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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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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语一出,殿中都是一愣。皇帝方才想起刑部前尚书张烟数年前已过世,自己还追赠了“简侯”的谥号。一念之差,只觉时光似水,不知今夕何夕,另一个名字也要脱口而出。

殿中人见皇帝眉头深锁,以手抚额,闭目无言,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过来一会,皇帝坐正身子,看着脚下,道:“长宁下去,听候旨意。”

道人看着他目中冷冷,旧日的恩情转眼烟消云散,一时也是心如死灰,瘫软在地,一双美目饱含泪水,仍旧痴痴看着皇帝。不多时就叫宫人拖了下去,地上徒留几处水痕。

皇帝脸上并无过多留恋,问言默道:“太傅有何事?”

言默叩首道:“臣起奏陛下:佛化被于中国,已历十世。形象塔寺,所在千数。自顷以来,情敬浮末,不以精诚为至,更以奢侈为重,材竹铜彩,靡损无极,无关神礻氏,有累人事,不为之防,流遁未息。请诏罢沙门年四十以下者还俗为民,自今后欲铸铜像及造塔寺者,须报乃得为之。”

皇帝干脆说准奏,又问还有什么事,言默免冠磕头谢曰:“方才臣情急之下无状,惊扰圣驾,为人臣者无礼至此,请陛下治罪。”

皇帝默了一默,见他头发亦是花白,脊背伛偻,眼眶一热,下来搀扶他,叹道:“卿有何罪?苟可以利社稷,便百姓者,竭力为之,勿顾虑也。”

送走了颤巍巍的老太傅,皇帝才把目光集中到地上的太子身上,一边闲闲地收拾玉石棋子,一边问他:“你说说实情,那主持是你杀的?哼,人都死了,说什么对质,不过杀鸡给猴看罢了。”

太子斟酌了一下,自知瞒不过去,便实话禀告:“不是儿臣。永真去释迦寺,一时好奇,撞破主持的丑事,又见寺里供着,供着长乐侯的牌位,怒不自持,活剐了主持,又一把火烧了大殿,此事方才大白于天下。”他心里叹气,要不是他这个妹妹坏了计划,他本来可以更从容应对的。公主纵火行凶,闻所未闻。一时间太子又头疼明日早朝上该怎么回应臣工的诘问。

皇帝掌心里一把玉石棋子没有握住,哗啦啦纷纷滑落下来,有的跌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本该想太子素来谨慎,是以长宁跟随三四年来,御史台常有弹劾,东宫却一语不发,冷眼旁观,想来是等自己春秋已高,那帮人逆心已露再一举铲之;他本该想太子虽然常常示弱与人,但颇得朝中清流辅助,太子妃手握利器,是为臂膀,东宫权重,非社稷计,宜稍加裁抑……

但是只要一涉及到永真,以及永真背后的那个人,皇帝就无暇怪罪与人。

太子等了一会,见皇帝依然沉默不发话,正要开口,忽听昭仁帝缓缓道:“傻孩子,朕恨不得天下的寺庙都供奉他的神主,她却一把火就烧掉了,她师傅在天之灵知道了,不会难过吗?”

太子心下松了一口气,道:“佛祖以‘仁爱寂寞’立于后世,不离菩提场,而至鹿野苑,圣人下凡历劫,身死肉腐,魂灵复归天庭,又哪会在乎祭司多少呢。所祭者,不过是生者的想念罢了。永真心里念着,便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大发雷霆之怒。”

皇帝不由莞尔,复将棋盘上的碎玉慢慢聚拢。太子瞅准时机,道:“父皇,今日是中秋佳节,现下时辰还早,不如还宫吧。母后,初晴,永真都在宫里等您呢。”

皇帝轻轻应了一声,仍然一点一点捡拾碎玉,似乎竭力想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样子来。

第八十八章

沉香见那一主一仆在人群中渐渐远去,忍不住“啧啧”称奇,道:“不愧是富甲一方的金主。”

