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与公主住在城北的别宫里,是昭仁帝专为此次大典所修,规格相当高,时间又紧,张烟来此不过一年功夫,竟然也让他建成了。待公主车架入了城,一番寒暄安顿过后,果不见张烟再来请见。他不来见裴青,裴青却有事要找他商量。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吧。
张烟所住的知州府衙原是宣武朝修葺的,在城里钟鼓楼下,南大街左近,对面就是守备的处所,左文右武。门口一对瑞兽,头顶一块匾额,上书幽州府三字。入了府,张烟却不在,在对面的守备处所理事,他便施施然在府里闲逛,府里的人不敢拦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裴青见后院有一株硕大的观音柳,树龄不小,春日里绿意溶溶,落絮缤纷,便随口问道:“这树在这有好些年了吧?”
那管家年约四旬,点头哈腰道:“老朽在此地四十五年,此树听爷爷辈说,是当年宣武帝打到幽州时候就有的,武帝说柳树折根枝条就能活,是瑞物。侯爷不知这幽州城原有个别称,就叫细柳城。”
裴青抬头看那老柳树,忽然心里恹恹。他想起日间在幽州城外官道边看见的柳树,枝条稀疏,满是尘土,灰蒙蒙一片,栓马系羊,日炙尘霾辙迹深,马嘶羊触有谁禁。他若是柳树,又怎么愿意让这人那人随意攀折,耗尽枝条,只为别人抛洒热泪。
张烟许久才回,两府那么近,裴青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当下从袖子里扯出一卷黄绢抛到他身边,道你接旨吧。
张烟忙下跪接旨,打开来看了也不十分意外,裴青想他也许早得了裴煦的口谕,便道:“这案子原是刑部主审,目下张大人正在此地,不知到底有何内情,重翻此案还须大人相助。”
张烟收了黄绢,直起身来,腰间挂着一块白中透青的狴犴玉佩,张牙舞爪,与裴青腰上的长乐玉璧交相辉映,都是十分惹眼。裴青听他冷冷道:“什么内情,为人臣者不过是主人家的一条狗,当然是让咬谁就咬谁。”
裴青原是最恨他那阴狠决绝的样子,此时却没有闲情与他斗舌,便问道:“谢枫谢瑞的兵你能调动几成?”
张烟抬眼看他,目含笑意道:“东亭侯的兵,下官怎么有能耐调动?我以为依侯爷与谢家的交情,或是侯爷出面更稳妥一些。”
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青抬脚欲走,忽然淡淡道:“将死之人,淦京那位都容得下,奈何大人容不下?”
张烟眼角一丝恨意转瞬即逝,张口道恭送侯爷。
第八十七章
沉香发现自那日在船上收到飞鸽传书后,裴青神色一直郁郁不快,日间饭食也少了,晚间起夜的次数却多了,她虽不通医术,也知道这样子下去定是不好,提醒裴青不要伤神,却总被他说多事。
这日她去街市上买东西,听见旁边有人在谈论什么“神医”、“菩萨”的,凑上前一听,原来是说城里新来了个游医,专治疑难杂症的,听着众人形容,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于是细细询问了,找到了那羊肠小巷里的破布幡子,只气得嘴要歪了,那不是阮洵阮大神医又是谁?
