案?”
裴青眼皮一跳,原来这一晚上的关键在这里,便也点点头道:“哥哥是说幽州守备楚长空外结燕国,挟寇自重,以谋叛罪弃市。”
裴煦道:“践祚之初,根基不稳,加之又对蜀中用兵,是以此案草草了结。近岁有人上奏,道此案或有内情。我想你此次巡边将这桩案子再好好查一查。若有同党需逮捕归案一并交付有司,若有内情也报奏与我知晓。”
裴青便恭敬答应道:“臣领旨。”
裴煦笑了:“你心肠好,见不得腌臜事。张烟现下正在幽州,拷打审讯这类的活可以交给他,我下道旨,要他襄助与你,你便可高枕无忧了。”
第八十六章
昭仁四年三月初三,大周昭仁帝裴煦以宗室之女金城公主妻燕国皇帝慕容铎,结秦晋之好,永为兄弟之邦。大周以长乐侯裴青为送亲使,陪嫁甚厚,皇帝亲自送出淦京十余里。
蒙蒙绿水,袅袅青衫。风中还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绵绵不绝。
皇帝冕服皇后袆衣,并列于淦水之滨。船队已扬帆远去,裴煦尚无回转之意。金城公主生父应城王裴元庆亦在送行队伍之中,这时老泪纵横,频频以袖拭目。
春寒料峭,江边风急浪高,送行的臣工们个个冻得面色青白,浑身哆嗦。
皇后打量裴煦,十二旒注在眼前晃动不定,越发显得难以揣测,只好大着胆子道:“陛下,时辰到了,该起驾回宫了。”
裴煦方才答了声好。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俱是感恩戴德,三呼万岁。裴煦只觉好笑,上了舆轿,除了冕冠,嘴角微微翘起,眼神却越发狠厉起来。
曲皇后瞧了心惊,道:“陛下笑什么?”
“这些人”裴煦弓起手指敲敲车壁道:“现在在朕面前个个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若是有朝一日,燕人南来,又不知有几人能傲然自定,不辱臣节。与金城公主以身饲虎比起来,堂堂七尺男儿还不若一个稚龄女子有见识。”
曲皇后知他原是不赞成和亲,只是燕国数度请婚,他不想给人留下话柄。这些臣工却不知他心思,各人自顾家室,只想边境无事,偏安一隅,便生生将一个弱女子抛了出去。宽慰道:“陛下,大局已成鼎沸鱼烂之势,萧殊之心,路人皆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裴煦疲倦地闭上双眼,叹息一声道:“第三次了,终究是想留的留不住。卿卿,又只剩下我们俩了。”
曲皇后听他唤的这样亲密,却只觉心酸神伤,忍不住用力攥紧他的手,道:“我永远是站在你一边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楼船逆江而上,转过几个山峰,峭壁之上的人影已经看不见了。裴青凭栏站了许久,终是扛不住江风,回了船舱。舱中一架五彩洛神锦屏之后坐着的金城公主裴临风,年岁尚不满十五,这时咯咯笑道:“七哥哥,莫不是有情人一路相送。”
裴青自元宵过后领了礼部的事,二三月间与她也有些接触,算摸清了她的脾气,端的是古灵精怪之极。她是自荐去和亲的,只是应城王年岁已大,膝下少子,本来并不是非她不可的。裴青在屏风前坐下,拿了一盏茶,随意问道:“你爹爹与皇上说要找个侍女替你去,你却不答应。你小小年纪,真当这是在郊游?如今后悔可来不及了。”
屏风之后默了一默,裴青只听见衣料悉悉索索滑动的声音。过了一会裴临风清脆开口道:“七哥哥真以为我年纪小便不晓事了吗?我爹爹居一城之主,我自出生以来起居舒适,衣物豪奢,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之处。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何得如此穷极奢侈?百姓日夜供奉,至尊宽容忍让,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国家社稷需要之时挺身而出。怎么会有一味享受而不用付出的道理?昔者白细柳天下宠爱系于一身,尤不得恣意妄为,我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城主之女,尽应尽之责,愿父母全福远祸,至尊国祚绵长,百姓福寿安康罢了。”
裴青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生了敬佩之意,便起身与她长揖作礼道:“金城公主见识谈吐不输皇家气度,倒是裴青慢待,这里请罪了。”
金城公主到底年幼,得了裴青一句话赞赏,高兴得不得了,笑道:“宗室之中唯七哥音律上造诣最高,我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好不好。”
裴青便点头答好,见旁边伺候的人取了一具连珠琴送到屏风之后,金城公主弹了几曲,倒也中规中矩,裴青也指点她几处指法错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已是掌灯时分,婢女鱼贯而入呈上饭菜,裴青便告辞出去。
等到公主用完膳,婢女们又收拾了器皿排队出来,最末的一位女子面容平常,身量中等,被舱外的兵士拦住,道:“这位姑娘,侯爷有请。”
那小婢抖索一下,左右打量一番怯怯道:“将军认错了人吗?”