裴青坐在桌边,拈着酒杯,却只是冷冷笑着。阮洵瞥见他唇角微动,似是吐出几个字来,几不可闻。

千金买骨。

夜风吹动远处屋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他眼中虽然满是讥讽和鄙薄,他单薄的背影却和楼下那个渐行渐远的人一般无二,孤独,凄清,不知其所归。

翌日天光大好,裴青接到燕国的使者来信,迎亲的队伍至多还有十日就要抵达幽州城下。他与张烟商议半日,面面俱到,再无可虑之处,方才往金城公主离宫这边去了。

往日一路行来,气氛多过沉闷压抑。这几日天气不错,北方的天空便是万里无云,鲲鹏展翅,倒也不比南方小桥流水,杏花柳絮要逊色。是以队伍中士气大振,众人望见这朗朗晴空,都是心怀大开,精神抖擞。

裴青远远就听见殿前传来嬉闹的声音,轻轻走过去看了一看,见五六个宫娥绕着一圈,手里拿着什么,他伸颈一看,见其中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只绣花鞋,鞋里爬着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不过拇指大小,浑身通红,眼也没睁,毛也没有,吓得叽叽直叫。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众人都是一惊,四散开来,个个面红耳赤,跪下请安,他摆手示意免礼,听见殿中传来金城公主的声音:“你们瞧过了就赶紧放回去,勿伤春和。”

裴青走到殿门口,还听见嬷嬷在屏风后絮叨:“公主,一窝畜生哪值得您这般费心?”

一边是绸缎悉悉索索的声音,一边是裴临风欢快的语调:“嬷嬷不要这么说,说不定哪天还要靠它们活命呢。”

“公主尽说瞎话,老鼠能派上什么用场。”

“那我说给嬷嬷听。二三十年前,有一位女将军驻扎在幽州。一次北虏来袭,围城几个月,城里的粮食都吃光了,将士们都饿得没有力气了。这个女将军说,不要怕,我有办法,今晚就请大家吃肉羹。到了晚上果然有一大锅香喷喷的肉汤。众人都奇怪啦,城里一粒粮食都没有,这肉汤从哪里来的。这位女将军就表演给他们看,一手拿了火把,放到城墙底下去薰,一时间薰出许多老鼠来……”

“啊,呸呸呸,公主恁地胡说,老婆子才刚喝过肉汤……”

裴青站在门口放声大笑起来。为女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惟妙惟肖的描述。

隔着屏风似乎也能想见裴临风的脸上这会儿的光景。裴青忍笑将和亲的诸多事宜又一遍遍叮嘱给她,过了半日,再无话可说。裴临风胡说八道被逮了正着,羞得不得了,正要告退,忽听裴青在一边问道:“临风,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临风想了一下,清脆道:“要我说,如果太平盛世,我希望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侠女,行走江湖,快意人生,如果国家危难,外敌入侵,就像前朝白细柳那样,领军打仗,驱除鞑虏。”

屏风那边默不作声。裴临风却被自己话里的豪情壮志所激励,连珠炮似地问道:“七哥这几天可去城外看过?定远军军威如何?谢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幽州的城池究竟如何?那日我在马车里偷偷看了一眼就教嬷嬷发现了。听说原先幽州土荒民散,城郭颓败,盗贼公行,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后来白细柳来了,随宜治理,境内安业,遂成强藩。修治堤防,引水灌溉,无复旱灾,素有小江南之美誉。是也不是?”

裴青依然不语。

嬷嬷在一旁连连摆手,临风方觉失礼,望着屏风正要告罪。一抬头却见一个身影隔着纱幕隐隐可见,眼里饱含浓浓的悲哀,似乎穿透了屏风,感染了她,让她也忽然哽咽起来:“七哥觉得临风痴人说梦话吧?本来也是,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这会儿说不定也早早嫁人了。”

裴青回首,见姚素心装扮的银光侍立在殿角,亦是以袖拭泪。

昭仁四年五月十五,金城公主离开幽州城已有十天。城外定远军的中军大帐前,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侯爷,并不是小的不为您通报,大将军实不在军中。”

“那么麻烦找小谢将军。”

“这个,小谢将军也去巡城了。”

“其它几位将军也可以。就说我有急事相商。”

那人见对方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便冷笑一声道:“难不成都去有事了,一个报信的都没有,便留一座空营在这里?”