阮洵见了她也是大喜过望,虽被她拎了衣领倒拖着走尴尬万分。沉香听他解释,原来阮洵一月前,也就是裴青收到传书后不久,即从中州御剑山庄一路驰马而来,比裴青还早到幽州一日,这几日一直在行宫外徘徊,众人见他衣衫褴褛,也无人为他通报。沉香听他说苏别鹤已是身亡,苏应陵接了庄主之位,他姐姐阮红玉大恸之下惊了胎气,生下一个女婴便也撒手人寰,一时心下沉重,也知晓了裴青这些日子因何而不快。
裴青见了阮洵也是愣愣,喃喃道我以为你还在中州。阮洵只道后事有应陵主持,樱儿虽然眼睛看不见,身体却很健康,并不需要人看着。裴青念叨了一句“原来叫苏樱啊”,嘴角不自觉弯了一弯。他二人说了些话,沉香正要去张罗点心茶水,却报有客求见,是建威将军范阳侯谢瑞的名帖。
谢瑞今年三十有八,和谢玉谢石一个辈分,东亭侯谢枫回朝后十二万的定远军便由他统领,新近才封了范阳侯。裴青前几日到时,他在城外军营操练演习,一直未得相见。裴青本想待安顿好了便去城外定远军中见他,却不想他先一步进城了。
裴青往客厅行去,远远见一人双手负于背后,一身寻常锦袍,腰束玉带,头戴纶巾,并不佩剑,做寻常仕子打扮,正在欣赏墙上画作。堂下立着一位少年将军,身负铠甲,一手按剑,器宇轩昂,守护在外。
听见脚步声,来人方转过身来,国字脸,浓眉大眼,腮边几缕髯须,拱手行礼,声音抖擞道:“谢瑞拜见长乐侯。”
裴青入城之时他曾率仪仗郊迎,彼时轻骑数万,旌旗十里,戈矛成林,他甲胄在身,未施全礼,端坐于白马之上,亦看不清面目,只觉玄甲耀日,战神一般威风凛凛。此时靠近端详,见他除了面色黑一些外,其举止仪态不像常年征战的莽夫,却似文官一样儒雅,心里不得暗暗赞叹,果然一流的世家才能出这般一流的人才。
便也深揖还礼道:“裴青早想去城外一睹将军军威,未料诸事缠身,反让将军屈尊来此,裴青失礼。”
谢瑞指点门外白袍小将,道:“那是不肖子谢景重,现任骁骑都尉,痴长一十九岁,还不见过侯爷。”
少年将军尚显稚嫩,却也是一表人才,长头高颧,面白如玉,听见父亲唤他,却不敢登堂入室,此时还在门槛外单膝下跪,不卑不亢。裴青连忙上前扶起他,见他行礼过后仍是站在门外原地矗立不动,便感慨道:“世传谢氏家声谨严,诸子虽冠成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父子之间肃如也。裴青今日受教了。”
谢瑞却笑骂道:“小畜生见识浅薄,侯爷不必理会与他。”一边与裴青双双落座,温声道:“墙上画作与题字可是出自侯爷之手?”裴青答是,他便一手抚须像回味什么似地笑道:“侯爷莫要怪罪,某只觉那笔意中倒有几分故人手法。家弟谢石也甚爱此间山水。”
裴青怔了一怔,他倒从来没有觉察过,他与谢石的丹青原都是出自谢玉的教导。便谦让道:“哪里及得上谢相风雅。”
谢瑞先已见过金城公主,这时便向裴青一一询问和亲大典的诸多事宜,裴青都详细作答,因涉边事,随后话题又自然而然转向两国最近交兵的情况。裴青拱手道:“小侯临行之前,陛下曾嘱我细查胡虏动向,今见边境安定,胡人秋毫不敢犯,将军居功甚伟。裴青今向将军求教讨虏之策,望不吝赐教。”
谢瑞伸出二指道:“凡备匈奴之策,不过二科,武夫尽征伐之谋,儒生讲和亲之约。”
裴青便垂眸低声道:“将军也见过金城公主,临风那样的金枝玉叶,谁家父母忍心远嫁塞外。燕本我之仇雠,虽以婚姻待之,盖时宜耳,为人子者,岂可臣妾于仇雠而不思报复乎。”
和亲大计本是皇帝亲定,谢瑞听他说出这样有些诋毁当朝的话来,一时怔忡,反应过来后便仰面大笑,道:“不料侯爷也是我辈中人。”他仰头之时露出脖颈间一块深深伤疤,裴青见了目露吃惊之色,谢瑞也有觉察,不慌不忙以手抚之,道:“谢某无状,惊吓侯爷了。”
裴青关切道:“将军颈间可是显德二十一年幽州围城之时的旧伤?”
谢瑞颇觉惊诧,奇道:“侯爷怎么知道?”
