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有些犹豫,问道:“我听沈夫人叫师父七哥……”她有点想问亲兄妹怎么十几年都不见面。
若水懂她的意思,道:“也许是师兄妹呢,师父和她长得不像。”
苏樱摇摇头,她觉得那风中送过来的啜泣声闻之令人心碎,师兄妹也许并没有这样深厚的感情。
她突然有些感触,便命若水将青柳琴拿来,坐在窗前随手拨弄,不经意便是一曲《潇湘水云》。她弹琴不拘时派,她师父也不过多干涉,都是情到深处随手赋曲。
琴曲传到舱外,姚风听见了,一边抹泪,一边说:“樱儿这一手,无怪你要将青柳琴传给她。她年纪这么小,当今天下用琴的里面,超过她的五个指头也不到了。”她偏头看见谢师父出来了,便道:“谢大哥来了,我回去洗把脸。”
苏樱师父等她走了,正待收拾面上表情,脸已经被来人把住了。谢师父看他眼圈红了,十分不悦道:“你们是不是在说那日的事情?”
苏樱师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答道:“小风说还记得她娘亲最后……”他话没说完,就被谢师父一把拉进怀里,抱得紧紧的,怒道:“不许想那日的事情了。我本来就不想让姚风见你的。”见到姚风就要提到姚素心,又会想起白细柳母子,都是一连串不愉快的回忆。
苏樱师父愣了一愣,终于垂眸,过了一会推他道:“别这样,叫孩子们看见了多不好。”
“没人出来。”谢师父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低声说:“你给他们的时间比给我的多,不公平。”
苏樱师父心道你真是越老脸皮越厚,却任他抱着没有动。
大运河浅浅的水波动荡里,浆声烛影中,一对交颈水鸟仿若振翅欲飞。
番外:枝上柳绵吹又少
窗外是永远灰暗的天空,偶尔看见成群的大雁从空中掠过,有风鸣廊,屋檐下垂着的铁马叮当作响。窗下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木鱼一盏油灯。屋里堆满了麻布裹着的经卷,有些被老鼠咬破了,露出各种各样的文字来。寒衾似铁,僵卧难眠,裴青就会想,劫后余生真不知该喜该悲。
他受得伤极重,早些时候半边身子都不得动弹,到渐渐有些知觉了,也是在床上躺了有月余的时间。至于自己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又是什么个居所,他却半点也不知道。只从屋里的摆设来看,自己似乎身在一座佛塔里面,屋子的中心有一个开口,伸上来一段木梯,每天有一个穿着僧袍的小和尚来给他送饭送药,圆头圆脑的,却是个哑巴,并不会与他多说半个字。
这天小和尚又来给他送饭,裴青见他换了棉袍,还在僧袍外加了件羊羔毛坎肩,便问道:“这是几月了?”
小和尚又聋又哑,却能看人嘴型,见他开口,便比了个“九”的手势。裴青便叹口气道:“胡天八月即飞雪,果然不假。只是,你怎么只知道自己添衣物,却不知给我这里送两床被褥来?要活活冻死我吗?”
小和尚一愣,脸有点红,连连点头,又指指楼梯,比了个手势,放下托盘,蹬蹬蹬下楼去了。裴青看不懂,却大概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请示一下,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他扶着墙勉强坐起半个身子,药端上来已经凉透了,又苦又涩,裴青咬牙吞了下去,开始慢慢咽那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冰凉的食物倒进胃里,胃便开始一阵一阵地痉挛,难受地几乎要呕出来。吃了一半的时候,又听见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那个小和尚抱着一床看不清楚颜色的棉被钻上来了。裴青想他不是请示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心里忽然一动,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棉被?”
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脸上红扑扑地,点下头,收拾了药碗,将棉被铺在裴青身上,被子也没几两重,还是很单薄,不过寥胜与无罢了。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裴青到底还是很承他的情。
他靠着墙壁发了一会呆,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风骤起,老朽的窗户支呀支呀地响,小几上的油灯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他正准备躺下来的时候,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嘴角不由弯起来,笑道:“你又忘了什么?”