门口就沉默了下来。

谢景重手持宝剑身披甲胄立在帐中,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面皮不由微微发红,偷眼往主帐正中望去,谢瑞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研究作战图,仿若充耳不闻,更没有搭理的意思。他几欲开口,终是不敢发出声响。直到外面人告辞离去了,他才走到谢瑞身边,道:“大将军,人走了。”谢瑞恩了一声,正在奋笔疾书什么,连头也没抬。谢景重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分明是常用的军报奏章,但看到谢瑞正写到“干扰军务,招引北虏”八个字,忽然心中重重一跳,立时松了握剑的右手,却抓住了谢瑞的笔头。

谢瑞惊诧地偏头看他。他略有怯懦,但没有放松手指,在父亲刀剑一般的目光下一时词穷,正在搜刮肚肠,谢瑞开口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次若不能扳倒他,就该轮到我们谢家了。”似是想到儿子担心的事,就又换了轻松的语气道:“放心,皇上不会为一人轻启边衅。以白雁声之雄杰,吞并幽云,留其爱女,辅以良将,精兵数万,尤不能守,全军覆没,号哭之声,至今未已,况今日君臣,非宣武时可比。”

说着另一手按上儿子的手臂,慢慢将笔管抽了出来。

谢景重面色苍白,明知这一张纸递上京后,也不知要多少条人命才能抚平皇帝的雷霆之怒,但只要流得不是谢家人的血,他似乎没有立场阻止父亲将军报完成。

这几日定远军营地的警戒与往日大不一般,人马调动粮草输运都更为繁忙,幽州城也开始戒严,每日太阳刚刚落山之时便已紧闭城门,街上宵禁,成对的士兵在街上行走。

不过民间倒无太多恐慌,此间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百姓也习惯了在官兵护卫下生活,只是也有些议论说,怎么金城公主才走,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天,便又戒严了。

这日负责巡城的是中郎将万度归,上午绕城一周见无异样,中午到南大街的馆子里喝了几杯,小睡一会,下午又到各个城门口检视一番。

远远闻见一阵琴音,断断续续从城楼上传出。万度归粗通音律,只觉那琴音既不流畅,又乏力度,似是弹琴人怀有极大心事,举棋不定,回应在琴音之上,便是磕磕碰碰,毫无美感。

他绕过炮楼,方见一个青衣人席地而坐,膝上放着一具古琴。旁边的戍卒看到他,连忙走过来,一脸叫苦不迭,以口型示意:“午后便来了,一直不走。”

万度归也觉头皮发麻,等到琴声间歇,方走过去。他一身玄色甲胄,锵锵作响,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一直走到裴青面前,裴青刚好放下琴从地下站起,方抱拳道:“原来是长乐侯爷,末将甲胄在身,未能全礼,还请侯爷见谅。”

裴青微微仰头,见他头上还戴着锁子盔,面色黝黑,胡子拉碴,自有一股凛然气概,便也抱拳回礼,肃然道:“将军刚刚巡查回来吗?是否前方虏情有变?”

万度归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幽州一切安好,侯爷勿听流言。”

裴青举目北望,低声道:“我听说有一队柔然骑兵越过胭脂山,往浮水城来了,是也不是?”