裴青叹道:“当年燕国趁先帝沉疴难起,南侵幽并二州,幽州咽喉之地,萧殊以三十万铁骑围之,将军孤军奋战,壮健鸷勇,临城对阵,亲犯矢石,左右死伤相继,而神色自若,此事在淦京中一直传为佳话。”
谢瑞眉间微跳,道:“天子扫境内,只有前进一步,身死战场,绝无苟且偷生的道理,岂有以百万之师,轻言退兵。”
裴青面露激赏之色。
他二人复又闲谈几句,谢瑞便起身告辞。出了别馆之门,谢景重一路行来只见父亲马上背影沉重,忍不住一夹马腹,赶到前头,道:“爹爹担心什么?”
谢瑞偏头看他一眼,他便红着脸拉住缰绳,将马身微微错开,道:“京中御史数度弹劾他珠玉是好,酒色是耽。方才他来扶孩儿,孩儿暗中探过他脉象,经脉僵死,体羸气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此人在幽州苦寒之地定然待不了太久,说不定和亲大典一过便会打道回府。”
谢瑞面无表情地斥他:“多此一举。”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幽州城门,往定远军大营行去。将近辕门之时,谢瑞忽然停住,拨转马头,遥望幽州古城墙,长声叹息。谢景重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忽听谢瑞低声道:“谢氏百年卿族,难道真要一朝而坠吗?”
谢景重尚未听清他说的什么,已见谢瑞回头道:“我曾见谢石室内挂有一幅万壑松风图,若果是此人所做,当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日间谈到显德年间围城之战,想必皇上誓要翻逆案,修旧怨。”
谢景重大惊失色,险些掉下马来。略一镇定心神,哑声道:“爹爹怎知他与陛下是一路的?”
谢瑞轻蔑道:“以他的身份,若不与陛下一心,陛下怎能容他到今?”又道:“楚长空一事我原来还在想陛下恁般爽快,原来留着一刀在这里。”他忆起去岁中秋之时他回京述职,东亭侯府里与谢石畅谈,谢石微笑着看那副画的情景,想到天家算计至此,不免心冷胆寒。
裴青送走谢瑞父子,已近傍晚时分,他换好衣衫,与阮洵、沉香一起,出了别业,往幽州城里下馆子去了。阮洵一路风餐露宿,饿得很了,来时只吃了些点心,这下少不得大嚼大咽埋头苦吃,待酒足饭饱才有闲暇打量四周。
他们所处位置是南大街中心的一座酒楼,与钟鼓楼相去不远,这时还能看见钟楼上卫戍的士兵正在交接。大街两边的商家有的已经点上了灯火,华灯初上,街上的行人仍然不见减少。与南方人喜爱飘逸的斜襟寛袖大袍不同,北方人受胡风浸染,更喜着圆领窄袖的襴衣。幽州又是南北朝交界之所,各国使团商贾遍布,因此来往人群中既有黑发黄肤的汉人,也有赤发高颧的胡人,各种各样肤色形貌的人应有尽有,看得沉香与阮洵目不转睛。
雅间之中,掌柜已撤下酒菜,换上茶点。尽管是酒楼里一等的香茗,裴青仍觉茶汁粗粝难以下咽。正要开口,忽听沉香道:“侯爷来评评理,看那人到底是汉是胡。”
裴青心想两人果真无聊之极,往窗外瞟去,见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顺着人流而来,身穿翻领对襟胡服,腰束白玉珍珠蹀躞带,挂着鎏金匕首和银囊,身后跟着黑面卷发短衣缚裤的昆仑奴。走得近了,沉香啊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人来过我们府里。”
番外 中秋
昭仁二十五年,中秋。时已入秋,仍然热度不减,淦京往年都已换秋服,今年换服的意旨虽然颁下,却因为天气太热,公卿大夫都还着夏日的薄衫,也无人过问。
东宫顶着烈日一路往青竹轩行来,蝉嘶虫鸣不断,心内焦急似火,汗迹浸透后背,面上却是一副好颜色。旧年永真公主还宫,见太子面白如玉,曾疑心施粉,央今上赐汤饼给太子,太子食之出汗,以手绢拭之,如是者三,公主方才相信是天生如此。
太子昭仁十六年加元服,大赦天下,美须眉,好读书,便弓马,天性醇厚,不预朝政,常言“东宫养德”而已。今上甚为喜爱,常随左右。通报的太监心里暗暗好奇,这么一个老好人太子,今日眉目间却隐隐透出几分忧愁来。
“让他一边候着。”
太子听见昭仁帝低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伴着一声声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陛下这一月,都是如何过的?”太子一边慢慢往里进,一边轻声问大太监福海。这青竹轩位于北山的太极宫,离皇城约四十里,是一座度假的离宫。自今夏皇上驻跸到此,已有三个月,至今仍无还宫的意思。奏章等都用快马日日运送至此,臣工进言问对,无不叫苦不迭。太子每旬都来探问,不知为何这一月忙了些,便以折子代替。
福海年纪已大,腿脚不便,略有蹒跚,也是压低声音道:“老样子。日日有道长作陪。殿下驰马来的吗,不如先擦把脸?”