兵士笑道:“侯爷特地交待了,不会弄错。”
前面的姐妹听说,都停下脚步,脸上纷纷露出不解之色,领头一位大点的侍女走过来接了她手里的器皿道:“你去看看吧。”众人又都排队离去,只她一人跟着兵士,战战兢兢,顺次走过一间间船舱,来到船头甲板上。前方靠船舷处摆着一张小几,一人凭几而坐,身后不远处插着一排旗帜,暗夜江风中猎猎作响,正中一杆最大的,上书一个隶体的“周”字。
兵士将她带到此处便转身离开,那小婢离长乐侯尚有十来步远,犹豫地走上几步,见长乐侯并不做声,又踌躇着不敢动弹。
裴青一手托腮支在茶几上,自斟了一杯茶水,问道:“你唤何名?”
小婢忙下跪行礼道:“奴婢银光,见过侯爷。”
裴青抬头看她,笑道:“我记得公主随行名单中并无这个名字。”
银光跪在地上,低声道:“许是侯爷记错了。”
裴青便道:“公主随身近侍共二十四名,我都见过,也许名字弄混了,不过我记人面相最不会错,不如你走近些,让我瞧瞧脸。”
银光便忍气吞声道:“是”。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朝裴青走去。她见裴青左右并无一人,最近的护卫也在自己身后数十丈远,私底下手指便暗暗并拢,忽听裴青扬声道:“你要做什么之前,先想想临风。”
她脚下猛地一顿,抬头前视,离裴青身前的小几尚有三步之遥,月光下青年一领深衣,面白如玉,目似点漆,嘴角微微上扬。她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你,那日在许州江上。”
裴青含笑点头道:“多谢你赠初晴凤首箜篌,姚姑娘。”
姚素心面上煞白,沉声道:“原来你那日是乔装打扮,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过我这易容与银光相差无几,不知你如何看出?”
裴青将杯中茶喝尽,道:“临风双手都能持物,却惯用左手,刚才旁人呈上去的膳食,牙箸羹匙都在右边,只你的放在左边。我记人声音更甚过面相,方才只是怀疑你身份,你开口说话我才知道是姚姑娘你。这里左右无外人,姑娘不妨直说为何要混到和亲队伍里来。”
姚素心见他似笑非笑,心下警觉,她家祖辈皆任乐府司乐之职,她虽自立门户,从小也常出入宫掖,如何不闻这长乐侯生平种种,自知此人甚是难缠,更得罪不起,复又跪下答道:“素心以前听说燕乐与周乐不同,一时好奇想跟来看看而已,还请侯爷从轻发落。”
裴青玩弄手里的白瓷盏,打量她神情,轻笑道:“姚姑娘那日在许州对不认识的人也一掷千金,我原以为姑娘是个豪爽之人,却没想到错看姑娘了。”
姚素心受他一激猛然抬头,目中淬火,咬牙一字一顿道:“素心原来以为侯爷是个爱乐之人,没想到也错看侯爷了。”
裴青倒是一愣,醒悟过来便从甲板上起身,慢慢走到姚素心身边,轻声道:“君子死知己,君王死社稷。对吗,姚姑娘?”
姚素心仰头遥望清风朗月,一时无言以对。
“生在帝王家,此身非吾有。姚姑娘,临风比你看得清呢。”
裴青走进船舱的时候,沉香正在窗前逗弄一只雪白的鸽子,门口的桌子上一个青花瓷盘里放着一根竹管。裴青开了封漆,取出一张小纸笺看了一眼,眉头紧皱了起来。沉香一把抓了鸽子肥厚的翅膀拎着过来,奇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裴青神色郁郁,并不言语。苏别鹤和阮红玉都死了,只留下一个早产的婴孩,实在不算什么好的消息。他将纸笺放在灯盏上燃了,眼见烧成了灰,才拿起桌上的笔墨,重新写了一张纸笺,是姚素心的名字,略一迟疑,又在背后写了裴临风三个字。
沉香见那鸽子啄啄被揉乱的羽毛,扑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进黑夜之中。
渡过淦水之后,便改换车马,一干人逶迤而行,走州穿府,直至来到北方的重镇,此行的终点幽州城。
北门锁钥,幽州辖地十六郡,武帝时曾由白细柳镇守,周代成初,被燕国纳入版图,大约十年前燕国皇室政变之时,又被烈帝讨回,现下胡汉杂居,为南北朝往来交通的要地。
当朝至尊在这里设有守备和知州两位长官,一文一武,旧年刑部尚书张烟因惹恼了圣上,左迁至此,领了两职,此时正在城门口迎接。裴青见他紫衣换了绯纱,腰杆仍然是笔挺,望着自己的颜色却是冰冷阴郁,比他背后那数十丈的黑色城墙还要沉重。裴青瞧了心里却暗暗发笑,世人虚与委蛇,都存了三分利用的心思,只这人是一心一意要自己死的,连一分好脸色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