万度归便道:“末将不曾听说。浮水城离此尚有三百余里,况在燕境,不足为虑。”裴青淡淡道:“浮水城是金城公主入燕的必经之路。”

万度归一怔忡,也不知如何开口。裴青却已下了一个决断,回头笑道:“晚间大将军是否要升帐?”万度归不想他话题转得恁快,只得点头。裴青悠悠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往城楼下去,一边走一边道:“替我问候大将军,就说裴青谢过这几个月的招待。北门锁钥,国之重器,果然不凡。”

万度归还在想他这话有什么深意,忽听城楼下一阵马嘶声,接着便是答答的马蹄和城门吏的惊叫。

他往城墙上一靠,从垛口清清楚楚看着一匹白马从黄昏正准备关闭的城门中央奋力越过,张开四蹄,驼着一个青衣人,身背一具古琴,轻轻松松奔过了护城桥,往北方辽阔的原野奔去。

第八十九章

谢石并非第一次在睡梦被叫醒去皇宫觐见,但他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黑暗的宫掖中驰马,那声音敲得人心都要颤抖起来。

亲自来迎他的福海大太监停了停脚步,低声道:“今夜的军报已经是第三次了啊。”

谢石无声地跟着他,直至昭仁帝的寝宫,此时已是灯火通明,裴煦穿着中衣,身披一件黑色常服,正站在御桌前看着什么。听见太监通报方才放下手中东西,唤谢石进来。

谢石跪下正要请安,几份奏章已经摔在了他面前。“免了,你看看吧。”

谢石随意看了看,两份奏章分别是幽州守备张烟与建威将军谢瑞的,都是八百里加急,二人所述大相径庭,谢石只在字里行间寻找那人的名字,所得的信息却甚为稀少。

“你觉得他们谁说得是实情?”昭仁帝问。

谢石抬头,望见皇帝眼中遍布血丝,便道:“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谢石!”昭仁帝勃然大怒,咆哮道:“你摸着良心说话,你以为定远军的那些破事朕不知道吗?”他一边吼,一边在桌上摊着的公文里东翻西找,最后找出一本密折,仍旧是摔了过去。

谢石瞥了几眼,却是张烟密查楚案的报告,心中颇是不屑,到底还是陈年旧案,便直视皇帝沉声问道:“陛下,长乐侯的信件在哪里,出了这样的事,不可能没有他的奏报。”

昭仁帝忽然静了下来,以一种骇人的气势打量着谢石,目光深沉天心难测。

谢石却无畏地回视他,自知他既得了裴青的消息也不会愿意告诉自己,心里却揣测裴青一时半会还是无碍的,口中道:“陛下该召言默回来了。”

昭仁帝收回目光,淡淡道:“太早了。”数日之后,待这位大周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布衣丞相解印而去,他方才知道谢石此语并非建议,而只是一句简单的告知。只是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朕已命即日起青、冀、幽三州戒严,大理寺重审楚案。另外,你觉得金城公主遇伏的消息是否要告知任城王?”却绝口不提让谢瑞发兵的事。

谢石微微哂道:“任城王乃是太祖亲侄,宗亲中地位甚高,任城地处险要,乃是幽并二州的大后方,陛下日后兴兵还要仰仗任城王。”

昭仁帝心下明白,君臣二人问对之后再无其它话语,皆是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春夜的宫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二人都无从知觉。

谢石回府之时,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东亭侯府的下人已经等在门庭,说请他过府一叙,他只道待明日下朝后再去。刚打发了谢府下人,却是清商馆的绿腰又来相邀,特意问了一句,万壑松风是否还在堂上。

谢石一时怔忡,绿腰便道:“韩馆主说谢相日理万机,想必近日用不到万壑松风,想借来一用。”

谢石这才想起回望堂屋,烛光闪烁,万壑松风安静地挂在墙上,蒙尘已久,松涛阵阵,知音少,寂寂无人听。

出了幽州,往北百二十里便是燕国地界,旧时是幽州辖地,燕国叫渔阳郡。最近的一座城池是浮水城,有三百八十里远,燕国在那里屯兵数万,与幽州遥遥相望,两城之间大多是开阔的平原,也有些起伏的山脉,牛首山就是其中一座。燕国的迎亲队伍被困在这里已有五天。

萧摩坷在山上远远看了一会柔然人的营地,一边吩咐人将周国的使节请来。等待的这会儿,对方的营地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天边大雕在峡谷中盘旋不去,叫声狠戾,无论是北边还是南边都没有救兵前来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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