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对,那脚步声沉稳有力,来人并不是小和尚。
他到今日早已无所畏惧,只余下好奇,不知乱军中救下自己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便一手托腮等正主现身。
楼梯口露出一个脑袋,顶门剃光,余下的头发编成发辫,来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胡人,等他走到裴青床前,后面又上来两个披发左衽的胡人,最后一人手里拿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领头一个一手按在胸口,向裴青鞠躬,一边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字说:“请郎君和我走。”
裴青打量他们,“唔”了一声。最后那个人走上前,展开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件白狐皮袍,披在裴青身上。裴青奇道:“这就走吗?我下不了床。”
那人系好皮袍,便背过身蹲下,示意裴青上来。裴青想了想,不知道他们与先前的小和尚是不是一路的,便道:“你们别为难那个沙门。”
会说汉话的胡人愣了一愣,点点头道:“是。”
裴青被人背着下了楼,弯弯曲曲的楼梯几乎将他转晕了,他没想过原来自己住在这么高的地方,等最后出去了,他从皮袍底下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色中,一座巍峨的古塔直插入云霄,依稀看得见楼顶的微弱灯火,像星星一样在空中闪烁。
他出了塔便被塞进一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毛毡,四角挂着夜明珠,他想自己半残之人,如今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便放宽了心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车厢一晃,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壁上轻扣了扣,一个声音问道:“郎君醒了吗?”却是个年轻女子。
裴青应了一声,车帘被掀开,刮进一阵寒风,不由打了个寒战。又被人背下了车,走过几进院落,前面有人打着灯笼,黑夜中看不真切,只闻得到空气中各种花木的清香,想必是个不俗的地方。走了一会来到一个宽敞的大院中,堂屋门开着,灯火通明,门口等着一位胡衣胡服的少女,看见人来立刻迎过来。
房子中等大小,一连三间,外面是客室,中间是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卧榻,都用珠帘隔开。书房墙上挂着一帖字,用的是行草,婉转流丽,写着几句诗:“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地下铺着青石板,燃着地龙,墙角一个博山炉,冒着袅袅白烟,桌上汝窑花瓶插着几枝不知名的花,蜀锦吴绣,更是满目皆是,裴青一瞬间还以为时空错乱了。
他重伤之下不易移动,因此推测自己还在边境附近,也许是在浮水城,只是并没有听说浮水城里有这么高的佛塔。他看着这三间精舍,也不是北方寻常人家能够居住的。
两个婢女服侍他在厅前坐下,端上茶水点心,上好的青城雪芽,玫瑰百果糕,榄仁擘酥卷,芙蓉珍珠饼,蜂巢蛋黄角,吃食用度都与淦京一般无二。婢女早就放下厚厚的帘子,遮住屋外的寒风,他喝了茶,吃了饼,闲极无聊,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皮袍,一色的雪白,连根杂色的也没有,毛都有三寸余长,有风过便会微微卷曲拂动,他心里想这要多少狐狸的毛才能拼起来。
正在百无聊赖之中,忽听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婢打开门帘,进来两个人,一人紫羔皮袍,牛皮靴子,裤腿掖在靴筒里,随意扎着头发,一人天蓝色丝绵长袍,外面披着大氅,头戴玉冠,两人身上都有些薄薄的雪花,入屋即化。
已经开始下雪啊。裴青心里想。
那两人一起走过来,其中一人裴青倒是认得,是曾经出使大周的萧宁,另一人看着比他更为年轻,萧宁唤他“十六”。
“侯爷,十六精通医术,请让他为您诊脉”萧宁道。萧十六已经走上前单膝跪下,手里拿着一块青釉脉枕。裴青将手臂从皮袍下伸出来,露出里面穿着的破旧僧袍,袖子已经磨白。他醒来时身上并无寸缕,是小和尚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件衣服让他披裹至今。裴青不以为意,萧宁看见了眼神中却一黯。
“萧宁,这里是何处?”他仰面淡淡问道。
萧宁回道:“这里是燕京的萧王府。”
裴青默了一默,原来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于是又回视萧宁,他乡遇故,况在绝域,忽生亲近之意,便含笑道:“你手伸出来我看看。”
萧宁将手平摊到他眼前,裴青见他手指上都是薄茧,心中大是佩服,道:“你很刻苦。弹琴切忌时派,不过要成一家之风格,也是不容易的。”
萧宁收起了双手,垂首道:“是。”
“有时太过重视技艺,反而失去琴中之趣。要得手中无弦心中有弦,大雅元音原无须太多挂碍。”
萧宁眼皮微微一跳,终于忍不住愤愤道:“侯爷说得是。只是侯爷自己又怎么伤成这样的?”
裴青一愣,正不知如何回应,萧宁已知失语,转过脸去再不言语。
萧十六适时收了脉枕,站起来,朝裴青道:“打扰了。”他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扎扎”机关之声,有人问道:“侯爷歇息了吗?”
萧宁、十六面上都是一肃,对视一眼,双双道:“王爷。”
门帘又被掀开,一人推着一架木制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发色深褐,披在肩头,一副明显异族长相。推轮椅的却是个汉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头戴纶巾,中等身材。
那轮椅上的人抬腕在椅子扶手上轻敲了一下,屋里人除了他与裴青,尽皆不发一语退了下去。
萧宁最后出来,见屋外鹅毛纷飞,雪光耀目,心有不忿。
他本该是天下最矜贵的人,住最宏伟的宫殿,穿最华贵的衣衫,集世上所有人的宠爱于一身,即使有人将天下捧到他面前也不屑一顾,就是死也要比别人死得优雅死得轰轰烈烈的人。而不是在这样一个寒夜里,穿着破旧的衣服,遍体鳞伤地坐在敌国将领的囚室里,还要小心翼翼地与人周旋。如果宣武帝知道他一心盼望降生的外孙,活得这样艰难这样辛苦,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十六回头见他停下脚步眼眶微红,催促道:“怎么不走了?”