太子微一摇头,径直往内殿走去。室外骄阳似火,室内却十分之凉爽,墙角摆有盛着冰块的铜鼎,四面半垂着青绿竹帘,昭仁帝半靠在一张榻上,正专心棋局。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披着僧袍,梳一个解散髻,斜插一支簪,与之对弈。
太子望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在竹帘后下跪请安。
昭仁帝“嗯”了一声,仍然注目在棋局之上,连“免礼”都忘了说。
那年轻道长过了一会偷偷看了一眼跪着地上的太子,也悄无声息地弯了弯嘴角,似是见怪不怪了。他转过面庞的时候,方见姿容清隽,眉目如画,男生女相,配着一身装束,似僧非僧似道非道,自有一股风流。
太子跪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正暗暗咬牙,忽听宫人传报太傅言默觐见。昭仁帝命进,言默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摇一晃走进来,三呼万岁之后依然没了声息,抬头一看,太子跪在边上,也是汗流浃背,面色苍白,手里捏着奏章,看样子还没得和皇帝说上话的样子。
小老儿一时间吹胡子瞪眼,暴跳如雷,掀了帘子走过去,一把揪住那道长的头发,将之拽下坐榻,扇他的耳光,捶他的背,骂道:“女干佞!朝廷不治,实尔之罪!”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殿中人都是呆住了。便是那被揪住头发的道人也吓得口不能言,面色青白。
昭仁帝变了脸色,丢下棋子,摔在棋盘上,道:“不听奏事,朕之过也,此人何罪?放下他吧。”
言默便丢开手,后退到太子一边,口中称罪,却声不抖气不喘,竟比刚进来时还要安宁些。
皇帝哭笑不得。
那道长跌坐在地上,头发披散,衣衫凌乱,脸上几个手指印,又羞又怒,捂脸而哭,口中道:“陛下要为贫道做主。”
皇帝已过五旬,面上皱纹渐深,头发半白,御宇二十五年,保养得当,居体养气,不怒自威,此时看着地上人,温言道:“你到外面去。”那人再不敢撒泼,忙拾捡衣服,含泪从地下爬起。
太子这时却抬头高声道:“慢着。”
他平时在皇帝面前连说话也是细声慢语,皇帝转头惊讶地看他。太子方恭敬道:“儿臣所奏之事,或与道长有关,请陛下留道长当面对质。”
那道长听闻面色更是难看,涕泪横流,浑身瑟瑟发抖,皇帝见了生了几分怜爱之意,就指了指脚下的春凳,又转头向言默道:“太傅赐座。”
言默摇头道:“老臣谢陛下。这殿中储副不坐,老臣安敢坐?”
那道长正爬上春凳,闻言脚下一抖,又跪在地上。
皇帝面有不豫,只好任面前三人一个跪得比一个直,眼光直指太子。太子平日给人怯弱不胜之感,此时却挺直腰板,声音洪亮,道:“今日午时城中释迦寺走水,京兆尹命人救之,得军器及州郡牧守、富人所寄藏物数以万计,又寺中地下凿以为窟室,匿藏妇女数十名,为先前拐卖人口。”
殿中一时无语。道长跪下磕头,泣道:“释迦寺由师兄主持,长宁三四年间居于青竹轩,未曾回过寺,此事并不知情。”
皇帝蹙眉,良久方问道:“那释迦寺主持呢?”
太子眼皮一抖,垂眸道:“已葬身火海。京兆尹并刑部正在收缴赃物,缉拿僧人。”
“让张烟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