萧宁怅然道:“他不应该在这里。”
十六冷道:“你动心了。”
萧宁也冷冷回视他:“我原以为你年纪小,不懂。现在才知道你本来就是个没有心的。”
十六沉默,随即转身离去:“随你怎么说。”
番外:枝上柳绵吹又少
众人退尽,萧殊扣动扶手,机杼之声“扎扎”响起,轮椅缓缓向裴青驶来。裴青这才发现他虽然坐在轮椅上,身形却极为高大,同是坐姿,自己不得不仰面与他对视。
细看之下,此人面如刀刻,容似雕塑,须发虽黄,一双眸子却是纯黑的,嵌在深深的眼窝之中,幽远难测。裴青见过的柱国大将军萧摩坷也是萧家嫡系,却是金发碧眼,传言萧殊生母是汉人,此子血统不纯,不得萧太后欢心,因之赐名“殊”。
“塞外苦寒,重裘不暖,宁古塔粗鄙之地,委屈侯爷了。”他嘴唇不动,却发出言语来,且声音奇特,钟磬般浑厚,倒把裴青吓了一大跳。
“恕小人愚昧,听不懂王爷的话,萧王爷面前的不过一个无国无家的飘零之人。”
萧殊眼角微哂,“嗡嗡”笑出声来,裴青这才发觉他口不能言,胸腔振动,实则以腹语与他对话。“南朝重门第,名门世族贵在精神气节,侯爷血统矜贵,即便身份没有了,风裳水佩,难掩清高之气,殊怎敢以寻常人相待。”
裴青闻言默然,他这话透露出一个消息,这几个月里在世人面前长乐侯裴青想必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心下稍安,可以不用担心萧殊以他的身份相要挟。只是安心之余,又有淡淡酸楚。
萧殊一手托腮,打量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墙面的题字上,继续道:“我府里尽日来往都是一班俗人,如侯爷这样的娇客临门,当真蓬荜生辉,此院原是我小憩之处,侯爷尽可以放心使用。”
他胡人形状,一套汉人话语却用得十分流利熟练,裴青又听说这里是他原先住着的地方,不由感叹他汉化之深。想当年萧瑀慕汉,迁都燕京,胡服脱尽,满朝衣冠,尽是南风,此后三十多年,虽有反复,胡汉相融却是一直未曾中断过。
裴青便笑道:“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得蒙王爷厚爱,将我与死人堆里拨拉出来,此后便是青衣侍酒,终其一生,做牛做马,小人都无怨言。”
萧殊皱了皱眉毛,一双幽深眼眸不住在裴青脸上逡巡,裴青与他目光相接,嘴角微翘,笑不入眼,毫无避让之意。过了一会萧殊道:“殊与侯爷还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今日时辰晚了,侯爷又是新到,待缓过几日殊再来拜访吧。”他拱手一礼,又向外间道:“软软,绵绵,过来服侍侯爷。”
仇雠见面,不说分外眼红,也绝没有这样彬彬有礼的,这样出人意表,倒不愧是名动天下的萧殊了。他二人心里各自盘算,都有自己的一番计较,不在话下。
二婢虽取了南朝女子的名字,到底是北地胭脂,了无含蓄,裴青重伤之下难于移动,吃饭洗漱全靠两人借力。裴青一日无聊问到她们名字的由来,两人互视一眼,双双答道:“我二人是家生子,一胞姐妹,名字是先夫人取的。”
裴青听了,触动心中旧伤,眼里就黯然下来。
绵绵年纪尚小,这时追问道:“郎君怎么了?”
裴青道:“我家中原有两位姐姐,也是一胞双生,将我从小带大。”
绵绵还要继续问,软软使了个眼色,将她拉开了。
裴青待二婢走开,抬头问道:“何人拜访?”
一把冷冰冰的青峰剑架在他脖子上,一个女子气急败坏道:“你倒是逍遥自在,十三为了救你连命都快赔上了。”
裴青心中一惊,他看不见身后,听声辨认道:“你是萧宝印,你说十三怎么了?”
来人确是萧宝印,这时一身戎装,头发盘在脑后,眼睛红肿着,一把揪住裴青,咬牙道:“你跟我来,不让王爷放了十三,我就要你的命。”
裴青随她而起,边走边紧张地问:“你说十三为了救我怎么了?”
萧宝印带着哭腔道:“浮水的拓跋弘与萧摩坷有旧怨,不肯发兵,十三偷了王爷的兵符,搬兵去救你,他把你从死尸堆里背出来又藏了起来,王爷问他他也不说……”
裴青脚下一顿,萧宝印没料到,还在赶着他往前走,一时刹不住手,脖子上的青峰剑砍进了血肉里,鲜血立时喷了出来。
萧宝印眼皮一跳,想到十三,还是狠心推搡他,道:“你走,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十三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就绕不了你。”
裴青便举步往前迈过门槛,院中的绵绵软软看见了,吓得大叫起来。“死丫头,闭嘴!”萧宝印使劲推着裴青往外冲,还没冲到院门口,已有侍卫从外面赶了过来,看到情况都是大眼瞪小眼。
“宝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让开。我要带他到大狱去。”萧宝印厉声喝道。
侍卫见她剑架在裴青脖子上,一时无措。这时忽听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人当中高声道:“宝印,你别胡来!”来人是萧宁,身后跟着几个人,打扮都是不俗,不是王府中寻常人等。